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在侧,下首还坐了一位衣紫腰金的中年人。皇后说:“你的文章孤看过了,韩尚书很欣赏你,说有这般才华,埋没了就太可惜了。”
    礼部尚书韩师,文坛泰斗,满腹经纶。颜懋不曾想,自己会有这般造化,得先生一句盛赞。
    那时,韩师问他:“学成一身文武艺,奔到这功名利禄场上,若有朝一日真能封侯拜相,你想做什么?”
    他想了想,拱手郑重道:“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有朝一日,我能为其一,便不枉此生了。”
    …………
    “相爷,”颜沧重推开书房的门,道,“庆国公走了。”
    颜懋从窗台那枝杏花上收回视线,抬起眼帘,淡淡道:“摔了几个杯子?”
    “呃……”颜沧噎了一下,伸手比了个数字,庆国公颜愈走之前连说了三声“好”,看样子气得不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颜懋屈指敲了两下圈椅扶手:“我那个大哥,该传信去澹川本家了。”
    “嗯?”
    颜懋没有解释,语气依旧淡淡的:“且等着吧。”
    颜懋移目,再次望向那枝伸进窗子里的杏花,书房里安静一阵,颜沧过来给他添茶,却忽听他道:“你觉得,陛下怎么样?”
    颜沧一愣,依照以往的惯例,只要相爷私下里提起陛下,那铁定是要折腾事儿了。更何况这个问题,一听就很大不敬,颜沧悬着心,警惕地答道:“陛下……陛下很圣明!相爷,您又想做什么了?”
    颜懋却微微笑了一下,敛回视线,摇摇头长舒口气道:“是十分圣明。”
    颜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士为知己者死。
    颜懋说:“他很像成德。”
    那天下午,颜懋在书房里忙活了很久,及至晚间,他将颜沧和管家叫到书房,给下人们发了一笔丰厚的赏银,说是今年的春赏。
    府里人人有份,大家笑逐颜开,可不知缘何,颜沧捧着托盘出来时,回头望了一眼颜相立在书房里的背影,心头隐隐觉到一点不祥的意味。
    *
    靖章宫和颜相府两头都迟迟没有动静,而越是沉默,几大世家就越是觉得事态糟糕。
    回过头去想想,当初二月中旬,主考官人选迟迟不决,直到颜相敬诚殿请见……之后没两天,陛下就颁了旨,而且是挑在迎神祭祖的前一天——次日祭祀停朝,众臣便连质疑争论的机会都没有,颜相就这样坐稳了主考官的位置。也许当日颜相说服陛下的时候,就已经提过停行卷的事了。眼下的徘徊犹豫,不过是给他们这些世家、也给外头的众多学子以接受的时间。
    他们想暗度陈仓,世家们绝不会同意,行卷事关家族人脉,断不可轻易割舍。几大世族火急火燎地聚在一起,商议起了联合抵制的对策,眼下他们最指望的自然是颜懋的本家——庆国公府澹川颜氏,还有在士林中声名浩大的文信侯府堰鹤沈氏。
    初九晚间,文信侯送走了几大世族家主和客人,回到书房里,父子两个相商,沈文德问长子沈英柏的看法,以及关于沈黛的事。
    ……
    次日初十宣政殿大朝会,皇帝没有等众臣反对,当众下旨,要颜相呈个恩科停卷后的新章程,议定后便昭告九州。
    这日楚珩出了宫,打算去见宁州学子吴不知。
    御前侍墨不愧为“近水楼台”,一举一动常得关注。忘世居茶楼,他人前脚刚到,后脚就有人相邀。
    楚珩回头,是文信侯世子沈英柏。
    上巳节那日,朝贤山奉池流觞曲水宴,沈英柏也被请去了,事情被宣扬到了大朝会上,当时一并在场还有嘉勇侯世子徐劭。一家人如今倒是乖觉,还没等圣上对行卷作出表态,整个徐府就已经自觉地缩了起来,这两天什么事都不掺和了。
    但沈家和徐家显然不能同日而语。
    “沈世子有话要说?”
    “是。”沈英柏开门见山:“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请楚侍墨移步相谈。”
    楚珩扫了一眼外面停着的马车,沈府的护卫立在摆好的车凳旁,仿佛料定了人会上车。楚珩收回视线,淡淡道:“若是沈世子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他转身便要回,而沈英柏却也沉着气不阻拦。只在楚珩侧过身的刹那,低声开了口:“我知道停行卷拦不住——”
    楚珩脚下停顿,听他继续将话说完。
    沈英柏神色平静,笃定道:“但颜相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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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云非出生是几年后的事,又是另一出事了,不是联姻新婚这个时期。“第132章 大礼”里稍稍点过一句,那章也有大可爱可以猜到了。颜云两家的安排,如果是个普通世家子,早就屈服了,但可惜那是颜懋,命硬
    2成德皇后顾徽音是00子的麻麻,颜相回忆的这段是建宁三年。长宁大长公主不用多说了吧,00子的姑母,那会儿是长公主。
    第158章 平衡
    昨日晚间,文信侯府书房。
    送走了十来位世族公卿,文信侯沈文德靠在圈椅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科举停行卷伤及世家人脉根基,这些人急倒是都挺急,可真到了出主意的时候,又都哑声了。说来说去都是干等着别人先出头,轮到自己,就只想跟在后面说一声“臣附议”。
    出头椽先烂,这道理谁不懂?
