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陷入一阵阴森森的沉默,几百个胸膛里传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本庭对您和您的家人所遭受到的不幸表示深深的同情,”过了许久,首席大臣终于开了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宣誓您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吗?”
    “我以我的灵魂发誓,以我的妻子和女儿们的灵魂发誓!”医生几乎是怒吼着说道。
    “公爵阁下。”首席大臣又转向如同一只爪子折断的狮子一般的护国公,“您认识这位医生吗?对于他所说的一切,您是否承认呢?”
    护国公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他两只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让自己站起身来,“这些完全是一派胡言,是恶毒的诽谤和侮辱,我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来没见过他!”
    “你不认识我了?”医生一直注视着护国公的一举一动,他厉声喊叫着,从自己的位置上跳起,作势就要扑向护国公,被几名卫兵拉住,“可我却认得出你来!我虽然没见到过你的脸,可我认得出你的动作,听得出你的声音!即使你骗过了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也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上帝!”他伸手指向天花板,众人都不由得跟着他的动作向上看去,仿佛下一瞬间天花板就要裂开,那永恒的审判官就要现身一样。
    “请您冷静下来!”首席大臣敲了敲桌子,“本庭已经将您的证词记录在案,我代表法庭感谢您的出庭作证。”
    他又转向颓然坐在椅子上的护国公:“阁下,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颓败之色迅速浮上护国公的脸,他沉默不语。
    “请问您还有话要说吗?”首席大臣再次问道。
    护国公并没有抬起眼睛,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那脑袋有千斤重。
    “那么我宣布休庭半小时。”首席大臣敲了敲桌子,“法官们将退席进行投票。”
    国王站起身来,在众人的目视下走出大厅,法官们也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带到这出戏的演员都已经退场,如同幕间休息的剧院一般,屋子里立刻变成了一个嗡嗡叫的蜂巢,观众们满怀着热情,讨论着刚刚舞台上演出的剧情。他们如同一阵潮水般从大厅涌出来,流进四周的休息室和走廊里。
    旁听席上的伊丽莎白公主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裙子,“我们走吧,戏已经演完了。”
    “可是,审判的结果还没有公布呀?”简·格雷小姐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完全看的入迷了。
    “那不过是谢幕后的返场罢了,护国公已经完蛋了,我指的不仅仅是他的生命,还有他的名声,他的家族,他的一切。从今以后的历史学家都会称他为弑君者,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她虽然尽力保持平静,但她说话时有些急促的喘息依旧暴露出她的激动。
    “您觉得……是他杀了您的父亲吗?”简·格雷小姐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的父亲?”公主的语气里略微带上了一丝嘲讽,“是啊,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她微微扬起头,看上去颇为高傲,但简·格雷小姐却有一种感觉,她是想让自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留在里面。
    “我之前还不确信,如今嘛……我想他的确是个弑君犯。”公主的声音又回到了之前的冷漠,“至于先王后的死,我并不清楚,说实话,我也不在乎。”她提起裙摆,就要离开。
    简·格雷小姐看上去有些犹豫,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怎么,您还不想走吗?难道您对这出戏还有着兴趣。”公主注意到了简·格雷小姐的犹疑。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在这里呆到宣判。”简·格雷有些不好意思,她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手指一动一动地互相捏着,“我必须承认我听的有点入迷了。”刚才乔瓦尼医生叙述的时候,她激动的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刚才可是您急着要回去的,现在倒舍不得走了。”公主笑了起来,“好吧,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一起把这出戏看完吧。”她说着又回到座位上坐好。
