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方凌烨心里都有计较,早从三年前就布好了棋,以各州的兵力,也可以应对。
    可是南洋泽国!
    凌烨咬了咬牙,敬王许的什么好处,用脚趾头都想的出来!东海是九州的屏障,白沙渚以北的海域一旦给出去,日后大胤的东南门户就敞开怀了!东海水军是皇帝至今无法完全掌控的,亦即最容易策反的,内乱之时若是听了敬王的令,不对南洋设防抵御……
    凌烨深深地呼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事已至此,所有隐患的解决,最终得先从一直以来的内忧开始。
    怀泽城庄园和苍梧城商队的火药军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昌州边境关口,进入大胤内陆,连昌州总督连松成都被瞒了过去,背后牵扯的世家及官员,必定都是大鱼。
    密奏上说,已严审了怀泽总兵袁则良,但他咬死了只说自己就知道定康周氏要做些不能拿到台面上去的烟花爆竹生意,因有些违禁,才让他帮忙从中斡旋。审问中倒是咬出了一些人,但都是些小吏,隐在背后的世家并没有被指认出来。
    凌烨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怀泽庄园里的虽是火药,但咬死了说是制花炮的,最多就是罪责重些,过几日御前就会收到定国公府的请罪折子。袁则良这个人证不招,只凭似是而非的物证,给十六世家之一的定康周氏定罪谋反,尚且不够。至于苍梧城,方鸿祯就算是邪门歪道又怎么样?他已经是大乘境了。云州天高皇帝远,想解决他,只能直接开战。
    最关键的是,上面无论哪件,都找不到敬王的影子。
    ——有力都使不出。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凌烨翻开信笺,楚珩在信的最后说,他师父叶见微和师娘穆熙云来了怀泽城,他便在这里停几天,不日就回帝都。
    凌烨看完信,心绪渐渐静了下来,他思忖片刻,提起笔,正待回复昌州的密折,外头忽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暗沉的天幕在一瞬间亮如白昼,云层后仿佛有只巨兽在亮出獠牙。
    宫灯里烛光跳了两跳,凌烨心头一紧,听见外头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冒雨而来!
    敬诚殿的门被推开,“陛下!”
    殿前影卫手里托着八百里加急的密折——“钟太后在南山遇刺崩逝!”
    响彻云霄的惊雷在帝都上空轰然炸开,凌烨怔了几息才意识到这话中的含义。
    他接过密折迅速扫了一遍,前些日那股不妙的预感成了真。钟太后在南山礼佛的禅院里被人暗杀,身边伺候的宫女以及院中值守的禁军近卫无一幸免,全部遇害。当晚禅院里起了场火,这才惊动了佛寺方丈,第一时间救火并封锁了一切消息。
    太后此行是临时起意,微服前往,除了皇帝并无人知晓,身边的护卫亦是皇帝派的禁军近卫。她在礼佛的禅院里出了事,不仅南山逃不了干系,帝都也难辞其咎。
    一直以来,钟太后在皇帝和敬王的这场博弈中位置很微妙,像是一个对峙的平衡点。
    因为她是先帝继后、是当今嫡母,百善孝为先,大胤虽不谈以孝治国,但也是推崇孝道的,有她活着,敬王又是先帝嫡子、超品亲王,没有直接确凿的谋反铁证,凌烨很难对其开刀。
    但同样的,敬王勾连这个挑拨那个,筹谋了这么久,私囤火药又贩运军备,要说兴兵也不是不能。可他却始终瞻前顾后,谨慎致微,万事都不留下自己的影子,迟迟不下谋反举兵的决断,原因其实很简单——太后在凌烨手里。敬王自小对她孝顺非常,十分在意,说是软肋都不为过。
    凌烨也清楚这一点。身为大胤天子,如非必要,他并不想直接起兵,让江山子民陷入内乱战火。因而就借助敬王不敢随意妄动,放长线钓大鱼,揪那些上了贼船的世家、查谋反的铁证。
    但是现在,太后遇刺,平衡被打破了。
    这下,必定要动兵开战了。
    刺客还未查出,但凌烨很清楚,太后的死,会是九州战乱的导火索。而且从名义上,对他并不利。
    敬王一旦得到消息,悲伤过后,只会以最快的速度操纵民间舆论,指摘他身为人子却照顾不好嫡母安危的失职,扯出“孝”字旗向他发难。甚至,出于两宫一直以来的敏感关系,会给他造个“戕害嫡母,德不配位”的罪名。乱臣贼子有了造反的正当理由,转瞬之间就成了“正义之师”。
    到了他跟敬王这种层级,言行举止垂范天下,无论内里的动机如何,摆到明面上的东西必须得是明公正道的,否则便无法让天下人心悦臣服。因此,敬王谋皇兄的反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旗号,凌烨取皇弟的命也得有大公至正的开端。
    他必须不能让太后之死为敬王所用,要在敬王得到消息,借故赶赴南山佛寺前,就着人料理干净。
