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不等影卫回应,东君转身往明承殿的方向去,溜走时甚至还用上了内力,一眨眼的功夫,就闪身到了回廊尽头。
    陆稷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影卫急急唤了声:“嗳,东君——”
    楚珩已转过弯,消失在了视野里。
    陆稷瞪直双眼看着这形同瞬移的身法,微微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不知道楚珩轻功好到……“东君”两个字清晰而突然地传入耳朵,陆稷这下彻底愣住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两位御前影卫是去迎接谁的。
    那么这声“东君”……
    陆稷目瞪口呆地盯着往日自己勾肩搭背的好兄弟离开的方向,半晌,他脖子僵硬地一寸寸转过来,手指回廊,瓢着嘴问影卫:“他……楚珩,东、东……?”
    影卫点点头,肯定地说:“东君。”
    陆稷神情彻底凝滞,呆若木鸡。
    ……
    这一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东君、御前侍墨、楚珩,三个词传遍了整座帝都内城。
    而事情的主人公现在没空顾及这些。
    暑天炎热,路上奔波难免出汗,楚珩回到明承殿沐过浴换了身衣裳,宫女内侍们近前伺候,替他擦干头发。
    东君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明承殿,谁都免不了震惊和好奇。楚珩一回来,底下人的目光就忍不住往他身上瞟,虽不敢长久直视,但就连门口站班的小太监也时不时地悄悄往这儿看一眼。
    楚珩握着枚冰玉消暑把玩,掀起眼皮看向一旁打扇的大宫女,好笑道:“怎么了?不过是一个多月没在宫里,这一回来就都不认识我了?”他侧眸环顾,继续笑说:“变成东君也没多长一个鼻子一双眼的,想看就看吧,抬头直视都看个够,偷瞄以为我不知道还是怎么的?”
    楚皇后是个好性儿的主子,不大在意下人规矩,只要不是涉及陛下龙体安康的事,两年来他哪怕生气动怒,也极少会责难底下伺候的人,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开个玩笑了。
    话音一落,殿里的宫人都展了颜。打扇的大宫女看着他,笑盈盈地道:“主子这变法,实在叫人想不到。”
    楚珩莞尔:“若是提早让人想到了,那还怎么钓昌州的鱼。现在这样正好,钓鱼吓人两不误,倒要看看那些宵小谁还敢乱动心思。”
    他看了眼墙角的刻漏,“陛下快该回来了,准备传膳吧。去个人到太医院,让御医半个时辰后到明承殿来。”
    “您身子不适?”大宫女立刻紧张起来,放下扇子走到前面来。
    “我好着呢。”楚珩摆了摆手,头发干的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走去镜前束发,叹口气道:“只是陛下那关难过,唉,今晚怕是难能善了。”
    ……
    临近戌时,凌烨回了明承殿。
    楚珩已经乖乖地坐在膳桌前等他了。
    凌烨眉梢微挑,在内侍捧过来的折沿盆里净了手,楚珩站起身,从宫女的托盘里拿过帕子,来替凌烨擦干手指,顺便讨个亲吻。
    常言小别胜新婚,分别两地月余没见了,怎么能不想念?凌烨笑了一下,揽过楚珩的脖颈,低头贴住他的唇。
    两个人气息微喘地分开,楚珩心满意足,同时暗暗打量了一下凌烨的神情,觉得好像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
    凌烨坐下来动手给楚珩盛了碗汤,随口道:“这趟去昌州,路上怕是也没好好吃几顿饭吧,抱着瘦了好些。”
    以身犯险的事都还没说清呢,楚珩哪敢让凌烨再纠其他的,闻言连忙摇头:“哪儿呢?去怀泽的时候赶得急,路上确实将就了,可到了昌州其他地方就没有了。别的不说,昌北昌南的名菜算是都尝过了。不是还去了趟宜崇吗,萧侯亲自款待,怎么就瘦了?也就是你这样说,年初我从漓山回来,你也是这话。”
    凌烨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笑,“行行,吃饭吧。”
    他眉开眼笑,在宫灯辉晕下俊得不像话,楚珩则心弦一松,感觉自己实是挂心过头了,凌烨今晚心情不错,想来是在敬诚殿里问过了影卫,现下又亲眼瞧见自己安然无事,心头的忧怕和生气自然消了大半了。
    等会儿他再泼泼水,那点余火肯定就熄透了。
    心里的包袱一丢,连吃饭都更香了。今日晚膳菜色格外丰盛,八珍玉食摆了一桌子,楚珩尝着,给凌烨也夹了一箸,“这个好吃,很鲜美。”
    碟中鱼鲊色泽红亮如牡丹,凌烨眉梢微动看向楚珩,后者又尝了一口,抬头正对上凌烨的目光,疑道:“怎么了?不好吃吗,我觉着挺不错的,香而不腥。”