    “谢谢您!”简·格雷看上去如同一只欢唱着的黄雀,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重新开庭之间前十分钟,去外面透气或是闲聊的人们已经陆续回到了大厅里,显然除了伊丽莎白公主以外,没有人愿意错过这出已经成为整个欧洲谈资的戏剧的最终章。当执达吏摇着铃宣布重新开庭的时候,大厅里又重新坐的满满当当了。
    与开庭时一样,法官们排成一列,走回到自己的位置。而后在号角声中,国王再次入场,穿过如同被大风吹弯的一片森林般的行礼的人群,在御座上坐下。
    被告重新被带回大厅,托马斯爵士与刚才一样,依旧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而护国公看上去仿佛比之前老了十岁,那张保养的颇佳的,总是显得精力充沛的脸上如今疲态尽显,总是一丝不苟地梳着的头发也显得有点蓬乱。他依旧迈着方步走进大厅,然而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脚步略微有些虚浮。大厅里的观众惊讶地望着他,他们惊讶地互相交头接耳。
    “本庭现在作出宣判。”首席大臣站起身来,看上去像雕像一般面无表情,如同法律和权力的化身一般,“经诸位大人一致同意,我们认为,前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以及其弟,海军上将托马斯·西摩爵士,犯有弑君罪,谋杀罪,叛国罪等共一百五十六项罪行。”
    屋子里传来一阵惊恐的喘气声,虽然许多人对此已经早有预料,但这最终的尘埃落定依旧带给他们巨大的震撼。
    “被告所犯下的罪行,其严重程度亘古未有。经法庭同意,两名被告立即被剥夺贵族权利,将于三天后在泰伯恩刑场被处决。”
    “他们的腿上将用钉子被钉上木靴,他们谋害敬爱的先王的双手将被用硫和融化的铅烧掉,再之后,他们将被处以车裂之刑。”
    屋子里的喘气声越发响亮了,房间后面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是一位贵妇人听到对这可怕的刑罚的描述而昏倒了,旁边的人正在给她用嗅盐。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屋子里的人连忙都闭上了嘴,有的甚至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决定减免对两名被告的处分。”爱德华一开口就令屋子里的人都惊讶不已。
    ”作为我父亲的儿子,我对这两名被告的行为无比愤怒,我的胸中充满了报复的欲望。然而作为一个人,我必须说我对这种残酷而不人道的刑罚感到厌恶。因此我决定,将对两名被告的刑罚改为斩首,时间和地点就定在三日之后的伦敦塔。愿上帝饶恕他们的罪孽,愿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
    “陛下仁慈!”首席大臣立即如同屁股下装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国王陛下万岁!”
    “国王陛下万岁!”屋子里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声,许多人都被国王这高尚的举动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伊丽莎白公主不屑地转头看向一个不断用手里的丝绸手帕抹着眼泪的贵妇,那夫人哽咽着对身边的男人说道:“陛下可真是一位圣徒啊!多么高尚的心,多么仁慈的举动!”
    旁边的男人也满脸赞同的神色,“上帝保佑英格兰,赐予我们这样一位伟大的君主!”
    公主的把面纱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声。
    “白痴!连一群呆头鹅都比这些白痴有脑子!”她不屑地低语道,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首席大臣再次看向护国公,示意他感谢国王的隆恩。
    护国公站起身来扫视着屋子里的人群,那些刚才还带着同情神色望着他的脸,一瞬间都变得义愤填膺,仿佛在指责他的不知感恩。如同一群随风倒的芦苇,只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要说的是,在开庭之前,我并不期待本法庭能够给予我所应得的公正,而审判的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个法庭的法官们不过是一群被幕后黑手操纵着的小丑,他们没有任何廉耻之心,导演了这出政治丑剧。我不承认他们的所谓审判。并且我相信,现世的法庭无法提供给我的公正,天上那永恒的法庭会提供给我;当今的法庭无法提供给我的公正,历史的法庭会提供给我。当千百年后的人们翻开历史书时,那上面会清楚地记载着,应当被审判的并不是我,而是坐在台上的诸位!”
