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王的马车里,亨利八世正在费力地换上一身侍卫的制服。他的腿上的旧伤又开始疼了,当他好不容易挤进这一身的时候,他的仆人已经累的满头大汗。亨利满意地看了看威尼斯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看起来还不错,你说呢,卡尔佩珀?”他问道。
    被点名的年轻侍从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非常威武,陛下。”这个年轻人非常英俊,宫里的许多女士见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有些红了脸。卡尔佩珀深得亨利八世的喜爱,如今已经是国王最为宠信的侍从了。“您看起来真的是一位英俊的骑士,我敢打赌所有的女士们都想跟您私奔。”亨利有些满意地点点头,“的确如此。”然而他又突然想到,如果那位公主爱上了这个他扮演的身份不明的骑士,岂不是说明她德行有亏?他脑子里又浮现出安妮·波林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另一个安妮,也许也会像她一样美丽?安妮·波林从未因为通奸罪被指控,可国王从来没有停止过怀疑,她那个小圈子一天聚在一起弹琴唱歌,谁知道都在干些什么事情?而且她与她的弟弟乔治的关系似乎也有些过分亲密了……国王摇了摇头,试图打断这些无意义的念头,至少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不是吗?也许这个安妮也能做到这一点。如果她能做到并且和上一个安妮一样美丽的话,他也并不介意原谅她这一次,毕竟她爱上的人还是自己,不是吗?
    亨利穿戴整齐,下了马车,踩在男仆的身上上了自己的马。国王兴致很高,也许是因为他的独角戏终于迎来了新演员的缘故,让他像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的兴奋。他看着不远处的里士满宫,宫殿里已经燃起了灯火,到晚餐时间了,他要给这位安妮公主一个毕生难忘的惊喜。“我们出发吧,卡尔佩珀!”国王两腿一夹,胯下的骏马随即向前奔驰,后面的侍从连忙跟上,一行人策马甩开宫廷所在的车队,向着不远处的宫殿疾驰而去。
    第6章 克里夫斯的安妮
    那女人在说什么呢?克里夫斯的安妮公主看着餐桌对面的女官长嘴唇一动一动,可她却一句也听不懂。她明明在路上学过英语的啊,她想。来到英格兰几天了,她知道对面的那位是她的女官长罗切福德夫人,可这位夫人所说的话她却一句也听不明白,她的翻译也只能翻译个大概。这位夫人显然在宫廷混迹已久,周身的气度显然不是她身边这些出身德意志小小公国寒酸宫廷的侍女所能相比的。这几天相处下来,安妮对这位夫人的兴趣与日俱增,尤其是得知她的名字之后。
    简·波林,安妮·波林的弟弟乔治的妻子,那位用自己的证词把丈夫送上断头台的女人。
    母亲和哥哥都对她的婚约欢天喜地,然而她却如坐针毡。克里夫斯的公爵宫殿阴暗潮湿,她每晚都睡不好,而当她终于睡着,梦境里却总充斥着那几个女人——阿拉贡的凯瑟琳,安妮·波林,简·西摩。她们在梦里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然而光是她们的出现就足以提醒自己这个可怕的事实:亨利国王的三任妻子没有一位得以善终。她知道自己并不好看,国王很难喜欢她,这样的她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一路上她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英格兰的一切比起克里夫斯都要强得多,繁荣的城市,穿越海峡乘坐的豪华的巨舰,以及这些采光极佳,用奢侈的玻璃窗贴满外墙的宫殿,然而她却只想回家,回到克里夫斯那个属于她的阴暗潮湿,冬天炉火总烧的不旺的房间里去……
    ……
    罗切福德夫人看着对面的女翻译笨拙地把自己说的话翻译成德语,心里不由得一阵烦闷。这女人到底翻译的对吗?为什么公主依旧是一副傻乎乎的表情?她当初求诺福克公爵给她弄来这个女官长的职位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自从自己的丈夫死后,她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当了女官长,也许她就要时来运转了呢?公爵答应帮她找一个新丈夫,虽然她的名声不好听,但公爵已经为她找到了几个西班牙和法国的年轻贵族,是的,她真的要时来运转了。只要她听从诺福克公爵的命令,而如今的命令是尽量成为这位新王后的朋友……然而这任务却比想象当中困难得多,谁知道她连英语都说不好?罗切福德夫人看了看王后,她的长相无疑是几位王后当中最平平无奇的。王后有着典型的德国人的长相,一张长脸,五官也算不上很精致,她四肢很长,身材也很高大,难怪有些人称她“威斯特伐利亚的奶牛”。她戴着德国式的兜帽,极其笨重,仿佛头顶上戴了一座城堡。上帝啊,国王绝对不会喜欢她,罗切福德夫人想。
    晚餐因为公主实在难以交流而显得异常沉闷。主菜是一道鸽子派,被做成了一只巨大的天鹅的样子,里面塞满了鸽子肉馅。那些德国人露出一副惊奇的表情,真是没见过世面,罗切福德夫人勉强压制住自己的不屑,“陛下喜欢天鹅,殿下,这是他给您的礼物。”