    凌烨牵了牵唇,“没什么。”他低下头将楚珩布的玲珑牡丹鲊吃了,点头说:“确实不错。”
    “是吧。”楚珩眉眼弯起,再又给他添了一箸,凌烨但笑不语,依旧吃了,心里头却在磨牙。
    ——还说什么昌州名菜品了个遍,好巧不巧,这道他吃了好几口都没尝出来的玲珑牡丹鲊就是地道做法的昌北名馔。鲊中所用的鱼是温泉皇庄上养的,比起昌州天生地长的江鱼,味道还是该次些。他要是听言在昌州好好吃饭了,才不会说出方才那些话。
    楚珩这个人,在吃上既讲究也不讲究。他其实没什么特别偏爱或特别讨厌的肉蔬,不挑食材,但格外挑食味。他们起初在一起的时候,凌烨还没发现这个,印象里楚珩很喜欢吃虾仁,清炒白灼,黄瓜芦笋配什么都行,百吃不厌似的。但后来有几次,御膳房换了别样味道,楚珩就不见得都买虾仁的账了,几个月不吃他也不会想。
    宫里没有做不好的菜,御膳房最不缺的就是手艺精湛的各方庖厨,楚珩的挑剔舌头也是被凌烨养出来的。他是个不太能将就的人,嘴巴难伺候,越精妙的菜吃得越讲究,不能契合想要的口味,那宁愿不点不吃。
    但同时又是个很能将就的人,除非是游山玩水,否则他懒得麻烦,多数时候都没那个闲心告诉庖厨,这个菜得要几分酸中带几分甜,那个菜几分咸里混几分辣。所以每每有正事出门在外,他就只会拣些简单平淡没什么花样的菜点——滋味丰富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和普普通通的白面炊饼,他只会点后者,正常庖厨都能做好,不会轻易失了味道。
    这样的点菜,通常会给人一种他很好养活的假象,可次次回来,凌烨一抱就能摸出他腰线窄了。是以哪回出门,都得叮嘱一句“好好吃饭”,但听不听的,楚珩总以为凌烨不知道。
    一顿晚膳平和的用完,漱过口才喝了杯茶,楚珩召的御医到了。
    “我叫来请平安脉的。”他主动说。
    用意不言而喻。
    凌烨没说话,嘴角衔着丝意味不明的笑,扬了扬下巴示意御医上前。
    楚珩既然敢宣,那肯定就知道自己先前受的些许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御医切过脉,果然没诊出什么不对,非要说毛病,只是略略有些脾虚,可用些温补的膳食补中益气,无甚大碍。
    楚珩一边听医嘱,一边瞄着凌烨的表情,待送走了御医,他觉得万事俱备,再挑不出错了,便主动提起在昌州生擒方鸿祯的事。先说了一通此贼如何罪该万死,于情于理都该杀。最关键:“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太医都说没事。”
    “也没受外伤,不信你摸摸。”他拉过凌烨的手往自己衣衫里放。
    “是吗?”凌烨声调缓缓。
    方才在敬诚殿里,他问过随行昌州的影卫了,楚珩这话说的不能算全假,至少活捉方鸿祯的当晚,他看着没什么大碍。
    但要当真如楚珩所言,他就不会回到宫里不先来见自己,反而跑去明承殿了——没想好理由向谢初解释?是还没想好怎么跟自己说吧。
    东都境主叶见微绕过楚珩交给影卫的那封信,不用拆都知道会说些什么。
    强杀大乘境,哪怕独步天下的东君也免不了受伤,区别只是轻重。
    凌烨当然知道方鸿祯之于敬王叛党,是定心军旗一般的存在。哪怕没有敬王,方鸿祯在天高地远的云州也难能长久安分,邪门歪道早晚会为祸一方。对付他,凌烨固然想了很多种方法,或牵制或弹压,但不得不承认,诛杀是最一劳永逸的。
    方鸿祯并不是堂堂正正的大乘境,他走了邪术的“捷径”,最终虽功成名就,但也使得他与姬无月、镜雪里这些真正的大宗师有着些许差距。
    楚珩确实有一人一剑杀他的本事。
    漓山东君站在武道巅峰的至强者,凌烨当然不愿拘着楚珩,更不会将他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那是对他的轻视与辱没。
    楚珩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唯独强杀大乘境这件事,凌烨不会答应,哪怕方鸿祯远不如他,也不行。
    鹿水陵园里,重伤脆弱的楚珩给足了凌烨教训,他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了。那张薄薄的信纸让权御九州的江山主人第一次知道,恐惧是能穿透灵魂的。
    ——楚珩是凌烨的“不敢”。
    敬王一倒,苍梧方氏至少在未来十年都要夹起尾巴做人。水至清则无鱼,九州如此之大,沧海之下的暗涌不会只有跟随敬王一起浮出水面的这几家,他能容忍别人,同样也能容忍收敛后的苍梧城。
    但楚珩要冒险,凌烨就容忍不了。
    方鸿祯再差也是大乘境,生死关头、以命相博,哪怕原先只有三分实力,也能硬生生打出来六分。楚珩肯定要受伤。
    凌烨生怕他先斩后奏,特意让影首去办完颖海蛊疫的事后,立刻赶去宁昌边界看着楚珩。途中碰巧遇到了同样了解徒弟的叶见微,虽说他们慢了半步,但好在还是赶上了,给已经在强杀的楚珩搭了把手。
    最终结果是好的,但不听话就是不听话,而且还不只一件。
    凌烨指尖从楚珩腰上移过去,捉住了他的手。
