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子得了父皇夸奖,眼睛一亮,脸上顿时洋溢起兴奋,侧身小跑几步至楚珩跟前,乖乖牵着楚珩的袖子,等着启程去太庙。
    大白团子身份在这摆着,自宣熙七年被正式立为储君后,四时祭祀便得有他的事了。谒太庙是拜见列祖列宗,为表恭敬,至太庙正门前,皇帝也要下辂步行,从正门至祭祀的享殿要走过长长的一段御道,再登八十一级汉白玉丹陛,方能进殿参拜。
    团子不过一个垂髫孩童,平常跑得快些都要人看着免得摔跤,让他穿着厚重的储君衮冕,跟着凌烨一路这么走下来,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谈。因而以往的几次祭祀,团子都是被人牵着手或是直接抱着过去的享殿。
    而这个侍祠陪祭的人,就大有讲究了。
    *
    辰时初刻,皇室宗亲、文武百官聚齐,至太极门前恭候。仪銮卫已经设好了全副法驾卤簿,皇帝升舆,车马仪仗浩浩荡荡从丹凤门出。
    太庙位处九重阙以东,仪仗缓行,至辰正一刻,御驾抵达。天子影卫副统领容善、太常寺卿、以及着了仪服的苏朗率领其余人等,在正门前跪迎。
    侍奉皇帝法驾左右的有不少都是御前近卫,大家同属武英殿,没谁不认得苏朗。众人一看见他身上这套与众不同的仪服,便知道此次太庙祭祖,苏朗又被点去侍祠储君了。
    ——这实在是个让所有人艳羡到两眼发红的差事。
    岁杪谒太庙祭祖是国之重典,宗亲贵胄、文武大臣,但凡有品级有官衔在身的全都得到。可来是来了,却不是谁都有资格跟随圣上一起踏进享殿、当面祭祀的。
    莫要说朝中的普通官员,就连钟鸣鼎食的十六世家,也只有各位家主能够进殿祭拜,除却永安侯世子萧高旻之外,其他各家的继承人都只能在殿外月台上行礼。
    至于旁支宗室、从三品以下官员,连丹陛也上不去,一律在槛外石阶下,享殿前的广场上跪着。原本依照武英殿天子近卫的品级,也是如此,只有一些长久侍奉御前、在陛下那里叫得上名字的才能到月台上——还只能以拱卫御驾的名义。
    而侍祠太子是个什么差使呢?
    依礼,谒太庙,帝后为首,储君次之,同行御道、登丹陛,位列亲王之前。
    不管储君年龄有多小,他万人之上的地位都不会变。清晏这一路走过去,侍祠左右牵他抱他的人,自然要跟着他的位次。
    一直到踏进享殿,引太子在皇帝之后跪好,面对祖先牌位三拜九叩稽首行礼之时,侍祠陪祭的人也还是要跪在他身后两侧,以防他起身时因冕旒太重而站不稳。
    换句话说,侍祠储君几乎全程都与亲王并列,有时甚至还要更前。
    所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够资格去的。为顾全亲王的颜面,原本该直接从嫡系宗室中指派,但是当年先帝诸皇子夺嫡太过惨烈,经历过你死我活之后,彼此间哪还有什么情分在,连带着皇族的许多宗亲也都牵连疏远了。
    横竖亲王里头,打头的就是太后的次子敬王凌熠,皇帝当然不用顾及他的面子,于是从去岁除夕,清晏以储君之尊参与的第一场大祭开始,侍祠的人就没从宗亲中挑。
    顾彦时、苏朗、韩澄邈都被点过,无一例外,全是深得信重的帝王宠臣。他们就算不随侍太子,至少也够资格站到殿外月台上。
    可这次岁杪祭祖,身着侍祠仪服的,众人至今只看见了苏朗一个,其他有可能的世家贵胄、天子近臣全部按品着服,显然都不是。
    陪祭需得双数,必不能只一人,众人心里正左猜右想着,皇帝停舆下辂,储君的仪驾就跟在后面,车门打开,陪驾的人先下来,身上的仪服采储君衮服之色,赤玄相间,鸾带饰玉,衣襟裳摆以金丝银线织绣着祥云吉纹。
    他踩着车凳下来,一抬头,露出一张令众人目瞪口呆的脸。
    除却四周护驾的天子影卫,从苏朗开始,到侍奉御前的武英殿近卫,再到御街两侧分列的世家朝臣、包括穆熙云、叶书离在内,所有人齐齐愣在当场。
    只看着楚珩朝车内伸出手,将着了衮冕的小太子抱了下来,又弯下腰替他理了理仪服,将冕旒摆正,然后便牵起他的手,从容淡定地走到皇帝身侧,敛下眉目。
