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漓山东君,他正当其位,可是作为被明远从小疼爱到大的师侄,他迈不过心里的这道坎了。
    那双杀死明远的手从此再也提不起剑了。
    “这是他的劫。”穆熙云闭了闭眼睛:“一年前在漓水,他扔掉了亲手锻造的明寂剑,也失去了那颗勇往直前的剑心。”
    天霜台前明寂当胸穿过的时候,死去的不只是心魔困囿的妫海明远,还有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东君。
    “他说做楚珩好,是因为只有做楚珩,他才觉得自己能稍稍喘过气来,有这么一两刻,可以不用面对身为姬无月时的不得已和内心深处的意难平。所以他来帝都的时候,宁愿直接压境封骨,宁愿必要出手时依赖半梦昙,受那份头疼欲裂的罪,也不愿意再时时刻刻做他的大乘东君。”
    窗外雨急风骤,穆熙云的低语消散在陡然滚过的一阵闷雷里。
    叶书离还是听见了,她几不可闻的喃喃:“我想他好好的,可我没有办法。天底下没有人能救明远,东君也不能,明远的死不是他的错,可他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就好像三四年前在玉鸾山,我被镜雪里的人逼至绝境,他也觉得是他的任性才让我命悬一线的……”
    室内一时静谧,穆熙云眼里满是怅惘,她沉默良久,不知想起了什么,咬着牙道:“我有的时候甚至希望你师兄可以薄情一点,这样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我看着他,总怕看到第二个诉樰。当年诉樰要是能狠一些,自私一些……”
    穆熙云声音哽咽,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外头的雨愈来愈密,落地满是寒凉,就如同那年在漓山,她收到钟平侯府讣告的时候——
    诉樰死了,死在帝都的一场冷雨里,走的时候安安静静,没有惊动任何人。
    那个比江南的风还要温柔的女孩子,她一直在保护别人,但终其一生,始终都没人能够保护她。
    如今她的孩子似乎也是这样,就仿佛是逃不过的宿命轮回。
    穆熙云将碗里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的汁液灌进喉咙,她大概是喝得太急猛地呛了一下,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眼底的泪水随着呼吸起伏再也忍不住,扑簌着往下落。
    “师叔……”叶书离连忙拍了拍她的背,穆熙云捂着眼睛挥开叶书离的手,努力平复下来掩住自己的失态,低声说道:“阿月先前是被皇帝请进了宫里?那你去和他提一句吧,让他仔细着些。他平日毕竟在御前当值,相处得久了,有些习惯难免会落入别人的眼。这会儿他是东君,要小心些,尽量别做往日里楚珩会做的事,若是让陛下察觉出什么端倪,就不太好应付了。”
    叶书离看出她从宜安寺回来后,情绪就很是低落,当下也不想她再忧心,应了一声便推门出去了。
    帝都冬季的雨一下就是大半天,时急时徐,淅淅沥沥的片刻也不停,重重宫阙被雨丝蒙上一层飘渺的白雾,在连绵水幕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凌烨面沉如水,独自站在镂窗前,神情竟是比外头笼罩着琼楼玉宇的水雾还要沉重几分。
    “握不住剑……”他轻轻念了一声。
    怎么就这么巧?眼睛很像,口味也很像,如今又多添了一条。
    凌烨曾经仔细看过楚珩的手,手指修长,指节有力,两只手的虎口和指腹都有薄茧,的确是一双练过剑的手。而楚珩也确实和他说过,自己握不住剑,做不了剑的主人。
    可现在恰好又来了一个握不了剑的,这就让他不得不多想一点了。
    他的御前侍墨,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凌烨掀开镂窗一角,有风越过窗棂徐徐吹来,身后案几上摊开的纸册随风而动翻了两下,恰巧停在了扉页——
    是楚珩的籍册。
    他转过身,望向那沓纸,上面的每一句他都仔细看过。从楚珩四岁拜入漓山山门,到他二十岁后出师归家,天子影卫逐一核实过,白纸黑字确实没有一句假。
    楚珩和姬无月本应是两个人。
    他们之间相差得实在太大了,一个学武不成,另一个却是独步天下。而且楚珩太年轻了,东君出现的时候,是在四年前,那时楚珩不过十七岁。
    所以真会有那么巧吗?
    凌烨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他忽然觉得,他得好好会会这位漓山东君。
    ……
    入夜时分,这场冬雨非但没停,反而在一声闷雷后如同银河倒泻,倾盆而下。
    因为这场雨,南隰使团已经在陵光关耽搁了整整一日。
    银颂读完密信,看向一旁正在摆弄茶具的镜雪里,有些幸灾乐祸道:“师父,赫兰拓没得手,暗探说他碰上了漓山东君姬无月。”
    “漓山东君?”镜雪里闻言偏了偏头,思忖一阵后勾唇笑道:“我想起来了。是他的话,赫兰拓能走可真是行大运了。”
    她显然是被这个名字勾起了兴致,神情间仿佛是要见故友的愉悦,银颂顿感好奇:“师父您认识?”
