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凡界中,没有自由的游离灵性,以至于超凡者犹如泥浆游泳,无论是任何法术神通都统统受限,再加上长生之劫,哪怕是早已堪破前路的巅峰真人想要突破至仙神都难以办到。
    因此,除却地脉节点所在之地外,天元界内也难以孕育出各类灵植和灵铁,除却天生就具备灵兽血脉,此界也绝不会有自然后天觉醒的智慧妖兽。
    但是,所有智慧生命的体内,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灵性。
    人生而有智,真灵孕魂魄,魂魄孕真灵。
    故而,人死之后,魂魄离体,灵性脱离躯壳,本能地吸纳周围的游离灵气壮大残魂。
    最后,就会化作怨魂。
    韩石岭就见过不少怨魂。
    有些怨魂非常古老,存在于古代帝皇的陵墓中,由那些殉葬的妃子和奴仆所化,在昔年他还是战国男儿四处寻幽探密时经常遇见。
    而有些怨魂就比较常见,好比如说天元战国时代,那些屠城亦或是屠俘时的万人坑,京观所在之处,便时常有数目众多的凶煞怨魂飘荡——与之同理的还有两军交战之处留下的战场遗地,实乃怨气冲霄,煞气四溢,无数阴魂横行之地。
    甚至,就连他手下的那些间谍,情报组织乃至于潜伏在新朝中的各种潜伏人员执行任务时,都经常会看见不少被暗杀,被审讯者那死不瞑目的怨魂。
    怨魂……说白了,无非就是一缕稀薄,漆黑,充满了怨憎的雾气。
    这东西没什么可怕的,就像是冬天时,从人们口中吐出的白气,哪怕是放在一旁不管,过一会也就迅速随风而散了。
    但这仅仅是单一的怨魂。
    倘若怨魂一多,那么这口中白气,恐怕就会化作足以笼罩整个城市的大雾吧。
    所以……就有一个问题。
    假如说,由人呼出的白气,想要凝结成一朵云的话,需要多少个人一齐呼气才行?
    假如说,是一片云海呢?
    韩石岭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
    但是现在,他看见了。
    ——狱海绝境·内部——
    这里是,笼罩了南泽州沿海小半个州域,乃至于四分之一南狱海沿岸的禁区,是高于沧海州那因昔日昆妖入侵制造出的‘沧海墟境’,堪比位于东冥海,因为东大洲陆沉造就的‘冥海绝界’。
    这里是,一片密不透风,笼罩了方圆数千里之地的怨气云海。
    究竟,要多少怨念,要多少亡魂,才能制造出如此地狱?
    脚步声响起,匆匆行走于这片由无数怨魂组成的海洋中,感受着周边沉淀了四十万年的怨憎,韩石岭的面色愁苦,就连那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的面容都无法维持,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
    中年男人追随着苏昼的脚不而来,但却从一开始就迷失了方向。
    虽然说,青年以轮回之印的力量凝固了无数怨魂,让这片翻腾的怨云化作了让人可以正常前进的拱门。
    但是,自周围溢散而来的黑色雾气依然浓厚,足以遮蔽视线,甚至侵蚀活人,将一位地阶乃至于天劫的修者化作万千怨魂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韩石岭修行的无形法体可以将自己的真身熔炼成一道无形无质的‘先天无相无形太宇遁光’,可以忽视人世间包括怨气在内的近乎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攻击手段,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受到影响。
    不过,就算如此,他依然能看见一排即便是在黑雾中,也无比清晰的脚印。
    苏昼的脚印。
    青紫色的魔火,在怨憎堆砌的泥土熊熊燃烧,它熔融出一条直线,引导出了一条通向远方深邃黑暗处的道路。
    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这脚印的主人大步朝着最为危险的绝境最深处迈步而去,没有半点回首的感觉。
    对此,韩石岭深吸一口气,他下意识地环视周围,那凝固在雾海拱门中的一张张脸。