    “天……鹅。”公主有些笨拙地重复。她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这巨大的派,“谢谢……陛下。”她对着罗切福德夫人露出一丝单纯的微笑。侍膳总管走上前来,深施一礼,就要切开这个巨大的派,然而外面走廊传来一阵喧哗,安妮与侍女们面面相觑,她转过头看向罗切福德夫人,发现对方也显然是一头雾水。
    餐厅的大门猛地打开,一队穿着侍卫服装的男人冲进了餐厅。罗切福德夫人看着领头的那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是国王,她脑子里瞬间涌进来几年前那些可怕的回忆,伦敦塔的审问,法庭,作证,自己丈夫的审判……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着侍卫服装的肥胖男人走向安妮公主,然后一把将她抱起来,吻了上去。
    整个餐厅里的人都愣住了,屋里的英格兰人因为国王的前科还勉强保持着镇定,而那些德国侍女的表情看起来如遭雷击。安妮公主看上去有些愣神,她似乎被吓到了,然而几秒钟之后她的脸上就充满了愤怒,她一口唾沫吐到了对面男人的脸上,然后开始用德语对对方吼叫,罗切福德夫人听不明白,但从公主的表情上看显然不是什么好词。国王的脸色此时已经开始发绿了,罗切福德夫人突然感到无比的恐惧。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国王的表演,每个人都配合着他,然而安妮公主并不知情……“罗切福德夫人,公主要求立即逮捕这个狂徒。”德国女翻译用英语笨拙地说道,屋里的气氛更加低沉了。罗切福德夫人注意到国王的目光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一下子瞠目结舌,全身冷汗淋漓。完蛋了,她想,今天屋里的人谁都逃不掉,她不想进伦敦塔……叛国者之门,绿塔下面的断头台,乔治……她的脑子里一团混乱,几乎要昏过去了。
    安妮公主注意到了罗切福德夫人的表现,感到有些奇怪。她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发现周围的英格兰廷臣都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有些不舒服。难道她漏掉了什么东西?他看着对面的那个竟敢冒犯她的胖子,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是用一种莫测的眼神盯着自己,她从没有见过这样阴森的眼光。他到底是谁?那个男人冷冷地盯着她看了一会,转过身离开了餐厅,后面跟着他的那些人也如一阵风一般地跟了出去。一切发生的太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剩下安妮公主和她的德国侍女们在屋里面面相觑。
    “罗切福德……夫人。”她转向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女官长,“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是谁?”她的语气中不知不觉地带了一点惶恐,显然她也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罗切福德夫人张开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可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扭曲:“那个人是国王,殿下。”
    安妮公主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几秒钟,她脸上的茫然终于被恐惧所代替了。她开始浑身发抖,如同得了疟疾一般,几个德国侍女连忙上前扶住她,“国王?”她惊恐地自言自语,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向罗切福德夫人,又问道,“国王?”。
    “是的,殿下。”得赶紧通知公爵,罗切福德夫人心想。这女人已经完蛋了,她的使命也该结束了,她要离开这里,嫁到法国或者西班牙去,永远地离开这场噩梦。而这个女人运气好也许还可以回到家乡去,然而她八成是要死在英格兰了……这艘船就要沉了,虽然不过下水才几天的时间。
    ……
    爱德华在马车上等了许久,几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在半梦半醒间他感到马车开始移动了,然而移动的时间却比想象当中长的多。当布莱恩夫人打开车门叫醒他,把他抱下马车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处里士满宫的前庭,而是在……格林尼治宫?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夫人,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格林尼治宫。”
    布莱恩夫人严肃地说:‘陛下的命令,殿下。陛下从里士满宫回来之后就下令折返,移驾格林尼治宫。”
    爱德华感到一头雾水,发生了什么吗?他想,一定是在里士满宫发生了什么大事,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去想了,这具不满四岁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了,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在布莱恩夫人的怀里睡去了。