    “何止认识?”镜雪里怡悦得连茶也不煮了,像是恨不得现在就出发去帝都。她扔下手中茶饼,看着银颂似笑非笑道:“还结过仇呢,见面就要往死里打的仇。”
    “……”
    第42章 送剑
    翌日冬月十七,储君归京途中遇刺的消息传遍帝都,京畿二百里以内全线封锁,拱卫帝都东西南北四方的孟章、监兵、陵光、执明四座关隘随之戒严。1
    皇帝震怒,急召尚书台、枢密院、鸿胪寺以及在京的所有将领,至敬诚殿议事。
    刺杀太子是虞疆圣子赫兰拓,此举几乎等同于虞疆十六部向大胤宣战。
    而兵部原先拟定开辟的靖南丝路道,恰好途经虞疆领土,不得不因此叫停。
    西北战事一触即发,枢密院八百里加急传令封锁国境。身在帝都的所有虞疆人一律不准离京,由五城兵马司盘查审问。
    与此同时,以国师镜雪里为首的南隰使团已经进入陵光关,即将抵达帝都,鸿胪寺奉旨接待。
    今日大雨,天色晦暗,敬诚殿的明烛燃了足足一上午,几位公卿侯相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一辆乌木鎏金的宽架马车踏着一地碎雨,以十分嚣张僭越的姿态越过崇极门,直入靖章宫。
    靖章宫是皇帝起居问政的地方。国法有明令,除皇帝外,只有皇后殿下的车驾可以在靖章宫内畅行无阻,若没有特旨,就算是太子也要在崇极门前下马驻轿。
    驾车的是天子影卫,车里的这位显然不是一般人,一群公卿大臣不约而同地往月台上望去,就见敬诚殿的掌殿高匪已经领着举伞的内侍,亲自在暖阁前躬身候着了。
    马车行到殿阶前缓缓停下,不多时,从里头下来一个身着红白双色锦衫的男子,他抬起头,脸上银质面具跃入众人的眼帘,一行人瞬间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漓山东君姬无月。
    昨日就是这位恰好途经官道,帮忙拦了刺客。
    高匪连忙施礼迎了上去,撑伞打帘,毕恭毕敬地将人请进暖阁。
    这一幕落入几位世族出身的公侯卿相眼里,一群人心里微微泛起异样。
    皇权与世家分庭抗礼,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近些年,一叶孤城的势力愈发令人不敢小觑,但漓山秉承的态度却十分中立,一直置身于九州朝局事外,城主叶见微身为大乘境,更是多年不曾踏足帝都。
    若非是姬无月那个姓楚名珩的师弟旧伤复发,东君自然也不会过来。
    如今因为太子的缘故,本该离开帝都的漓山东君却与皇帝来往甚密,这对于世家门阀而言,委实不是一件好事。
    几位公侯思及此,不禁都往颜懋的方向瞅了几眼,初十那日,朝堂上已经分辩过了,钟平侯府的这位二公子之所以会得病,都是被颜相的人给吓的。
    颜懋也不知察没察觉到旁人递过来的眼刀,连个眼风也没施舍给他们,双眼径直盯着姬无月的方向。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专注,远处将要踏进殿门的漓山东君忽然停住了脚,直直朝他们的方向看来。东君隔着长长的走廊与颜相对视片时,很快又收回视线进了暖阁。
    一定是在记颜相的仇,几位公卿暗暗地想。
    楚珩心里其实在敲小鼓。
    他昨天已经看出来陛下不太待见姬无月了,但却不知为何,今日未时末,影卫副统领容善又一次奉旨到露园来“请”他,顺带还看望了一下卧病在床的“楚珩”。
    虽然他以静心宜养的由头挡了一挡,只让容善匆匆见了“楚珩”一面,但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实在,甚至隐隐地有些发慌。
    是以容善说皇帝午间要请宴致谢的时候,楚珩当下便推辞了一番,但却没能如愿,还是被容善滴水不漏地给挡了回来。
    没办法,皇帝要找姬无月其实很容易。
    用请的——不去不行的请。
    法子不怕旧,好使就行。偏偏容善来的时候,楚珩正和叶书离一起吃齐峯从锦福楼买回来的招牌酥糖。皇帝既然派人来请,他又恰好闲坐着,实在没什么像样的理由推脱不去。
    楚珩无法,最终只能跟着容善来了。
    踏进暖阁的时候,皇帝还没从正殿过来,只有一只大白团子正乖乖地坐在里面吃核桃果仁,抬头看见他,眼睛顿时一亮,放下手里的核桃仁,就朝楚珩小跑过来。
    这回却不是要抱抱。
    清晏已然意识到了眼前的人是来自己家里做客的,于是拉着楚珩的袖子将他带到案几前坐下,又将小碟里的核桃果仁全推到了楚珩手边,奶声奶气地说:“都给你吃。”
    楚珩笑着拈起一块核桃仁吃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忽然想起自己荷囊里还有早上顺手放进去的两块锦福楼酥糖,现下倒是正好便宜了大白团子。
    楚珩摸了块酥糖出来,递到大白团子面前,笑道:“吃吧。”
    清晏一看见楚珩掌心里油纸包裹的小小一团,立刻就猜出来是酥糖,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胖手伸出来刚要去拿,忽然又“嗖”得一下缩了回去,脸上洋溢的兴奋紧跟着消失不见,清晏怯怯地看向殿门处。
    楚珩本就侧对着殿门,这会儿正偏头看着大白团子,一时间也没太注意,现下后知后觉地顺着清晏的目光望过去,这才发现皇帝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就站在殿门口,悠悠地看着他们俩。
    楚珩拿糖的手立马缩了回来。
    但是显而易见已经晚了,陛下将他们俩合谋“犯家法”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扬眉,先朝小太子发难:“阿晏,你昨日是怎么说的?”