    ——那是充满了怨恨,悲伤,扭曲和哀鸣的表情。
    ——那是一张张属于女人,孩子,男人和老人的脸。
    ——那是满溢着哭泣,绝望,茫然以及……不甘的情感。
    黑色的雾涌动着,令那一张张脸庞都如梦似幻。
    所以,他下意识地的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韩石岭只是凝视着身下仍然散发光芒的脚印。
    然后跟随。
    ——紧接着,便是如真似幻的光影。
    浓密的红烟令天空猩红,硫磺和血液混杂的伟大充斥大气,浑浊的空气中跃动不祥的电光,化作龙蛇的形状。
    原本高居天空宫阙之上的仙神,此刻全部都在这等天地异变中茫然地冲出自己的居所,不乐本座,然后齐齐不知所措地注视着自己那正在逐渐枯干的双手和头发,以及正在生垢的衣物和体表。
    然后,便在红烟中眸光黯淡,寿尽而亡。
    天人五衰。
    天空黯淡,星光在迷雾中摇曳,一座座华美的仙神宫阙自高原的星天坠落,一颗颗赤色的燃烧流星划过天际。
    大地之上,那众多城市和乡村并没有被突兀冒出的血气红烟杀死,但他们却被坠落的神宫毁灭。
    一时间,南大洲西南方向最高耸的毕然山脉在火德星君那坠落铸造厂爆炸的火光中崩散为飞灰,弥漫周天;而树木更多的河流此时成为了瘟部正军培养的褐色孢子占据,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腥臭。
    短短数分钟内,大地便遭遇了酸雨,尘雾,暴风,星坠和爆炸……并非是没有人察觉这一点,有许多人很早就发现了不对,但是他们却逃不掉了。
    在太初天帝的时代,仙神的力量涵盖万有,祂们的死亡,就等于相关道路的混乱,在整个世界的范围内制造了极大的混乱。
    原本昼夜都灯火通明的城市无法点亮灯火,原本正常运转的灵械车辆无法驾驶,在过于可怖的地脉崩溃和仙神坠落导致的众道失位的情况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灾难的到来,却无力回天。
    ——以神之名,执掌万物乃至于进步。
    万物将一切都交给仙神,仙神也会将和平,富足和幸福交给万物。
    所谓的万道万神,便是如此……而且,如若人能开辟新的道,那人便可以成为新的神。
    最重要的是,同样的神位,却并不代表只有一位仙神,只要抵达相对的境界,即便是火德星君,水德星君也可以同时有十几位,只是只有最强大最睿智的神魔,才能成为这一行列中的主神。
    对于众生而言,这是完美的道路——虽然神与神之间会争斗,人与人之间会征伐,但这本就是世间常理,又有何奇怪?
    太初天帝如此坚信。
    但这一切都步入了毁灭。
    在定居于南大洲的众多仙神身亡和其宫阙坠落自爆时,其他大洲也都在发生近乎同样的事情,堪比数十颗星球表面的区域被仙神死亡带来的余波彻底摧毁,大地之上有火焰,冰霜,雷暴和各式各样不可思议的疫病与混乱蔓延。
    乃至于,整个南大洲大陆本身,都在明显地震荡,缓缓地沉没。
    但是,因为某种奇特而不知名的原因,这般堪称星体结构级变化的巨大变动,却并没有对南狱海周边的任何地区造成威胁。
    除却有一波波算不上太大的浪潮正朝着临近的西大洲,中大洲南方沿岸扑去外,其他所有的力量都被汲取吞噬,随着涌入南大洲陆地内地的海水那般,化作一个巨大的旋涡。
    而就在这最后的时刻。
    在南大洲一处相对最高的山脉之中,有一家风尘仆仆,满身狼藉的一家人正在尽可能低攀爬至此地的最高处。
    那是一对满面疲惫和恐惧的父母,一位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婴孩,以及一位不哭不闹,约莫十几岁的少女。
    刚刚迎来新生儿的他们本应该接受邻里亲戚的祝福,母亲卧床休息,但现在却只能亡命逃难。
    他们不知道仙神都已经坠落,也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大地即将迎来正阳的结局……他们只是知道,有巨大的地震侵袭了他们所在的城市,以至于城区裂开,周围有巨大的地壳裂缝崩碎山体。