    ……
    布莱恩夫人安顿下已经睡着的王储,走出寝宫,发现佩吉爵士正在外间的壁炉旁喝着马德拉酒。“夫人。”佩吉爵士站起来行了礼,布莱恩夫人也颔首回礼。“请坐吧,夫人。”佩吉爵士说,“要来一杯酒吗?这样的夜晚,我想您也没有什么去睡觉的心情吧。”他脸上带着笑容,然而这笑容却一点欢快的感觉都没有。布莱恩夫人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在了爵士对面,佩吉爵士为她倒了一杯酒,“我想今晚宫廷里并没有什么人有睡觉的欲望。”她冷冷地说。跟随国王前往里士满宫的人回来都噤若寒蝉,他们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让听到的人都充满了恐惧。这宫廷里的人大多数都经历过三年多前那场可怕的风暴,而现在,似乎当年那种可怕的气氛又回来了。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炉火前,一句话也不说,但彼此的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安,而宫廷里像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
    “你说那位安妮公主对国王吐了口水,还骂了他?”爱德华惊讶地望着对面的少年。罗伯特·达德利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刚起床不久的王子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这很正常,殿下。”罗伯特微笑着说道,“安妮公主……毕竟还不熟悉宫廷里的这些事情,她并不知道那是国王。”当一个不认识的五十岁老胖子冲上前来强吻你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位女士不会被激怒,不是吗?
    “我明白了。”爱德华说道,怪不得国王回来之后就下令车队折返,他实在无法想象整个宫廷昨晚如果按计划前去里士满宫的话,一切将会变的多么尴尬。
    “据说陛下昨晚大发雷霆。”表兄托马斯勋爵补充道,“连卡尔佩珀都吃了挂落。”他昨晚发现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祖父都有些惊恐不安,这一下子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天还没亮,他就出去找自己认识的侍卫和仆人询问消息。这位大少爷出手阔绰也没什么架子,因此许多人都愿意把秘密分享给他,当然是以一个合理的价格。“有人听见陛下咒骂克伦威尔,还说自己绝不要跟这个女人结婚。”
    “可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陛下总不能再把这位公主打包塞回去。”约翰·西摩有些怀疑的说。
    “为什么不行?据说这位公主之前和洛林公爵还有着婚约,只是陛下提亲之后就取消掉了。如今只要陛下想摆脱她,多的是人可以找到什么法律上的漏洞论证这场婚姻不合理。”布兰登勋爵看上去满不在乎,这种事情发生的还少吗。
    “总之,这位公主前景不妙。”罗伯特一锤定音,“克伦威尔先生可真是走了一步臭棋。”没有人反驳他,毕竟所有人的家族都等着看克伦威尔倒霉,而这一天看上去已经在望了。
    ……
    “我绝不会娶这头母牛!”亨利国王看上去已经失去了理智,对着面前的掌玺大臣怒吼道,“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克伦威尔,你去把这件事解决掉!”
    克伦威尔先生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鹰钩鼻子上盖满了细小的汗珠。“陛下,婚约已经签订了,您必须考虑国际影响,德国的那些新教诸侯不会高兴的,再说这位公主已经来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没有退路了,婚礼必须举行,不然他就完蛋了。克伦威尔先生决心背水一战,“昨天发生的一切是个误会,陛下,我相信明天正式的觐见仪式一定会有所不同。”反正也不能再坏了,不是吗?
    “她长得像我的马。”亨利国王阴沉沉地瞪着克伦威尔,“你是这一切的总导演,不是吗?你希望我娶她,从而巩固你的地位。你希望那些德国的新教诸侯能够成为你的外援,是吗,克伦威尔?你胆敢背叛我,即使在我给了你这么多东西之后?你忘了在我提拔你之前你是个什么样的卑贱家伙吗?”
    克伦威尔先生吓得脸色惨白,“不……不……,我绝无此意,陛下,我一直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你以为那些德国的诸侯能帮助你什么吗?我是英格兰的国王!我即使明天就把这匹母马打包扔回德国那个巴掌大的鬼公国去,那些诸侯们也不会敢说一句话!”国王很少如此失态,“你竟然觉得他们可以改变我的想法?你觉得他们能成为你的靠山?在我,英格兰的国王面前?”他鄙夷地看了一眼克伦威尔,这的确是一条好用的狗,然而如今这条狗有了自己的思想,甚至开始想找个二主子了。也许是时候该换一条狗了,也许并不如这一条好用,但最重要的是忠心,不是吗?
