“啊!宙斯,这友好的夜晚,灿烂的装饰的享受者!你曾把网罩在特洛伊城上,让老老少少都逃不出这奴役的大网,这一网打尽的劫数呵!”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身边的罗伯特注意到了陛下的表情变化,他安抚地将爱德华的手握得更紧。
    “一个聪明的人只愿有一份无害的财富就够了,因为一个人如果太过富裕,把正义之神的大台座踢的不见了,他就再也没有保障了!”
    “这些人真该好好听听这段话。”国王冷笑起来。
    “市民那些忿怒的话是危险的,公众的诅咒如今发生了效力。神并不是不注意那些杀人如麻的人,一个人多行不义也许可以侥幸成功,然而那些穿着黑袍子的复仇女神终于会使他命运逆转,受尽折磨,以至于默默无闻,而他一旦被毁灭,就无法挽救了!”
    现在轮到罗伯特脸色大变了,“真是晦气。”他猛的锤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你猜猜看,那位付钱的赞助人,为什么要选这出戏呢。”国王凑到罗伯特耳边,“还不就是为了这几句台词吗?”
    “这是一种挑衅。”罗伯特看上去已经怒不可遏了。
    “或者是一种警告。“国王说道。
    “无论是什么,如果他们想要学这出戏里的情节,那就让他们试一试我手里的剑。”罗伯特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只是一出戏罢了。”爱德华用安抚的语气说道,”因为这种事情发作,反倒显得我们缺乏气量。“
    罗伯特似乎颇为满意于国王说的“我们”,他显得平静了许多,然而那只紧握着国王右手的左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坐在一旁的沃尔辛厄姆爵士,直勾勾地盯着舞台,看上去仿佛沉浸在表演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发生的事情,只有那不自然的坐姿透露出他的尴尬。
    当第一幕戏终于结束时,沃尔辛厄姆爵士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灯光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涌进休息室和走廊。
    国王将椅子朝后挪了挪,伸手指了指拉起来的帷幔,罗伯特连忙站起身来,将帷幔放下,把包厢与外面观众好奇的目光隔绝开来。
    陛下的目光扫向正在角落尽力让自己变成透明人的沃尔辛厄姆爵士,“随行的贵族们这几天都安分吗?”
    “截至目前并无不妥之处。”沃尔辛厄姆如同触电一般,立即坐直身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没有发现有异常的串联和勾结,也没有军队调动的相关情报。本地的贵族也是如此。”
    “接着监视吧。”国王点了点头,他把椅子挪到罗伯特身边,靠在了对方肩头。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好想回行宫去。”他用一种撒娇的语气说道。
    罗伯特抬起头,用如刀一般的眼神看向尴尬的沃尔辛厄姆爵士,对方连忙识趣地站起身来,朝着国王鞠了一个躬,像一条蛇一般迅速地溜出了包厢。
    爱德华被这滑稽的举动逗得笑了起来,“你让他留下也无妨,不该看不该听的东西他既听不见,也看不着。”
    罗伯特轻轻啄了一下爱德华的嘴唇,“你就这么信任他?”