    凌烨面容沉静,目光从楚珩身上掠过。清晏年龄尚小,需要人照看,令侍祠人陪坐车中是很寻常的事。他暂且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这种迂回的方式带楚珩来见先祖。只是心里还是不免有些遗憾,帝后谒太庙,明明是该同着衮冕、并乘天子法驾的。
    *
    等待吉时的间隙里,苏朗以最快的速度从震惊中回神,迅疾走到清晏身旁另一侧,没忍住偏头往楚珩脸上看了几眼。
    分列两侧的簪缨世族们就直接许多了,各色目光像是要将楚珩的后背戳出个窟窿,众人就算想破天也没法料到居然会是一向“不为帝喜”的御前侍墨得了陪祀的莫大殊荣。
    苏朗是帝王股肱颖国公嫡子,天子近臣,和皇帝又有师出同门的情谊,文韬武略家世人品样样都是首屈一指,人家去再合适不过。
    可这楚珩……他,他有什么呢?出身才干哪样拿得出手?难道就凭着脸长得比旁人好看?那也万万不应该啊!
    皇帝先前对他的不待见,在场许多人都亲眼见证过,没谁会觉得是楚珩自身的原因。细思之下,所有人迅速地想到了同一件事——漓山东君襄助天子影卫剿杀千诺楼,恐怕这才是症结所在。
    一时间,众人不约而同,纷纷望向钟平侯和穆熙云。
    身为楚珩的父亲,钟平侯楚弘本该与荣有焉,但此刻他脸上震惊不解的程度不比其余世家好到哪去,甚至四周视线望过来的时候,他都未能来得及遮掩,拧眉看着楚珩的背影,脸色复杂到略有些晦暗。
    而相比之下,穆熙云就显得平静得多了,从容不迫地迎上各大世家不算太友善的目光,神情不卑不亢,仿佛她那平平无奇的徒弟侍祠陪祭,是理所应当。
    穆熙云心里其实也有诸多疑虑,她并不知晓其中内情真相,但现在显然不是思索的时候——楚珩就处在集矢之地,漓山这个后盾必须立刻为他立起来。
    此时此刻,这位代东都境主而来穆夫人仿若就站在自己徒弟的身后,将一切或忌妒或阴鸷或不忿的目光——无论是针对漓山的还是针对楚珩的——全都挡了回去。
    “怎么,”她冷静矜重的眉目间仿佛就写着这几个字,“我们漓山的人不配么?”
    *
    在帝都见惯了钟平侯府对他们二公子的不上心,就让许多人真的以为楚珩无依无靠,甚至都忘了,他在漓山生活过整整十六年。
    这十六年的感情有没有水份,眼下穆熙云毫不掩饰的保护姿态已经给出了答案。
    排在谒庙队列前头的都不是傻子,东君出手千诺楼,不论是漓山准备站队,还是只与皇帝达成了一次短暂的交易,最起码从今日起,不会再有“不为帝喜”的御前侍墨,所有人都得重新称一称楚珩的斤两了。
    这难免教许多人心情动荡。
    钟平侯自是不必说,尽管面上早恢复了该有的平静泰然,心里却已复杂到难以言喻了。
    嘉勇侯徐遨脸上也不太好,月初的时候,套他儿子徐劭麻袋的人里就有楚珩,弄得徐劭连千秋朝宴都没能去,丢人丢到了大朝会上!而且这还没完!前几天徐劭身上伤好,出门给亲戚送年礼,结果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一伙套麻袋的!……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得不再次缺席今天的除夕大宴。嘉勇侯恨得咬牙切齿,差点当场气晕过去,偏偏那一群人动作极快,根本没查到是哪一家的。嘉勇侯现在看楚珩、叶书离、苏朗和萧高旻四个人不顺眼到了极点,不用想都知道肯定跑不出他们几个!3
    诸世家队前,王公之首,敬王凌熠满脸的心不在焉,一副散漫悠闲的样子,亲王衮服袍袖宽大,将他攥紧的拳头遮盖得半点不露。他眼角的余光瞥着楚珩,旁人不清楚,凌熠却早从太后那里知道,这个楚珩根本不是什么不为帝喜,他是皇帝的内宠。皇帝不与世家联姻,却宠幸一个男人,这等荒唐事凌熠乐见其成,恨不得拍手叫好,但前提是楚珩无关紧要!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姬无月莫名出手,穆熙云坦然相护,这让凌熠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楚珩万一真能动摇漓山的中立立场呢?
