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忆及今日在武馆听到的两耳闲话,不由地攥紧了手心,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可徐劭是太子母族,皇亲国戚,他不是也可以跟陛下告状,陛下不是应该更向着他吗?”
    “徐劭?”凌烨扯了扯嘴角,“他不行。”
    “御前告状的资格不是谁都有的,朕也不是什么人都向着的。”凌烨顿了顿,眉目舒展,唇边漾出浅淡的笑意,语气却十分正经,仿佛是在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话——
    “朕比较偏心。”
    楚珩先是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然后便感觉胸膛里的心在“砰砰”地跳动,格外清晰热烈。心底那些隐秘的欣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来,满心都是欢喜。
    偏心,偏向他吗?
    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期待、也很久没有接受过这般明晃晃的“偏心”了。
    钟平侯府里的“偏心”自是奢望不来,可在漓山,楚珩自幼时起,也是一直被师父师娘以及一众首座长老们放在手心里纵着疼着的。只是人都会长大,他只不过比旁人都快了些。
    认清“漓山东君”四个字的意义以后,尽管师娘还是师娘,长辈还是长辈,自己对他们的敬爱一分不减,只是楚珩再不会、也再不敢让他们有需要“偏心”自己的时候了。
    东君的责任成了习惯,血亲的漠视成了常态,楚珩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期待或是渴望任何人的“偏心”了。
    今日下午在钟平侯府,听到钟平侯说让他与徐劭赔罪,楚珩心里并没有一丝半点的酸楚失落,不过觉得有些讽刺。
    可如今面对着眼前的这个人,方才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其实迟疑了很久,既想知道答案,但却又害怕事与愿违,听到陛下说向着徐劭而不是自己——
    他渴望得到凌烨的“偏心”,楚珩想。
    这顿晚膳足足吃了小半个时辰,外头的雪已经落了一层。高公公安排两个内侍送楚珩回去。
    临走时,凌烨问他:“昨日傍晚来找朕,是想说什么?”
    楚珩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见陛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掠过浅浅的红云,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事了,陛下就别问了。”
    凌烨不想逼他,浅笑着“嗯”了一声。
    明承殿外细雪翩跹,凌烨站在走廊下,看着楚珩穿着来时的那件斗篷,踏进纷飞的冬雪里。行至明承殿的宫门,楚珩忽而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朝凌烨的方向看去。
    此间夜里冷风渐止,他们隔着簌簌的雪遥遥对望。
    楚珩撑着伞站在石阶旁,宫道两旁的汉白玉宫灯洒着暖黄的光,映亮他的面容。
    惊艳一如初见时的那一瞥。
    内侍提着灯引着楚珩走向更远方的宫道。高公公站在凌烨身旁,同他一起看着楚珩的背影渐渐融进雪夜里。
    高匪觑着皇帝舒展的眉目,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陛下,老奴有一事不明,您晚间既然想让楚侍墨到明承殿用膳,为何不直接言明让他陪膳,而是打出侍膳的幌子呢?”
    “他翻阅过前廷礼典,知道陪膳的规矩。”凌烨丢下这句话,转身朝殿内走去。
    高匪连忙跟上,闻言更是诧异,不解的“啊”字才刚到嘴边,就听陛下又继续道——
    “朕不想他谢恩。”
    第20章 番外一慧极必伤(修)
    【这章是文中番外,讲的是不一样的山花。】
    ——————
    宁州,一叶孤城。
    漓山的冬意来得早,才只是露月中旬,山上就已经转了寒。
    叶书离从漓山青囊阁里出来,一路朝望舒殿走去,这地方是东君的处所,平日里少有人来,显得格外清静。
    占星阁主穆熙云正坐在望舒殿后院内整理礼单。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当朝太后千秋整寿,九州四方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都要进京祝寿奉礼,一叶孤城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一叶孤城城主叶见微是大乘境,不方便入帝都。按以往常例,会由妻子穆熙云代为赴京。
    叶书离喊了声“师叔”,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对穆熙云道:“药都齐了,等到月底,半梦昙应当就差不多了。”
    穆熙云点点头:“等下个月我们去帝都的时候,记得给你大师兄带上。他现在在武英殿,漓山鞭长莫及,万事都得靠他自己。”
    提起“武英殿”,叶书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师叔,我就纳了闷了,你说我师兄非得去帝都做什么?楚歆楚琰都大了,楚琰这几年在楚氏家学里更是崭然见头角,没那么好拿捏。我师兄他时常回去看看就是了,偏要假称是‘出师归家’。现下倒好,人才刚回去,钟平侯就把他送进了武英殿……他在帝都长住,就要压境封骨,平日里若想做些什么,还得受半梦昙的罪,您说他何必呢?”
    穆熙云放下笔,并没有回应叶书离的问题,反而说了句与之毫不相干的话:“你师伯曾跟我讲,阿月平日里会有几分娇气,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那时我没接他这话。书离,你见过你师兄娇气的样子么?”
    娇气?