    护国公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身体有些摇晃,开庭时的自信和高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话音刚落,观众们的义愤就如同夏日的惊雷一般爆发了出来,他们都站起身来怒斥着被告的不知感恩和死不悔改,首席大臣不得不猛力敲击桌子,以维持秩序。
    “带被告退庭。”他命令道。
    护国公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在卫兵的包围下走向大门,根本不看一眼那些上蹿下跳的听众,如同他们仅仅是一群夏日池塘里聒噪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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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所提到的刑罚是对1757年试图行刺法国路易十五国王未遂的刺客罗伯特·达米安的刑罚。1610年行刺法王亨利四世成功的刺客拉瓦亚克也被处以了类似的酷刑。
    第94章 卡珊德拉
    当法庭宣布退庭之后,国王第一个站起身来,与刚才一样在众人的目送当中走出大厅。然而与其他观众不同的是,陛下一行并没有走向停在庭院里的马车,而是穿过一条不对外开放的走廊,进入了一间为陛下专门准备的休息室里。
    土耳其式长沙发前的小茶几上已经摆上了一个银质的托盘,里面放满了各色饮料和点心。国王走到沙发边上坐下,靠在一块用绣着金线的缎子包着的丝绸靠垫上。他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们退下。
    很快屋子里就剩下国王和罗伯特两人。
    国王朝着罗伯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罗伯特犹豫了片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面对国王的时候就开始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两人之间地位的变化,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了平日的相处当中。
    他最终还是走上前来,坐在了国王身边。
    “我倒是没想到加德纳主教这么能干,”国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着罗伯特开口,“那两个医生的证词算是彻底把护国公钉在了耻辱柱上……我如今也相信了是他毒死了父亲。”他叹了一口气,“玩弄剑者,必死于剑刃之下,这可真是天意啊!”
    “如今凶手被绳之以法,想必先王陛下也可以在天堂安息了。”罗伯特回答道。
    “你觉得他会去天堂吗?”爱德华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凉,让人想起冬季天边刚升起的一轮黯淡的新月。
    罗伯特低下头,没有回答。
    爱德华又叹了口气,“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神职人员去操心好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关于那位给先王后下毒的女仆,有什么调查结果吗?”
    看到国王开始谈起正事,罗伯特也摆出了臣子见到国王时应有的严肃表情,“那位巴顿小姐的确与托马斯爵士有染,这件事情已经得到了许多人的证实。我派人去寻找过她的家人,但是他们全都人间蒸发了。”
    国王的眉头紧皱起来,“人人都关注着我父亲的死,然而在我看来,先王后的死却要扑朔迷离的多。我理解护国公想要我的父亲去死,他犯罪的目的是除去通向最高权力的旅途当中遇到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可先王后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你曾经作为护国公的副官一起出征过苏格兰,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静,聪明,滴水不漏。”罗伯特并不吝惜对于这位权臣的赞美之词,“而且我必须诚实地说,他是一位好的统帅,也是一位有才干的大臣。”
    “是啊。”国王叹了口气,并不介意罗伯特的直言不讳,“可惜年轻的君主和摄政是天然的死敌,如同古罗马斗兽场当中的角斗士,两个人终究只能活下来一个。”
    “你刚才说的很对,他是一个极端理智的人。”国王接着说道,“因而他并不会仅仅因为冲动就除去先王后,因为这样做的风险远远大于收益。他们兄弟俩和先王后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除非她彻底犯了失心疯,否则她也知道轻重,没必要用自己的命和他们兄弟同归于尽。即使托马斯爵士出轨让她愤怒,她最多也就是用此威胁一下罢了,这一点连托马斯爵士这个蠢货恐怕都看得出来,不然他也不至于如此有恃无恐。”
    “您认为杀死先王后的另有其人?”
    “人们都盯着我父亲的死不放,而凯瑟琳·帕尔的死却并没有人在乎……我想如果真的有一个所谓的幕后黑手的话,恐怕这种局面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然而在几乎所有人看来,这两桩罪行都要算在西摩兄弟的头上。”罗伯特提醒道,“而且这既是您的意思,也是枢密院其他成员的意思,恐怕没有人敢再对此说三道四了。”
    “啊,不,还是有的。”国王微微笑了笑,“而这就是我们留在这里的原因了。”
    “几天前,我收到了一封陈情信,来自一个因为被指控是护国公一党而被关押在伦敦塔的囚犯。然而令我惊奇的是,他在那封信里并不是为自己申冤,而是为他的旧主。”
    “这倒是有趣,”罗伯特也有些惊奇,“如今护国公身边的人哪个不急着和他撇清关系,这样的愚忠之人倒是实在少见。
    “说是愚忠倒也不确切,他在那封信里说,他对护国公涉嫌弑君的罪名并无异议,而他所怀疑的仅仅是指控他和自己的弟弟合谋杀害先王后的罪名。你知道,仅仅是弑君一条就够让护国公永世不得翻身,余下的那几桩人命并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也说不清楚这算是一封陈情书,还是一封检举信了。”
    “这可真是有趣。”罗伯特也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人是何许人也?”