    皇帝掌权至今不过两年有余,他淡漠外表下的真实脾性始终没人参得透,可他的手腕满朝文武已经见识过了——太后当年权御九州,指点江山何等风光,如今还不是蜗居在慈和宫里念佛养性?齐王的坟头草都半米高了。靖章宫里沉默了几天,武英殿也没有口风透出来,外头摸不到皇帝的心思,自然都不敢第一个上去。
    酉正两刻了,书房外传来了叩门声,女儿沈黛走了进来,福身问安请他移步花厅用晚饭。
    沈文德点点头,抬眼望着远山芙蓉般的女儿,上巳节在朝贤山上偶遇皇帝却被推拒的事,他听长子说了。沈黛回来后,在房里伤怀了好几日,但只要踏出院门走到人前,依旧是仪容端丽、秀外慧中的模样。
    沈文德在心里暗暗点头,开口问:“你哥哥呢?”
    沈黛回道:“去官署接祺然了,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沈文德闻言眉心舒展,“嗯”了一声。
    年后开春,陛下让凌祺然去太常寺学掌礼乐,小郡王别的且不说,最起码胜在听话用功。
    这孩子年少失怙,堰鹤沈氏是他母家,虽说有底气护他一辈子富贵无忧,但凌祺然说什么也是个超品郡王,又不像敬亲王一般与陛下有皇位之争,堂兄弟间还是有点情分在的,将他当成一般闲散世家子养着,反倒白白辱没了郡王的名头。
    原先在庆州堰鹤城就罢了,如今慎郡王既然来了帝都,沈文德这个做舅舅的原也是想寻个契机同陛下提一提,好给慎郡王谋个像样的差事。如今陛下的安排,不可谓不好。
    正说话间,沈英柏和凌祺然已经回来了。
    “父亲找我?”沈英柏拱手行礼。
    进书房门见沈黛也在,小郡王高兴起来,朝沈文德喊了声“舅舅”,便奔去了沈黛身旁,将手中油纸包着的糕点递过去,笑嘻嘻地道:“表姐,我和表哥专程去了趟外城给你买的!刚出炉的还热呢!”
    沈黛这些天心中郁郁,凌祺然看在眼里,虽然嘴上没有直接安慰,但却换着法子哄她开心。沈黛心里一暖,微微笑了笑,接过糕点道了声谢。
    沈文德还有话要与沈英柏说,便让沈黛与凌祺然先去花厅用饭,待姐弟两个出了院门,沈文德方道:“你妹妹的事,不宜拖太久,迟则生变。这次停行卷,或许是个机会。”
    沈英柏没急着应声,望着沈黛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收回视线沉吟片刻,开口道:“父亲一定要让黛黛进宫吗?”
    “?”沈文德愣了一下,继而皱起了眉,“怎么叫一定?先帝当年留了口谕,指明了你妹妹为新皇贵妃,进宫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顾柔则已经不做皇后了,沈英柏想。
    “况且陛下年轻,风华正茂,早晚要选秀纳妃、充盈后宫,我们家这么些年都是以后妃的仪礼教导你妹妹,样貌性情家世哪点配不上?没道理别人家的女儿都进宫承恩,我们家现成的‘准贵妃’反倒打退堂鼓了。”
    沈文德顿了一下,又叹口气道:“宫里没个人倒底是不成的,这次停行卷,靖章宫迟迟没有动静,咱们外面人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你瞧瞧那些世族公卿,抱成一团又自乱阵脚。但凡后宫里有个人在陛下身边服侍,随便递出点风向来,我们都不至于那么被动。”
    可如果没有那个“早晚”呢?或者说只有“晚”呢?沈英柏抿唇不语,神思不由自主地往外飘散,想起了上巳节那日御前侍墨给慎郡王的那只兰草手环。
    出头椽先烂,停行卷之事上还摸不清皇帝心思,这些世家就瞻前顾后不愿领头,只想跟在后面壮势,怕的就是皇帝事后“擒贼先擒王”。
    换到选秀纳妃上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不管出于什么,皇帝现在摆明了,还没有那份开后宫的心。这时候按头逼着他纳,且不说后来的,反正对第一个入宫的沈黛未必是好事。沈家是有实力能保沈黛平安,可陛下要是再纳个萧家的姑娘跟你打擂台,有苦都说不出了。到时候在后宫里得宠失宠、有子无子,那就真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了。
    沈英柏眉心微拧,想了想,谨慎道:“萧侯上月离京去宜崇,算算日子,他回来的时候会试刚好开始,行卷是停是立,差不多也有公断了。”
    “来去都这样巧,难保不是知道了什么风声,萧温琮是摆明了不想掺和。”沈文德敲了敲圈椅扶手,思索道,“还有颖国公苏阙,督抚西北,他人虽然走了,苏家旁支听见停行卷的消息却一点不乱,恐怕颖国公动身前就安排过了。这么看来,陛下是早有这个心了。”
    沈英柏点了点头:“那父亲的意思是?”