    叶书离愣了一下,他从小跟楚珩一起长大,最是清楚不过,“师兄”二字就像是刻在楚珩骨子里的印章。
    即使是作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漓山“山花”,也从没人会将“娇气”这两个字跟楚师兄联系起来。至于大师兄漓山东君姬无月,那就更不用提了。
    漓山的弟子个个都爱亲近他们的山花“楚师兄”,恨不得黏在他身边。
    几位首座长老从小看着他长大,一直都知道“楚珩”跟“姬无月”是同一个人。这样一个不世出的武道天才,为之骄傲还来不及,谁会去教训?及至后来他成了东君,那就更没人能去罚他了。
    叶书离不太明白穆熙云这话从何说起,晃着扇子笑道:“师叔,除了你跟掌门师伯,全漓山谁会去‘碰’东君?他娇气委屈的模样自然是没旁人见过。”
    “这话倒是有理。”穆熙云闻言微微笑了笑,“我是他师娘,他在我膝下长大,跟星珲没什么两样。”
    穆熙云眉目温柔,眼底露出些许怀念,“他四岁来漓山,从小就惯会跟我撒娇,一直都不是什么要强的性子。幼时摔了碰了,会到我这里喊疼,后来再长大些,调皮作祸惹见微生气,受了罚挨了打,也是到我这诉苦,若是被我训了,就会跟我讨饶。一直到他入境大乘,刚成为东君那会儿,都是如此。”
    叶书离笑眯眯地点点头:“这是我大师兄能干出来的事,他这个人,一向‘威武即屈’,能挨骂就绝不挨打。”
    “是啊,”穆熙云颔首浅笑,“你师伯总讲他平日里有几分娇气,那便是说,他这性子没有变。”
    穆熙云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笑意微敛:“可书离你知道么,我上一次听他跟我喊疼,是在三年多以前。”
    叶书离不疑有它,摸着下巴思忖了一阵:“那会儿他不是刚入境大乘不久么,这是成了东君后,慢慢地不好意思跟师叔撒娇了?”
    穆熙云却摇了摇头:“若真这样就好了……你师兄他,是不敢了。”
    “不敢?”叶书离晃扇子的手一停,一时不得其解。
    穆熙云颔首,语气有些苦涩,默了一阵,缓缓开口道:“三年多前,你师兄同我一起去过一回南隰,我们从越州入境,在玉鸾山脚下,偶遇了大巫镜雪里。”
    叶书离肃声道:“南隰的那位大国师?”
    “是。”穆熙云点头,“我们和镜雪里交了手。”
    叶书离神情微变,南隰善巫蛊,同九州武道并非是同一系。但镜雪里这个人,是南境巫星海之主,近十年,整个南隰国无人能出其右。
    若比照九州武道,镜雪里只会是大乘境。三四年前刚入境的楚珩,或者说姬无月,在这样一位绝代大宗师面前,就略显稚嫩了。
    “这件事从前没和你们提过,但你也猜得到,你师兄他,败了。”穆熙云说,“他当时被镜雪里打了一掌,受了内伤。但即便如此,你师兄要是想走,天底下没人能拦得住他。他和镜雪里交手时,始终将我护在身后,寸步不肯让,他挨了一记,我却没受什么伤。我们从玉鸾山峭崖一路往东,甩开了镜雪里的人。”
    “镜雪里的那一下不是那么好受的,蛊毒昼伏夜出,天黑后毒性发作,你师兄跟我说他难受,我们在林间山神祠里稍作歇息。他是真的疼,满头都是冷汗,我们就没再继续前行。我帮他调息了大半夜,黎明破晓的时候他才枕在我膝上将将睡着一会儿。”
    “那时候他身上还有外伤,人也有些发热,我同他讲,去山祠周围看看能不能给他寻些止疼的清蕴草。你师兄本有些犹豫,但那时他确实难受得厉害,我说半个时辰以内必定回来,他就同意了。玉鸾山七十二峰,南北绵延近百里,但事情就是那么巧,我第二次遇上了镜雪里的人。”
    叶书离捏着扇子的手一紧。
    穆熙云继续道:“半个时辰后,你师兄没等到我回来,他循着月符找到我时,是在陡崖边。”
    “我这大半辈子曾有过三次命悬一线,其中一次就是在玉鸾山。我同镜雪里的手下且战且退,不敌,被逼至峭壁边上。书离,你见过你大师兄杀人吗?”
    叶书离沉默一阵,摇了摇头。
    楚珩这个人,一直以来强大得很克制,甚至近乎慈悲,除非真触到他的逆鳞,他总会给人留一线。
    穆熙云平声道:“巫星海的三十二个一流高手,被你大师兄悉数斩杀,一个不留,血染得他整件衣袍都成了赤色。自那日以后,直到我们回到漓山,直到今日,你师兄再没跟我喊过一次疼了。”
    叶书离抿唇不言。
    “我知道,”穆熙云缓声说,“他是真的怕了,他晚来一步,可能就见不着我了。后怕之下,他就总觉得是他任性非要在山祠里歇息,我们才会被巫星海的人追上;也是他一直跟我说自己难受,我才要出去寻药,被那些人被逼至绝境。他怕当时若我遇到的不是镜雪里的手下,而是镜雪里本人,连命悬一线的幸运都没了。”
    “可玉鸾山横亘百里,山林野道不知凡几,谁能预想到对方竟会穷追不舍,还那么巧被我第二次碰上?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受了毒伤会不嫌疼,不需要照顾的?”