    “他这种人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一念之间,除非他疯了才会背叛我。”爱德华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罗伯特,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总不至于连他的醋也要吃吧。”
    罗伯特的脸一下子变红了,“哪有这种事。”他讷讷地说道。
    “我最信任的当然还是你。”爱德华又吻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我从来没怀疑过。”罗伯特伸出双臂,把国王搂在怀里。
    敲门声又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国王叹了一口气,从罗伯特的怀里爬了出来,将椅子挪回到原地。
    “请进来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不悦。
    一个仆人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进来,“巴斯侯爵来觐见陛下。”
    罗伯特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国王向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礼节性的拜访罢了,演出的赞助人就算是这场活动的主人,自然要来走这么一遭的。”
    “既然如此,就请他进来吧。”他朝着那仆人命令道。
    仆人鞠躬退出,过了半分钟,巴斯侯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大约五十岁出头,上身穿一件镶满珍珠的绿色礼服,下身则是蓝色的天鹅绒长筒袜,看起来如同一只松鸡。他的头颅看上去不大,若是在颅相学家看来,显然是缺乏智慧的象征,且毫无研究的价值。他头顶上那花白的头发已然变得稀疏,然而下巴上同样花白的胡子却显得比其他人要浓密的多。
    他走进包厢里,朝着国王鞠躬,“陛下。”
    “欢迎您,侯爵。”国王同样朝着他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坐下。
    巴斯侯爵再次鞠了一躬,坐在了国王指着的那把椅子上,他看上去神色冷淡。巴斯侯爵是整个西南部最大的地主,他的家族世代在本郡和巴斯自治市享有政治上和商业上的特权,因此毫无疑问成为了《行政现代化法案》最热烈的反对者。
    “希望陛下喜欢这场演出。”侯爵干巴巴地说道。
    国王点了点头,“截至目前,一切都很完美,我想向您表示祝贺。我相信对于今晚到场的每一个人而言,观看这场演出都是一种享受。”
    “然而在我看来,戏剧并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如果仅仅把它当作无聊的娱乐,那是一种浪费。”侯爵抬起头看向国王,“观众们如果细心去体会,可以从中得到不少的教益。”
    “那您从这出戏里学到了什么呢?”国王脸上挂上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其中包不包括切忌贪婪呢?”
    “您觉得是什么导致了阿伽门农王的悲剧?”侯爵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并没有回答国王的问题,而是反问起来。
    “对别人的轻信。”国王的声音十分冷漠。
    “我倒是觉得是因为他的骄傲,陛下。”侯爵说道,“他一意孤行,为了自己作为联军统帅的权力牺牲自己亲人的生命,终究遭到了反噬。”他直勾勾地看着国王,“即便是再强大的君主,他的权力也有其边界,不是吗?”
    国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看来您从这出戏里学到了很多。”
    “这也是我欣赏这出戏的理由,”侯爵微微弯了弯腰,“我将它献给陛下,希望您也能从中有所收获。”
    “感谢您的好意。”国王打了个哈欠,“然而遗憾的是今晚只会演出这部三联悲剧的第一部 ,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喜欢后面俄瑞斯忒亚为父亲报仇,让那些阴谋家血债血偿的片段。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埃斯库罗斯写出这情节是大失水准。”侯爵回敬道,“关于这段情节,我还是喜爱欧里庇得斯的作品,他认为阿伽门农王是罪有应得。”
    国王耸了耸肩,“看来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是无法达成一致了。”
    “我很遗憾这出戏没有让您产生它给我的那种震撼。”侯爵站起身来,“第二场就要开始了,陛下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您请自便。”国王转过脑袋,不再看他。
    侯爵自顾自的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竟敢这样讲话。”罗伯特咬着牙,怒视着那关上的包厢门。
    “可他也没说什么,不是吗?”国王懒洋洋地重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不过是讨论戏剧罢了,我总不能因为一出古希腊悲剧而发作。”
    “可他显然是在挑衅。”罗伯特听上去并不满意。
    “当然了。”国王回答道,“这算是某种最后通牒吧,他和他的朋友们已经等不及了。”
    “而你刚刚表达了绝不妥协的态度。”罗伯特看着国王的脸庞,“所以要开始了吗?”