    敬亲王的心里沉重如磐石压顶,在场所有的王公贵族里,能与他心情相当的,大概只有文信侯世子沈英柏了。
    但不同的是,沈英柏倒真的希望皇帝是看着漓山的面子上才给了楚珩侍祠陪祭的殊荣,而不是别的什么不能明言的原因。
    腊月十三敬诚殿面圣后,他曾派人去查过楚珩的事迹。漓山和钟平侯府倒没什么好探的,但九重阙里的事难查,尤其楚珩还在御前。这些日子下来,零零碎碎的沈英柏也知道了一些,看上去陛下像是真的不太待见楚珩,小罚不断动辄得咎。
    可沈英柏回忆起那日在敬诚殿面圣的场景,隐隐总觉得有些不对。若是万一,楚珩和陛下真的有什么……而他背后又是漓山,那就有些棘手了。
    太庙的鸣钟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众人纷纷敛目凝神。吉时已到,銮卫执仗奏乐,太常寺卿在侧引路,天子影卫正副统领两边开道,皇帝旒冕衮服,腰佩天子剑,手持玉镇圭,领着储君踏上御道,往享殿走去。
    凌烨有意放缓了脚步,好让清晏的小短腿得以跟上。大白团子有了不小的长进,上回夏祭时只自己走了一半,这次一直到享殿丹陛前,才犯了难。
    一张小脸累得红扑扑的,却有点不服输的劲头,只可惜事与愿违,衮服的衣摆太重,刚抬起短腿踩上汉白玉石阶,就一个没站稳差点后仰。
    楚珩视线一直放在团子身上,扶住他的后背,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团子有点不好意思,揽着楚珩的脖颈,趴在他肩头哼了两声。楚珩眉眼舒展,见状压低声音安慰道:“明年再长高一点,就可以自己上来了。”
    “嗯,”清晏重重点头,小声道:“阿晏会好好用膳的。”
    “乖。”楚珩说。
    凌烨走在他们前面,闻言稍稍侧头,轻轻扬了扬唇角。
    “……”苏朗走在右侧后方,这一幕刚好映入眼帘。他再侧头看了看抱着小太子的楚珩,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楚珩和陛下之间来回扫视了几圈。
    不知道为什么,苏朗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特别多余。陪祀的事以前又不是没做过,怎么唯独这次浑身难受呢?
    大胤历代帝后的神牌被供奉在享殿中央,长明灯经久不息。至门前,楚珩将清晏放了下来,在太常寺少卿的引导下,牵着他到凌烨身后的拜位站好。大殿内外,皇族宗亲、文武朝臣依照位次恭容肃立。
    祀乐声起,皇帝上前敬香,领群臣叩拜,太常寺卿诵读祝文,皇帝奉羹、奉茶、献帛、献酒、献馔,焚祝文,一应祭祀典仪走完,最后再行三拜九叩稽首礼。1
    皇帝一拜祈国运昌隆,二拜求民生安泰,起身再至最后一拜,凌烨什么也没求,他望向自己的母亲——成德皇后顾徽音的神牌,和身后的人一起俯身三叩首。
    从今日起,终于再也没有“不为帝喜”的御前侍墨了,只有“得尽圣心”的楚珩。
    长明灯的光晕映在神牌上,礼毕,皇帝后退三步转身,冕冠垂着的十二道旒珠虚虚遮挡着面容,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垂首肃立的朝臣。
    楚珩感觉到凌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忍不住抬起头,灯烛辉映下,天子衮服上的十二章纹流转着暗光,凌烨神色平淡,大殿四周安静到寂然,所有人深深垂着头,似乎连呼吸都成了一个调子。
    这一刻,楚珩恍然间明白,无论穿什么衣服,戴不戴冕旒,也不管眼下圣心是否怡悦,皇帝时刻都是令群臣俯首的天下之主。
    但却唯独是自己一个人的凌烨。
    所以嗔笑怒骂,衮服常服,怎么都威严不起来了。
    就像现在,尽管看不清冕旒后凌烨的眼神,但楚珩无比确信,这个人看向自己的时候一定满眼都是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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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已重修~