    穆熙云叹了口气,低下头说:“他是你们的大师兄,就算总以‘楚珩’的面目出现,也不会在师弟师妹们面前露出半分脆弱。但是对我们这些长辈,尤其是在我和他师父面前,即便成了东君,也还是会流露依赖,时不时就要任性两下,要我们纵容于他,用你师伯的话讲,就是有几分娇气。”
    “可是玉鸾山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好像一夕之间,真长成了东君,楚珩可以任性可以娇气可以言苦,但姬无月不能,东君不能。”
    穆熙云涩声道:“越是强大,需要背负的就越多。他经历一场,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尽管同我亲近依旧,却再也不会在我面前露弱了。
    “那日你师伯跟我讲阿月会娇气,我没有接话,阿月怕疼嫌委屈的样子,整个漓山,只有你师伯一个人能看见了。”
    叶书离沉默一阵,开口道:“师伯是东都境主,强大如斯,只有在师伯面前,他才可以只是‘楚珩’。”
    穆熙云点点头,脸上浮现怅惘的神色,“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不是的,他不是真的因为挨骂而委屈,更不是被你师伯打一下就要跟他闹半天脾气,他只是想借着这份难得的‘委屈’,在你师伯那里稍微歇一歇,哪怕就一小会儿。可是他出了长极殿还要时刻绷着身为东君的弦,所以这些话他不敢对你师伯说。”
    穆熙云看向叶书离,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他为什么非得去帝都吗?是我让他去的。”
    “我舍不得,这是我养大的孩子。他才二十岁呀,什么时候喊声疼对他而言,居然会成为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望?我宁愿他真的只是什么都不会的楚珩,也不想他活得那么辛苦。他有多强大,就有多脆弱,他心里的那根弦绷得实在太紧,连明远的死都闷在心里,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压垮的。”
    “出了漓山他还可以做回楚珩,能随心一些,活得真实一些,不用将难过苦楚都藏起来往心底咽,但在此间,他就是姬无月,东君如何能言疼呢?”
    叶书离默然。
    穆熙云抬眸望向远方天际,怅然道:“当年诉樰把阿月托付到我手里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她对阿月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期许,她只说‘若是以后能遇到个他喜欢的,也疼他爱他的人,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便就最好了’。我从前觉得这不难,阿月喜欢不就是了,可现在才知道,没什么比这再难了。”
    “慧极必伤,你师兄和他母亲真的很像,长得像,性子也像,哪哪都像,都是一样的天骄,所以也活得一样的辛苦。阿月此人,越是亲近在意对方,就越是不敢与之示弱,什么都只往自己肩上扛,除非他在意的那个人也跟他一样,强大到他不用时刻挺直肩膀,他才敢松下弦来。可这样的,天底下能有几个?”
    “所以你诉樰师叔说的,能给得了阿月爱、更疼得起他的人,到哪里找呢?”
    穆熙云神色黯淡,继续看起了礼单,叶书离知他师叔心里难过,出声道:“或许有吧,缘分都是天注定,说不定哪天我师兄他就碰上了,到时候他别把自己给卖了就行。”
    尽管知他是安慰之语,穆熙云闻言还是轻轻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道:“卖了就卖了吧,给人当上门女婿也挺好的,以后漓山还能省份聘礼钱,只要别倒贴就行了。”
    彼时远在帝都敬诚殿里当值的楚珩不由打了两个喷嚏,凌烨瞥他一眼,笑道:“有人骂你?”
    楚珩一窒,有些迟疑着道:“不太能吧……”
    第21章 太后
    今冬的这场初雪下了一整夜,将近天明时才停。翌日雪霁初晴,帝都的天比前几日又寒了几分。
    辰正时分,楚珩刚到敬诚殿就注意到殿前停了凤辇,两列内侍宫女提灯执扇低眉顺眼地候在殿阶下,阵势十分浩大。如今宫中没有皇后,显而易见是太后仪驾。
    楚珩微微皱了皱眉,太后与皇帝之间隔着杀子深恨夷族血仇,两宫关系敏感非常,母子失和是大胤九州人尽皆知的事,如今不过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情分而已。
    除了逢年过节皇帝至慈和宫例行请安,这对天家母子私下里很少见面,今日太后忽然大张旗鼓地到敬诚殿来,实属罕见。
    昨晚送楚珩回武英殿的一个宫廷内侍正站在门口,见到他过来,立刻走上前来低声道:“太后殿下正在里面,高公公吩咐奴婢领楚大人至偏殿稍待。”
    楚珩颔首谢过,转过身跟着内侍往偏殿去。才刚走出两步,身后正殿的大门忽然从里打开,太后与皇帝一前一后从殿内走了出来。
    殿外值守的一众宫人侍卫立刻俯身行礼,楚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凌烨一眼看见他,未及楚珩有所动作,直接挥袖作免,道:“你过来。”
    楚珩敛下眉目依言走上前去,停在陛下侧旁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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