    “过来,朕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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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敬诚殿处置御前侍墨,是指第171章 俸禄,书房里的龙椅p。
    第196章 审问
    楚珩懵了懵,被捉住手指,带着起身往内室走。
    正好此时,祝庚从外面回来,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个沉香匣子,里面是陛下指明了要备好的“刑具”。
    小祝公公一进门,就用自求多福的眼神看了东君皇后一眼。
    东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意识到大事不妙,赶忙给自己辩解:“审我什么?太医都说了好好的,去里间摸摸也没受外伤……我、我又没骗你。”
    “那东君说的都是真话了?”凌烨回过头,似笑非笑道,“既是真话,不就更耐得住审了?”
    “……”
    楚珩看了一眼落后几步、头都不敢抬的祝庚,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匣子里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宫里的奇巧物件,楚珩其实没少试过,柔情蜜意时,那些玲珑玩意儿是无边风月的助力,可眼下凌烨是要“审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趁早求饶吧。
    “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话。”楚珩晃了晃凌烨与他相扣的手指,“可你看,方鸿祯拿下了,我现在也好好的,皆大欢喜不是吗?你就饶了我这次吧,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真的。”
    “好。”凌烨说,他执着楚珩的手,拂开珍珠绣帘,继续往前走。
    “什么?”楚珩怔了一下,“可是……”他回头看了眼跟进内室的祝庚,托盘上一匣子的玲珑物件儿难道有假?
    行至床榻边,凌烨松开楚珩的手,指尖移到他腰带上,“那讲讲另一件事吧,东君不是说要向朕缴旨吗?”
    这袍子是楚珩沐浴后换的,本就穿得松垮,系带一抽,衣衫里藏着的春光便再掩不住。凌烨拨开他的襟子,悠悠道:“朕也想知道,东君遵的是朕的什么旨。”
    内侍宫女放下东西,早就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呼吸,楚珩亲完,望着凌烨的眼睛,却见他眸中含笑,然而依旧不为所动,不禁泄气地呜咽两声,一头栽进他怀里。
    凌烨指尖摩挲过楚珩的肩颈,划过锁骨和胸口,再沿着腰线一寸寸地抚摸。闻见怀中人的呼吸微重,凌烨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将楚珩推进榻里,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一触即离。他撑着手肘看着他,“想好了,就可以说了,东君缴旨,朕洗耳恭听。”
    楚珩愁得蹙额,这哪里是饶了他?他抗旨挺多,遵旨寥寥,怎么缴嘛。凌烨分明就清楚,在等他说不出话好自投罗网。判断陛下有否高抬贵手,只听那个“朕”字就知道了。
    楚珩偏过脸望向一边,不言声。
    “好吧。”凌烨状似遗憾地直起腰身,坐在床榻边,将那只放“刑具”的沉香匣子拿了来,“东君自己说不出来,那换朕来审好了。”
    楚珩回头看了一眼,立刻要往床榻里侧滚去,却被凌烨抬手按住了肩膀,定在原处。
    他打开那只匣子,里头的有些东西楚珩认识,更多的是第一回 见,什么金核桃,悬玉环、相思套……林林总总十来样儿,列阵一般放在匣子里,很能唬人。
    “先试哪个?”仁慈的皇帝审问他的犯人,宽宏大量地让犯人挑选用在身上的刑具。
    但犯人十分不领情,还把头扭去了另一边。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匣子里拨动着,“你不挑,那换朕来挑了?”
    “……”
    惩罚、处置、审问什么的,听着煞有介事,但到最后都会让楚珩舒服,只是过程中会先吊着他、折磨他一番。他们两个人月余未见,彼此其实都很想念,现在慢悠悠的审问,仿佛很能沉得住气,不过是凌烨心里在忍着。
    “我挑你,陛下。”楚珩说,“不要这些玩意儿——”
    他声音缓缓:“臣,就想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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