    “他名叫威廉·塞西尔,是护国公的一位国务顾问。他的家族算得上是官僚世家,祖父做过诺森伯兰郡的郡守,父亲则当过拉特兰郡的郡守,他在剑桥毕业之后又去研习了一段时间法律,后来就做了护国公的顾问,但据说他的意见并不被看重。”国王站起身来,“如今他就在伦敦塔里,我们正好去见见他。”
    国王走出大门,站在门外的庞森比连忙朝着陛下鞠了一躬,“陛下,我们去哪里?”
    “去威廉·塞西尔先生的牢房。”国王一眼看到站在庞森比先生身后,弯腰赔笑的加吉爵士,“啊,您在这里,那正好,请您带我们走一段路吧。”
    “我感到无上荣幸。”加吉爵士如同年轻了二十岁,一路小跑着走在前面,看上去如同一个等着在参观结束后向游客推销纪念品的导游。
    国王一行进入关押着囚犯的塔楼,塔楼里空气污浊,那狭小的气窗里射进几束微弱的光线,让人感觉如同身在墓穴当中。打头的狱卒连忙点亮火把,为陛下照亮脚下的路。
    在爵士的带领下,陛下沿着一条潮湿的楼梯上到二层,那湿漉漉的台阶上已经长满了霉斑,罗伯特连忙上前几步,紧跟在陛下后面,一旦国王不慎滑倒,他就能够及时扶住陛下。
    穿过二楼的一条同样的阴沉走廊,加吉爵士停在了一扇已经生了锈的铁门前,”就是这里了。“他转向一旁的狱卒呵斥道,“你还在等什么,快把门打开!”
    那狱卒连忙从腰间寻摸出一串钥匙,就着手里拿着的火把,找到了那把正确的钥匙,把它插进锁孔里。
    大门打开,爱德华有些好奇地向里看去。
    这是一件还算整洁的房间,看上去如同一间干净的乡村旅店的客房。屋子里放着简单的家具——一张铺着白床单的木床,几把椅子,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写字台,上面堆满了书和纸,一个年轻人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此人看上去二十八九岁左右,一头黑褐色的头发,看上去如同一位青年学者。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想必会记起这位在加冕典礼前穿着黑斗篷,和一位老人一起去人群当中听故事的年轻人。
    听到大门打开,那年轻人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前光鲜亮丽的众人,又重新埋头于自己的纸堆当中。
    “威廉·塞西尔!”典狱长不悦地喊出声来,“您在做些什么?陛下驾临了。”
    “请您稍等片刻,我正在做一桩重要的计算,请诸位稍后。”他头也不抬一下,手里的羽毛笔飞速地在纸上划拉着。
    典狱长就要发作,国王瞥了他一眼,他马上偃旗息鼓,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退到一旁。
    “好一位阿基米德啊。”国王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讽刺,“不过我想我们比罗马人有耐心,所以我们就等等这位先生吧,别贸然弄乱了他画的圆。”
    众人都低着头,不敢接话。
    过了约五分钟的时间,那年轻人终于满意地呼了一口气。他把手里的笔抛下,站起身来,走到国王面前,单膝跪地,“陛下驾临,令我的这间囚室蓬荜生辉!”他抓起国王的手,行了一个吻手礼。
    “您想必就是威廉·塞西尔先生了?”国王的声音显得颇为冷淡。
    “正是在下。”
    “您刚才在计算些什么呢?我们可等了您很久。”
    “啊,我在列一份西班牙宫廷的资产负债表,根据我的推论,西班牙会在今年下半年宣布债务违约,看来富格尔银行又要计提一笔坏账了。”他走回到书桌前,拿起一叠纸,递给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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