    清晏昨天才趴在父皇怀里说完“下次不会了”,刚刚过了一天,就又因为偷吃糖被抓了个正着。
    他慌得厉害,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认错的话,最后干脆老老实实地跪下来行了礼,磕磕绊绊地道:“父皇……阿晏,儿臣给父皇请安。”
    凌烨没再理他,转而再看向楚珩,似笑非笑道:“东君挺会惯着小孩子。”
    楚珩虽然身为“主犯”,但却不会受罚,他扫了一眼跪在地毯上可怜巴巴的“同谋”,顿时颇觉不忍:“陛下,是我的错,太子这回不算偷吃糖。”
    凌烨不置可否,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楚珩愣了一下,对上他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里的酥糖上交到了凌烨掌心。
    凌烨将缴获的“赃物”收好,这才对清晏道:“起来了。”
    楚珩见他松口,立刻俯下身将跪在地上的大白团子带了起来。清晏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敢看他父皇,就躲在楚珩身后,小心地把自己藏好,连片衣角也不敢露。
    凌烨扫了一眼心虚的两个人,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也不再追究,同楚珩闲聊了两句,便扬声命人传膳。
    虽说只是致谢的小宴,菜却摆了二十来样,酸甜咸辣口味繁多,满满当当地放了一桌子。凌烨也没让侍膳女官布菜,抬手就将人悉数挥退,暖阁里间便只剩下了两大一小三个人。
    楚珩知道陛下不太待见姬无月,心里从一开始便对这顿宴席存了几分警惕。他和凌烨分坐在两侧,清晏矮矮的一只团子,坐下来就碰不到桌子上的菜,横竖也没旁人,干脆就拿着小碟凑到楚珩身旁站着,想吃哪道菜就跑到哪里,实在夹不到的便出声央求。
    桌上靠近楚珩手边摆着一盘白灼凤尾虾,凌烨随手指了指,温颜笑道:“东君尝尝,这算是御膳房拿手的一道菜了。”
    楚珩心中微动,但却没应声,他想起穆熙云昨晚让叶书离带给他的话——尽量别做往日里楚珩会做的事,于是看着那盘色香味俱全的白灼虾,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陛下好意心领了,只是我不太爱吃虾。”
    不爱吃?
    凌烨眉梢轻挑,微微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转而劝了两道旁的菜,这回姬无月没再推辞,夹了两筷子吃了。
    凌烨不动声色地扫过姬无月方才碰过的菜,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东君夹的菜肴里,有一半都是往日楚珩不太爱吃的。不过这些菜虽然都夹了,姬无月却也没吃多少。
    凌烨默不作声暗暗记下,不再劝膳,只说了两句多吃些。楚珩味同嚼蜡地吃着一颗菜心,闻言颔首应了。
    清晏自然没觉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一个人认真地吃饭。他拿玉箸夹了只凌烨方才指过的白灼虾到小碟子里,这才发现并不是自己平日里吃的剥好的虾仁。清晏往身后瞧了瞧,后面一个人也没有,侍膳女官全被父皇挥退,他回过头盯着好吃的白灼虾,顿时犯了难。
    楚珩从用膳伊始便故意夹了许多自己不爱吃的菜肴,正自顾自煎熬着,余光忽然瞥见大白团子正举着只白灼虾瞅来瞅去。于是当下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从清晏手里拿过那只虾,开始替他剥起壳来。
    凌烨的目光紧跟着望向他的手,姬无月剥虾的动作极其熟练,掐头去尾剥壳一气呵成,半分不带停顿,一看就是做过许多次的。
    不爱吃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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