    凌烨顷刻之间定下计议,将影卫正副首领都召了过来,“寻个擅长易容伪饰的女影卫,让她坐到太后的慈和宫里去。”
    “传密旨给南山佛寺,”凌烨语气冷淡,“钟太后不曾出宫去过南山,这件事与佛寺无关,众僧没有罪责。”
    “告诉前去南山的影卫还有苏朗,钟太后的棺椁,如若不能从南山带出,便将其尸首就地焚烧,不留痕迹。”
    凌启听此,忍不住抬了下头。
    年轻的帝国皇帝负手站在御案后,敬诚殿的高台烛光照耀着他身前宽广的山河地理舆图,也映亮了他沉静冷峻的面容,“朕不怕遭天谴,朕就是大胤九州的天。朕倒要看看,乱臣贼子能翻出多少浪花来。”
    “拟明旨发往怀泽,帝都派人接任总兵一职。如若能从袁则良口中撬出牵连敬王的口供最好。”
    “再传密旨给宁州总督,着宁州驻军往南山附近增兵,随时做好日后支援昌州的准备——待到开战,无论是敬王这个内忧,还是他勾连的南洋外患,昌州都是不可避免的战场。”
    ……
    外头的雨越来越密,云层也堆得很厚,像是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暴雨。凌烨站在窗前,望着黑压压的天幕,大胤的“雨季”终要来了。
    ……
    初夏就是多雨的时节,几天之后,凌烨在敬诚殿里收到楚珩回到帝都的消息时,外头也是个风雨欲来要打雷的天。
    楚珩来得比原先在信里写的要早两天,他进了城先往钟平侯府去了。
    数日前,楚珩在怀泽城教一群小师弟小师妹练剑的时候,接到了父亲钟平侯的一道家令,让他即刻归家。
    自从宣熙九年的除夕团圆夜,因钟平侯一句“恪守本分”,他连碗饺子都没吃上,就心灰意冷地从侯府出来了之后,这两年,他便很少再住进这个家了。
    不过是出宫的时候,回去看看楚歆楚琰,其他的人,除了世子楚琛偶尔碰上了,还能略寒暄两句,其余的,便都如同过客了。
    叩门的时候,楚珩余光扫见侧门旁挂着的“楚”字灯笼,忽然想,他上一次见父亲钟平侯,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还是在敬诚殿,户部尚书及诸侍郎御前议政,他身为御前侍墨,在凌烨身旁一起听了。
    至于私下里……
    楚珩敛下眼睫,不再去想,等着门房开门。
    他昨晚到的时辰晚了些,帝都城门已经落锁了。既然是要来侯府,他便没急着用九龙纹珮叩城门,就在京郊客栈里住了一夜,现下过来,正好是侯府用早饭的时辰。
    钟平侯和主母叶氏,以及府中的众位公子姑娘们都在,齐聚在主院花厅里。
    楚珩甫一进来,身影撞入众人的眼帘,厅里杯碟匙盏的细小碰撞声便倏地一停,所有人吃饭的动作都顿住了,齐齐朝他望了过来,花厅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率先打破寂静的是侯府五公子楚琨手中筷子掉在碟盏里的声音,他看着楚珩,脸色可见地白了下来,面上的惧意无从掩饰,映入楚珩,或者说东君的眼帘。
    第189章 因果
    这声筷子跌在瓷盏里的脆响,将众人怔凝的神思唤醒了一瞬,视线稍稍收敛,但依旧没有人说话。
    从主母叶氏,到陪坐她侧边的长女楚璇、世子楚琛,以及侯府在座的其他公子姑娘,乃至楚歆和楚琰,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太自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向他,目光里有打量,有不可置信,有陌生,也有隐隐的敬畏。
    就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这可不像是楚珩来侯府时该有的待遇,往常不是见过就忽视的么?
    楚珩眉梢微动,扫了一圈堂上神色各异的众人,顷刻间便猜出钟平侯急急叫他回府的原因了。
    他这趟以姬无月的身份去怀泽城,没有掩饰容貌,跟方鸿祯在那座庄园里对峙的时候,又是当着漓山被劫的众弟子以及对方护卫的面,有风声漏出去在所难免。只是没想到,怀泽尚且没多少人知道的时候,侯府已经得到了信儿。
    方才他进门时,门房小厮看见他并未露出异样,想来侯府知晓此事的,大抵就是现在花厅里的了。
    楚珩看了眼坐在侧边的楚歆楚琰,没有忽略姐弟二人眼神中微微的迟疑和闪躲。
    楚珩先开口打破了这场安静,对上首面色复杂的钟平侯道:“父亲召我回侯府,有什么事吗?”
    今日天气不好,一大早就是黑云翻墨,大雨将来,周遭空气闷得仿佛凝住了。
    钟平侯沉默着。
    楚珩说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带着一种疏离的恭敬,一如往昔。但今天钟平侯听进耳朵里,却觉得格外不是滋味。为什么叫他回来,钟平侯不信楚珩心里不清明,但他站在那里,神色疏淡,既不在意家里人知道与否,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
    ——我是他老子!是他的生身之父!