    这一家人来到此地山峰高处,并仅仅是打算想要站在高处,看看如今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
    然后,他们便看见了。
    远方,大陆的尽头处,有洪水涛涛,无尽海洋正倒灌而来。
    红烟翻滚,如同在天空中流动的血液,龙形的雷电在翻滚的乌云中久久不息。
    浑浊的浪潮凶猛的拍来,令抱紧了树木的一家人面色惨白。
    最先被海浪冲走的是母亲,这位妇人刚刚生育完毕,身体虚弱无比,她被丈夫背在背上,抱不紧脖子,也抓不住树木,所以第一时间便在潮热的海水中没了生息。
    怀抱着婴儿的父亲双目血红,他数次想要不顾一切冲下去救妻子,但是此刻他不能,他还要保护家里的其他两个孩子。
    可是浪太汹涌了,腥咸的水流劈头盖脸地打下,这是堪比铁锤的攻击。
    男人整个人一时间都因此而眼前发黑了数秒,脑袋嗡嗡作响……而等他反应过来时,这位父亲的手中已经空无一物,只有不远处有包裹着婴孩的布锦漂浮,而刚才抱着树枝的女儿也被冲走,此时惊恐地抱着那份断裂的树枝在浪潮中挣扎。
    起码还有一根树枝,女儿还不至于立刻就判定死刑……如此在绝望中寻觅着希望,他此刻全心全力地向所有仙神祈祷,祈祷谁能来拯救他。
    但是,一个漩涡却在不远处生成,怀抱着树枝的女儿连话都来不及说,然后就被卷入其中。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
    双目本来血红,悲愤无比的男人,此刻茫然了。
    他紧紧抱着自己身前的树干,然后抬起头,看向已经没有星星了的天空,然后又低下头,凝视着眼前这片翻滚着,吞没了他一切的浑浊浪潮。
    惨笑一声,他松开手,归入潮水。
    ……
    血雾弥天,星辰坠落。
    高举宫阙于天穹之上,那一道道硕大无朋的星光溃散,而在此之后,巨大的神魔之尸正在苍天的高处坠落,拖拽着一道道危险无比的流火之光。
    祂们的真身种族不一,其中有神鸟,有人类,也有怪异的灵兽和异族,但每一个都异常庞大,宛如真正的山岳,甚至其真身就背负着一座巨型城池。
    祂们的外观曾经尊荣华美,荣耀威严,充满了灵光和绚丽,仿佛由世间最美好的要素凝聚而成。
    但是现在,却满是污垢,腥臭,且苦干腐败……都是尸体。
    【不对,不是这样的!】
    高天之上的之上,震撼整个天元界的声音正在怒吼。
    那声音温和,慈悲,威严,仿佛自最高处俯瞰众生,可却同样与众生同在。
    但此刻,这源自于天帝的声音,却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惊恐和愤怒:【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明明就差一点,就差最后一步!】
    最初,语气还充满不甘和难以置信。
    但最后,天帝的声音也逐渐无力:【这是我的罪,我的错……是我的贪婪……造成了这大不祥……】
    紧接着,祂一转坚决。
    【不要继续下去了……我来!】
    【我来,我来!】
    然后……便是轰鸣。
    此刻,正是暗夜。
    仙神皆灭,群星黯淡。
    天地间一片黑暗。
    而最后的光源,那巨大的当空之物,也开始脱离自己的位置,朝着大地缓缓落下。
    咔嚓。
    空间碎裂的声音响起。
    在这刹那,明亮无比的光芒,突然照彻了那漫天红烟和被阴云充斥的天空,即便是浩日也不能比拟。
    苍穹的尽头处,一轮巨大的光辉就像是超新星一般点燃了遥远地大气,令高天炽热燃烧,绽放雷光。
    一颗远比其他星辰更加庞大的天体浮现在天空,它越变越大,因高速坠落而燃烧,云层因其而退避,红烟也在它面前分开,乌云中龙蛇般的雷霆熄灭,厚实的大气被轻易撞碎,露出背后空无一物的虚空海。
    这气势是如此恢弘壮烈,以至于天地间的引力也开始扭曲,随着大星坠落,无数碎岩河水都从地面上飘起,悬浮于半空,而交织的空气也化作汹涌的乱流,激荡狂风。
    那是……
    月亮。
    ——昔年,天元凡界,黑夜无光,无星无月。
    在蛮荒的过去,夜晚是没有星月的,有的只是纯粹的黑暗。
    然而神魔历初始,太初天帝封神三千,化作群星,并以身化月,散发月辉,照耀黑暗,赐予人世光明文明,教化众生。