    “开始?”国王笑了起来,“这一切可从来就没有停顿过。”
    铃声响了起来,预告着第二幕即将开始。
    “把帘子拉开吧。”国王说道,“演出要开始了。”
    罗伯特有些不情不愿地拉开了将包厢和外界隔绝的帘子,“我真希望这出戏就这样结束。”
    幕布拉开,下一幕开演了。
    沃尔辛厄姆爵士蹑手蹑脚地重新溜回包厢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那位扮演阿伽门农的英俊中年演员步上舞台,他在全国都颇具盛名。
    “我应当首先像阿尔戈斯和这地方的神灵致敬,他们曾经帮助我回家,帮助我惩罚普里阿摩斯的城邦。”他用那标志性的抑扬顿挫的嗓音朗诵道。
    “他演的倒还不错。”国王悄声说道。
    罗伯特冷哼了一声,“我看也没什么区别。”
    国王无声地笑了笑,接着看向舞台。
    那位演员接着朗诵自己的台词,突然他抬起头来,目光如同灯塔射出的光束般直勾勾地看向国王,而观众们的目光也被他吸引,所有人都看向王室包厢。
    爱德华显然对此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些有关城邦和神灵的事,我们要开大会,大家讨论。那些健全的制度,应当永远保留;而那些需要医治的毒疮,就细心地用火烧或用刀割,把这疾病的危害除掉!”那演员看着国王,他高昂着头,在灯光下倒颇有了几分英雄的气概。
    “说的对极了!”观众席上有人呼喊起来。
    “说的对!‘我们要开大会,大家讨论’!”人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迅速鼓噪起来。
    罗伯特脸色大变,而他身边国王的表情也变得如同寒霜一样凝重。
    “打倒暴君!”角落里有人喊道,然而这说法实在有些过分,以至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附和。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爱德华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他微微拍了拍手,而后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
    演出继续,然而与刚才不同的是,人群在刚才的插曲之后,彻底活跃了起来,仿佛楼上包厢里的国王完全不存在一样。
    “这简直是公然的造反。”罗伯特握紧拳头,猛的锤了一下面前的栏杆。
    国王没有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舞台。
    “这是个不敬神的家族。”舞台上扮演着卡珊德拉的女演员正用凄怆的音调歌唱着,“这家族里有无数亲属之间杀戮和砍头的凶事,这是个杀人的场所,地上洒满了鲜血!”她的眼睛同样一直盯着包厢里的国王。
    爱德华的嘴唇颤抖着,“瞧瞧巴斯侯爵给我准备了怎样的课程,看看他想让我学到些什么。”
    “哎呀呀,这是什么?是死神的罗网吗?不,这是和他同床的罩网,是谋杀的帮凶,让那不知足的争吵之神向着那家族,为这将要引起石刑的杀戮而欢呼吧!”
    “我听不下去了。”罗伯特站起身来,拉开包厢门,朝着外面的仆人喊道,“准备马车,陛下要走了。”
    他走到爱德华身边,“我们走吧。”他用安抚的声音轻声说道。
    “这简直是羞辱。”国王直勾勾地看着舞台,喃喃说道。
    “他们总有一天要为此感到后悔的。”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我们回去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爱德华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逃不掉呀,客人们,再拖延时间也逃不掉呀!”卡珊德拉依旧唱着那不祥的歌谣,“一旦日子到了,逃也是枉然!”
    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些胆子大的甚至已经开始朝着王室包厢发出嘘声。
    罗伯特从包厢里探头出来,用阴狠的目光扫视着那些胆大包天的观众。
    爱德华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凡人的命运啊!在顺利的时候,一点阴影就会引起巨大的变化;而一旦时运不佳,只需要用湿润的海绵一抹,便能够把一切都抹掉。”卡珊德拉的声调越发高了。
    罗伯特转过身来,握住国王的手,两人一起从包厢里走了出去,沃尔辛厄姆爵士跟在他们身后,而观众席上的嘘声和笑声愈发响亮了。
    乐池里的提琴手们演奏出凄婉的乐曲,在台上的歌手们齐声合唱着抒情的歌曲。
    “对于幸运人人都不知足,没有人向着它说‘别再多了’。”
    “众神让我们的国王攻陷了普里阿摩斯的城邦,他理应受上天照看,回到家来。”
    “但是,他现在应当偿还他对那些先前被杀的人所欠下的血债,把自己的生命给予那些死者,作为死的代价。”
    “听了这个故事,朋友们,哪一个凡人能够夸口说,他生来是和厄运绝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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