    “我对您很失望,克伦威尔先生。”国王似乎平复下了自己的怒火,又捡回了那副冷冰冰的口气,“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我同意举办婚礼,希望这位公主也不会再一次让我失望。”
    第7章 第二位安妮王后
    克里夫斯的安妮穿过一道道打量的目光走进了格林尼治宫的前厅,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了一样。这两天里她的神经一直高度紧绷,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一队侍卫冲进来逮捕她,或者是直接把她送回克里夫斯去。她并没有睡几个钟头,然而在这有限的睡眠里,那三位前任依旧如期而至,仿佛是要提醒她捅了一个多么大的篓子。安妮公主觉得这种日子再过下去自己就要发疯了,她站在觐见大厅的门口,听着里面的礼官大声唱名,不管结果怎样,今天一切都会结束的,她想,这恐怕是她能从这一切悲惨的事件当中能够找到的唯一安慰了。
    罗切福德夫人看着忧心忡忡的公主,公主的眼眶有些发青,虽然侍女们已经尽力帮她遮盖仍旧非常明显,而这副脸色看起来就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一样……昨天她见到了公爵,公爵似乎还打算静观其变,也许这位公主的命运还有转机?她有些怀疑地想,然而却实在无法想出这位公主还能有什么希望,她看起来比前几天还要丑。公爵弄错了,国王抛弃这位新王后恐怕只会是时间问题……
    ……
    亨利八世高坐在宝座上,脸色高深莫测地听着礼官大声唱名:“神圣罗马帝国克里夫斯公国公主安妮殿下!”大门打开,所有的贵族和女士都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这些德国人,而看到的一切令他们大失所望。公主相貌平平,而她的侍女们看起来已经是一言难尽了。他们的装束更加可怕,笨重的裙子和兜帽配上德国女人高大的身材让他们看上去像一队乘风破浪的军舰,令宫廷里习惯了流行的法国和西班牙式轻便优雅装束的绅士和淑女们不禁咋舌。边上的克里夫斯大使卡尔·赫斯特博士看起来红光满面,就像一个五朔节的教区牧师一样,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周围不屑的眼光,令其他的外国大使啧啧称奇。
    罗切福德夫人跟在公主身边,她也许是这队伍里面唯一一个正常人了。她脸色发红,觉得当初求舅舅诺福克公爵让她进宫的自己真是个白痴,如今她恐怕要成为整个宫廷的笑料了。她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舅舅,发现他似乎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终于相信了,她想,我终于要从这一切里解脱出去了。
    安妮公主对国王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我……谨代表我的……弟弟,克里夫斯公国……的公爵……殿下,对您致以问候,祝您……一切顺利。”她虽然排练了好几遍,但真的到了现场还是有点卡壳。周围的廷臣开始窃窃私语,她似乎连英语都说不好?安妮公主有些尴尬,她抬起头看着国王,却惊讶地发现国王正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亨利八世站起身来,扶起了安妮公主,轻轻地吻了她的手,“欢迎您,公主殿下。希望您喜欢英格兰,对您来说她也许并不能与家乡相比,但我仍然希望您之前几天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安妮公主似乎有些吓到了,当她反应过来时,脸上受宠若惊的神色宫廷里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很喜欢……英格兰,陛下。您的王国非常……美丽。”
    她的口音真的很重,吐字也不清晰,亨利不露声色地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很高兴能够与您成为夫妻,希望我们的联姻能够成为英格兰与德意志诸侯们友谊的桥梁,成为对抗罗马的伟大纽带!”
    不知道是哪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首先反应过来,大喊道,“国王万岁,安妮王后万岁!”