    1天子衮冕、玉佩等仪服式样参见唐代和明代的舆服志,主要是《旧唐书》以及《大明会典》,各种杂糅。文末祭祀流程那段参见百科。
    2凡尔赛。(我胡说的)
    3参见“第六十八章 吃亏”末尾
    4花的大号还没公之于众,而且还处于花瓶状态,所以皇帝对楚侍墨“不喜”态度的“转变”,从漓山这个点切入了,这是最有效也是最不可攻讦的,如果陛下毫无理由地转变态度,一定会有人说花坏话,媚上佞幸什么的很难听。
    第111章 原因
    祭祖仪典过后,御驾于午时返回九重阙。
    行至紫宸门,御驾没停,皇帝领着太子直接往内宫去,更换吉服。御前侍墨同来时一样,在车里看顾着小太子,自然一起被带走了。
    除夕大宴定在未时初开始,紫宸殿里,朝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个个笑容满面,年节下,在九重阙里,谁也不能愁眉苦脸的不是?大家有说有笑,看上去真像是欢聚一堂和乐融融——如果能控制住眼睛不往穆熙云那里瞟,那就更像了。
    眼下千诺楼已经被天子影卫端了个干净,连人带账都押到了皇城暗狱,各大世家就算是心急也没用了,只能一边祈祷千诺楼的阴私账上没有自家的秘辛,一边返躬内省,阖族上下自纠自查,反正这个年是别想安生了。
    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姬无月!要不是他突如其来地横插一手,各大世家哪至于那么被动?
    事后不是没人查过,据漓山说,是因为千诺楼的人杀了他们弟子,所以东君才会现身庆州,不成想竟碰上了奉旨剿楼的凌启。但是谁信呢?怎么就那么巧?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赶上和天子影卫一起。
    要说姬无月和皇帝没有暗通款曲?骗鬼呢!1
    通这一次就够呛,要是这两人搭上线了天天通那还得了?这漓山搞不好别真的是要入朝站队了。在座不少人心里直犯嘀咕,迫切地想弄个明白。
    这会儿,身上有品级的诰命夫人和宗室女眷都在太后的带领下,在前廷奉先殿祭祖。穆熙云是代东都境主叶见微而来的,因此她与各世家主一道,随天子拜谒享殿。但男女毕竟有别,眼瞅着穆熙云就坐在那里,朝臣们谁也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豁出老脸上去搭话,于是只能一边等着各家夫人们回来,一边暗示身边的子侄先去跟叶书离套话。
    可瞅来瞅去也没等到时机,叶书离现下正跟永安侯世子萧高旻待在一起,两个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明明看向对方的表情都很不善,跟死对头似的,仿佛随时能打起来,偏偏还凑在一起没完没了。就冲着世子爷那“谁来谁死”的神情,旁人谁也别想过去插话。
    离开宴还有近一个时辰,各位世家主个个满腹心事,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只能去找钟平侯了——起码他还给御前侍墨挂个爹名,回头总能知道点什么。
    *
    隔着一重重的朱檐碧瓦,无论紫宸殿里有多少烦心事,都传不到帝王寝宫去。
    明承殿里,楚珩正在帮凌烨系腰带,“你让一向不受待见的御前侍墨陪祀,宗亲朝臣们不知道得怎么揣摩圣心呢。”
    “那就让他们猜去,”凌烨说,“正好年节休沐给他们找点事做。”
    楚珩闻言轻笑。
    换好吉服,凌烨让人去偏殿叫清晏。高公公领着侍膳女官进来,往桌上摆好了汤羹粥膳。
    楚珩扫了一眼,不禁想起了上回千秋朝宴的时候,宴前陛下也让人准备了垫肚子的银丝面,只是那会儿他一心想吃宴上的红汤锅子,起初还不大乐意。后来方知宫宴冗长,等行完礼请过安,桌上的菜都凉了一半。
    “等会儿你可不准偷吃红汤锅子,也不准饮酒。”凌烨将汤匙递给楚珩,叮嘱道。
    “还要再派个人看着我吗?”
    凌烨一听这话,也立时想起了上回的情景,弯眼笑道:“派。敢偷吃辣,回头朕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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