    沈文德忖度半晌,沉声道:“沈家往上数连出过三代帝师,桃李遍及靖庆越三州,享誉士林,停行卷虽然伤,但还不至于像旁人一样折胳膊断腿,依我看,并非决然不行。”
    沈英柏心里一动。
    又听他话锋一转,淡淡道:“但这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你妹妹的事,我知道里头有那个楚珩的影子。”
    提及这个名字,沈文德眼神暗了暗,冷意一闪而过:“你母亲说,实在不行……”
    话到嘴边,沈文德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喉头滚了滚,咽下那个不祥的字眼,转而“咳”了一声,道:“沈家也不想闹得太难看,这样吧,待御前侍墨出宫,你就邀他见一面,将里头的利害讲明,且看看他怎么说。若是不成……”
    “父亲!”沈英柏皱起了眉,脸色凝重地打断,“您别忘了,他是楚家人,更是漓山人。穆夫人离开前,曾跟母亲说过一句话,东都境主叶见微最是护短,您不会觉得这只是随口一提吧?”
    “……不成再议。”沈文德说。
    *
    初十,沈英柏一句话果然邀到了转身的楚珩。马车驶进内城,在一处茶经楼前停下,楚珩跟着沈英柏上了坊楼顶层,观景台早早清了场,四面开阔,一览无余,确实是说话的地方。
    楚珩扫了一眼边上的屏风,玄关后是一间供贵客稍歇的小厢房,他眉梢动了动,没有说话。
    沈英柏请他入座,亲手执壶斟茶奉了过去,道:“今春的鹤山玉芽,不是什么名贵的好茶,但好在嫩,楚侍墨将就着尝一尝。”
    楚珩神情淡淡的,捧起杯子道:“堰鹤城的鹤山玉芽,乃是庆州一绝,名满天下,沈世子过谦了。”
    沈英柏微微牵了牵唇,没有应声。
    楚珩浅尝了一口放下杯子,抬眸看向他:“世子邀我来,应该不是只为着请我喝茶吧?”
    沈英柏倒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陛下想停行卷。”
    ——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辰,宣政殿正在开大朝会,这件事此刻应该已经有论断了。
    楚珩没有否认。
    沈英柏继续道:“行卷一停,各大世家的旁支亲脉要想入仕,就不像现在这样容易了,管你是谁的亲戚,不实打实地苦读十年,真没胆子下场去考。沈家也有不少旁系亲朋,这些天没少上门来求,想了想,停卷确实有许多不利之处。”
    楚珩未语,等着他将话说完。
    沈英柏也不卖关子,话锋一转又道:“楚侍墨应该听说过吧,士林中有‘南韩北沈’之说,来日停了行卷,各州学子势必要将重心从‘拜山头’转到‘拜名师’上。说句不客气的话,堰鹤沈氏连出过三代太傅,本就是西洲文坛名家,拜师首选,若这样看,停行卷似乎也没有那么差。”
    言下之意很明显,停卷可以是坏事,也可以是好事,前者还是后者,就要看条件谈不谈得拢了。
    楚珩眼角余光掠过侧边的屏风,微微扯了扯嘴角,没有接他的话,轻呷了口茶,平静道:“沈世子,南韩北沈,你已经看到了一,怎么就不在往深了去想想二呢?”
    沈英柏一愣,一时间没能参破他话里深意。
    楚珩放下杯子,轻轻笑了笑,道:“你跟我开门见山,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满朝文武都知道,颜相和现任韩国公韩卓曾是师兄弟,只是二者政见时有不和,早已分道而行。从前的事且先不说,但我跟你透个底,在停行卷一事上,韩家一定会与颜相站成一线。”
    沈英柏眉心动了动。
    “沈世子是聪明人,”楚珩平声说,“韩家为什么这样选,其实你刚才已经说过了,行卷在时,裕阳韩氏再有盛名也只是昌州众多‘山头’里的一座,莫要说宜崇,颖海都比它强;可若行卷不在,裕阳便是东洲首屈一指的文坛名家,焉知明日不胜今?”
    沈英柏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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