    钟平侯攥了一下拳,面沉如水,开口道:“那就去祠堂跪着,看看列祖列宗,好好想想。”
    身旁的嫡妻叶氏顿时讶然,错愕地转头看了钟平侯楚弘一眼,陪坐的公子姑娘们也没想到父亲会是这个反应,无措地望向楚珩。
    这可是……
    楚珩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他目光从楚歆楚琰身上掠过,默了移时,转身走去了门外。
    众人凝视他的背影,悬着颗心看着他步伐渐远,下了台阶,穿过天井回廊,转进月亮门——是祠堂的方向。
    他去了。
    众人心里紧绷着的弦一松,忽然有种如重释负的感觉,微微松了口气,继续低眉顺眼地安静坐着。
    天太阴了,阴得人心头发闷。花厅里鸦雀无声,一呼一吸都觉得漫长,过了许久,钟平侯敛回向外的视线,重新拾起筷子,说:“接着吃饭。”
    厅内又响起了盘碟勺箸窸窸窣窣的碰撞声,满桌的珍馐玉食,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
    这顿早饭是在一片沉默中结束的。
    其他庶子庶女们告退离开,只楚歆、楚琰留了下来。
    怀泽城里恰有楚家分布的重要产业,楚珩是东君的消息就是这般传过来的。从这道密信抵达钟平侯府的那一刻开始,家中一切都不一样了。
    叶氏坐在钟平侯一侧,扫过底下垂眸敛目的姐弟两个,这已经不是难受、不平、使心计能够改变动摇的了。
    去年夏天,楚歆和韩国公世子韩澄邈定了婚事。叶氏闻知梗在心头,过后也给自己的嫡长女千挑万选了个门第高贵的亲事,虽说不及韩国公府,但她的女儿是正头嫡出,父族母族钟鼎簪缨,腰杆子硬,嫁过去丝毫不仰人鼻息。而楚歆呢?钟平侯膝下的一个庶女,有父族无母族,嫁给裕阳韩氏的继承人,她委实高攀了,过得好与不好都要看旁人的脸色。
    但如今,叶氏再看着她,漓山东君姬无月的亲妹妹,半点不含糊的门当户对。娶她,韩澄邈当真不亏。
    叶氏攥着手里的帕子,往后这姐弟两个,都不是她能够插手或阻拦的了。钟平侯和楚珩父子两个怎么说和,东君跟楚家又会如何,更不是她能问的。
    叶氏陪着坐了一会儿,起身抚了抚裙裾,寻个借口离开了,世子楚琛、女儿楚璇向钟平侯行了一礼,随即也跟了出去。
    花厅里只剩楚歆楚琰,钟平侯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天阴得如同泼了墨,祠堂的门不关,风穿堂而过,四周长明灯上的烛光被吹得轻轻晃了晃,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楚珩已经在祠堂内跪了快两个时辰。
    他膝下没有蒲团,直接跪在了冷硬的青石地板上。
    他在想楚歆和楚琰。
    黑云深处有闷雷在隐隐作响,钟平侯楚弘来到祠堂门前,满面复杂地看着这个他从不曾了解的儿子。
    数日前,接到怀泽的急信,他盯着几行字看了不下百遍,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膝下那个最不堪用的次子楚珩,居然……一定是弄错了!他反复这样想,可是怀泽城的楚家人既然将信急传过来,必定确认再三了,更何况信后还附了一张东君的小像,漓山那些弟子叫他“大师兄”。
    不会有假。
    这么些年,弄错的是他们钟平侯府!
    楚弘呆滞了许久才勉强认清了这个事实,他的心情久久难能平复,神不守舍了好些天,此刻亲眼看着这个素日无闻的儿子,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至今莫如父子,他们本该再熟悉不过,可如今却陌生疏离,一时间他竟分不清是欺瞒和错失带来的恼恨更多一些,还是震惊过后的欣喜若狂更占了上风。百感交集莫过如是。
    十七岁的大乘境,震古烁今,如若楚珩从小养在自己身边,那今日的楚家会是何等风光!这明明是他的血脉,本该如此!可却让漓山捞去了,这便成了……钟平侯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暗了暗,面色微有些发沉。
    沉寂许久的云层后再一次滚出闷雷,有稀疏的雨点落在了祠堂外的池塘里,钟平侯目光复杂地望了楚珩片刻,终于抬脚走了进去。
    长明灯的光辉映照着一尊尊先祖牌位,四周的石壁上用金粉刻着一行行铭文——那是钟离楚氏家史里最辉煌的部分。
    钟平侯并不急着问楚珩话,从供桌旁取过檀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他凝望着那些镌刻的荣耀,直到香燃了一半,方才收回视线看着楚珩,开口道:“你知道‘家族’二字该怎么写吗?”
    楚珩低垂着眼睛,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起伏:“父亲是想告诉我祠堂墙上这半壁金铭,该如何添吗?”
    不待钟平侯的下文,楚珩话头一跳,突然问道:“春夏秋冬,您还记得我生在哪一季吗?”
    钟平侯顿时一愣,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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