    “国王万岁!安妮王后万岁!”屋里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声。
    接下来到了接见其他大贵族的时刻,国王转过身子,对安妮和颜悦色地说:“请让我给您介绍我的家人。”
    “我很荣幸,陛下。”
    “我的儿子,威尔士亲王,爱德华-亚历山大。”
    爱德华走上前来,微微颔首,公主也行了一个屈膝礼。果然如罗伯特所说,爱德华心想,她的确长相平平,想来国王今天的和颜悦色八成是由于政治考量吧。公主看起来有些紧张,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继子。“很高兴见到您,女士,很高兴您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爱德华决定主动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公主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您,殿下,我很荣幸。”
    接下来轮到伊丽莎白公主,这个活泼的小女孩似乎与安妮公主很投缘,安妮公主的尴尬消失了不少,还询问了几句伊丽莎白公主的学习,并且答应写信给自己的弟弟为她寻找一匹弗里斯兰马。
    真正的挑战是玛丽女士,当穿着一身黑色裙子,手握玫瑰念珠,不苟言笑的玛丽女士走上前时,整个宫廷都屏息以待。德国人,新教徒,坐在她母亲坐过的位子上,每一点都触及到玛丽女士的逆鳞,宫廷里没人会觉得玛丽女士会对她和颜悦色。国王看着与自己形同陌路的女儿,微微皱了皱眉。永远都是黑色裙子和西班牙兜帽,就像凯瑟琳的幽灵一样。婚礼结束后就让她离开伦敦吧,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了。
    “很高兴见到您,公主殿下。”玛丽女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屈膝礼,脸色依旧严肃。其实她并不厌恶这个德国人,她母亲的悲剧与这位安妮有什么关系呢,该受诅咒的是另一个安妮才对,当然还有她的父亲。宫廷里的这帮小丑期待她与王后冲突?或者是完全的鄙夷和无视?他们恐怕要失望了。玛丽·都铎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不会迁怒于无辜的人。
    安妮公主有些惊讶于玛丽女士的态度,她的嘴微微张大,好像被吓到了一样,愣了几秒。国王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安妮公主终于回过神来,“谢谢您,女士,也很高兴见到您。”她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她完全不属于这里,这些人会把她活吃了,爱德华心想。
    接下来几位重臣的朝见波澜不惊。当轮到克伦威尔先生的时候,安妮公主对他露出和蔼的微笑:“感谢您,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是您确保了我的幸福。”
    克伦威尔先生微微鞠躬,他也露出一个微笑,但看起来不过是肌肉的无意识抽搐而已:“还有英格兰的幸福,女士。”
    爱德华听到身后的表哥一声嗤笑,他环顾四周,整个宫廷里许多人都露出了讥讽或是冷笑的表情。克伦威尔这几年实在是树立了太多的敌人,而如今国王已经开始厌倦他了。安妮公主如此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真是十分不明智的举动。估计当克伦威尔先生倒台的时候,她在这里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朝见仪式结束后,下午在宫苑里举行了骑士比武。场上装饰着都铎家族的家徽红白玫瑰,到处都缠绕着红色的缎带,上面用金线绣着字母h和a(亨利与安妮)。缎带看起来有些旧了,毫无疑问这是当年另一位安妮王后在位时的制作。爱德华看着这一切不由得露出一丝冷笑,他的父亲看来真的是不在乎这桩婚事。他转过头看了看观礼台正中间坐着的国王和他的未婚妻。
    亨利国王看起来有些阴郁,自从四年前那场比武事故后他就再也不能参加骑士比武了。如今他看着台下年轻的骑士们,感到自己腿上当时留下的旧伤又疼痛起来,难道是又要裂开了?他身上常年带着香包,可那股若隐若现的腐烂的臭味不断提醒他自己身体正在逐渐衰弱。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未婚妻,她倒是很高兴,亨利心想。安妮公主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骑士比武,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乡村集会上的小姑娘。当一位年轻的骑士在出赛前纵马到公主面前,请她给予自己为她而战的荣誉时,安妮的脸红的似乎要滴血了。她有些笨拙地把自己的手帕系在了骑士的长枪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国王发黑的脸色。
    ……
    罗切福德夫人在比赛前就已经向王后告假,此时她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对面坐着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
    “我十分钦佩您的远见卓识。”罗切福德夫人谄媚地说道,她看了看前夫舅舅的脸色,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您说的很对,目前还不能确定王后已经完蛋了,之前我得出的结论过于仓促。”
    诺福克公爵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罗切福德夫人越发忐忑了。她真是一个蠢货,公爵心想,而且是一个恶毒的蠢货。他又露出标志性的嘲讽的微笑:“不,我亲爱的简,从今天的情况看来,新王后的垮台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罗切福德夫人十分惊讶:“可是陛下今天对她十分和颜悦色。”
    “亲爱的简,我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发现的规律就是当他真正厌弃了某个人的时候,他总会对这个人异常的和颜悦色。”公爵说,“在逮捕白金汉公爵前几天,他给公爵授予了嘉德勋章;逮捕诺里斯爵士前的那个早上他邀请爵士一起出去骑马散心。如今他对克伦威尔先生简直是春风化雨,而克伦威尔却一点也没有放松,正相反,他现在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那么,您觉得安妮王后,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罗切福德夫人一身冷汗:“我的上帝,阁下,我应该怎么办?求您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嫁,去法国,或者西班牙,随便哪里……”
    “放心好了,我亲爱的,我会为你找到满意的夫婿的。然而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需要你,我的孩子,去帮我把握住这个机会。”
    “我想如今也到了我们霍华德家出一位王后的时候了。”
    ……
    爱德华躺在扶手椅上吃着无花果,对面的罗伯特·达德利为他又剥开了一个放在面前。“殿下您已经吃了好几个了,刚刚又吹了风。”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宠溺。
    罗伯特看着对面的王子,他苍白的脸上因为吹了风有些发红。他的小嘴巴一动一动地吞吃着手里的无花果,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家在诺森伯兰郡庄园树林里的松鼠,他之前还养过一只哪……
    “这是最后一个了。”爱德华抓起剥开的无花果,笑着说道。
    罗伯特很喜欢看他发笑,一个四岁的孩子,在外面总要摆出一副高贵庄严的气质,他自己看着都累得慌。“殿下喜欢就好。”
    吃完最后一个无花果,用丝绸手帕擦了擦手,爱德华不经意地问道:“你父亲那边怎么样?”
    “王后似乎放松了许多,很多人听到她与她的德国女仆们大声谈笑。”罗伯特微微一笑,“显然她完全没有注意观察国王陛下。”
    “真是可怜。”王子低声说道,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也并不想去做什么无谓的努力。安妮在英格兰宫廷里的时光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克伦威尔呢。”
    “克伦威尔先生似乎拿不准国王对他的态度。”罗伯特接着说,“然而聪明人恐怕都知道他已经时日无多了。萨福克公爵是这么认为的,而在我父亲看来公爵是英格兰第一聪明人。”
    “你父亲最近与公爵走得很近。”
    “是的,的确如此,我们算得上是远亲,因此走近一点并不令人扎眼。”罗伯特回答道,“我父亲一直在按您的要求搜集克伦威尔的把柄,并把它们提供给萨福克公爵,相信这样的聪明人一定能让它们物尽其用。”
    “我很期待,希望你父亲也能早日成为枢密院的一员。”爱德华回答道。当克伦威尔倒台之后,他的庞大势力想必将被宫廷里的各大派系所分割,而在这场食腐动物的盛宴中,爱德华所要得到的,是克伦威尔头上埃塞克斯伯爵的爵位,他希望为罗伯特的父亲达德利中将谋求到这个爵位。“枢密院里也应该有一个我的人了。”
    “感谢您的恩情,殿下。”罗伯特看着小王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在一年前的那场舞会上,用一首漂亮的十四行诗得到了亨利国王的青眼,使他如今能够坐在这里,坐在爱德华的对面。
    第8章 无刺的玫瑰
    泰晤士河南岸沼泽地的兰贝斯宫,是霍华德家族老夫人,诺福克公爵母亲的宅邸,然而老公爵夫人一年当中却很少造访此处。因此当老夫人与公爵在一天之内双双到达的时候,整个宅子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当中。然而这种混乱仅仅持续了没多久一切就恢复了正常——霍华德家族永远都要保持井井有条。
    起居室里的炉火烧的很旺,老夫人上了年纪后就非常讨厌兰贝斯宫所处的沼泽地这阴暗潮湿的环境,尤其现在还是冬天。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葡萄酒,里面加了她喜欢的肉豆蔻,她有些不满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说真的,先生,您就一定要这样折腾您的母亲吗?”
    诺福克公爵依旧挂着那副嘲讽的微笑:“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母亲,但我们这次所需要办的事情实在事关重大,我不敢冒险让您的某位英俊的侍从参与进来。不过我向您保证我们很快就能结束,而您也很快就可以回到您的那些年轻朋友们身边了。”
    公爵夫人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但她很快就平复了下来,“那么,先生,您有了看中的人选了吗?”
    “我想是的,夫人,我看中了凯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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