    可如今,星空都黯淡了。
    月亮的光辉带着决绝,朝着正在沉没,似乎还在扩散,朝着其他大洲蔓延的地壳飞驰而去。
    能看见,这月亮,似乎是一只环抱双翼的神鸟,蜷缩成蛋形而成……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大气被撕扯地支离破碎……而后,轰然砸落。
    嗡嗡——
    但是,奇异的是。
    这明月坠地一事,却没有在这沉没的大洲上泛起一丝波澜。
    那正在缓缓旋转的,巨大的南狱海漩涡,此时就像是一只巨口,吞没了月亮。
    以及,生活在这个大陆上的众生。
    不过,就在吞下了那颗月亮后,漩涡仿佛就像是满足了那般,缓缓消失不见。
    天地遂之平静。
    ……
    能听见,一个声音。
    【灵性,长生物质,天地之清气,固然是‘辟始神光’的基础,但却也同样是封印的基础……天帝陛下和我们太过狂妄,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结果只能被反噬。】
    【稳定,必须要稳定。我将会把诸星天道再次炼化,然后重新化作封印,以人心之力引导束缚。】
    这个声音冷漠,但是坚决,祂的语调沉稳而带着一事酷烈,而言语中的决心,更是和机械一般不可动摇。
    祂冷漠地指示着:【紫薇,那些凡人的魂魄不能浪费。】
    【作为自大地上诞生的智慧生命,他们的魂魄中,也带有一丝‘始源之龙’的意志,所以才会忍不住被始源之龙的气息吸引,重归母体,导致无法长生。】
    【我们不能放任魔神利用这些几近于无穷尽的魂魄,非要利用,我们自己利用最好。】
    而后,视角开始动摇。
    聆听着此言的存在转向,看向了此时正风雨飘摇,蒙受无数灾劫的凡世。
    祂看见了。
    祂看见了,看见了坠落的月亮,黯淡的群星
    祂看见沉没的大陆,荡起的潮水,以及数之不尽的毁灭。
    祂看见无穷无尽的亡魂——而里面有母亲,有孩子,有希望安静生活的普通人,也有众多傲视天地的王侯豪杰。
    而不变的,是他们都是人。
    凝视着这一切,视角的持有者心中默然。
    ——神魔的欲望,神魔的追求,神魔的正确和错误。
    最终反馈的,都在凡人身上。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神魔的霸念,神魔的纷争,神魔追求更高的狂妄之念,神魔哪怕仅仅是随心所欲地一想……
    无论是什么行为,神魔都可降灾于世间。
    这世间无道的轮回,究竟怎样才能超脱?
    如此思索着。
    紫薇星君应第二任天帝之名,降世下凡。
    祂无奈地注视着凡世,注视着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社会与世界,还有那正登录而来,近乎于无穷无尽的平民。
    最终,祂得出了答案。
    【不。】
    站立在中大洲的南沿海,祂喃喃自语:【他们不应该死了还成为我们的工具,成为我们的财产和资源。】
    【我不想这么做,太昊。】
    【不服从命令……大不敬。】
    【既然如此在意凡人,那就变回凡人吧。】
    对此,冷漠干脆的声音响起。
    霎时间,诸星天道运转,属于紫薇星君的力量便被取走,只剩下昔日作为人间王侯的,真人巅峰境界的‘人’,站在泛起黑色沉淀海灰的沿海旁。
    不过,也不知道是仁慈还是对自己也严苛,被称之为太昊的存在除却撤去力量外,并没有做出其他任何举动。
    抬起手后,他不再是祂。
    如此一来,男人反而却松了一口气。
    是,他如今的确仅仅只是一位地仙,实力远远不如还是紫薇星君时。
    而未来恐怕也同样如此,那份力量既然被贬去,恐怕再也无法拿回。
    但是,即便如此……
    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去做的。
    所以,便以身镇狱。
    ——古之传闻,昔年南洲陆沉,亿兆妖邪化云潮而来。
    却有一人,以百年筹划,百年预演,百年修行,又是以数百年时间,得到了足以达成自己最基础计划的底线力量。
    最终,他以身合阵,化作前所未有的净世伏邪大阵,净化无数妖邪,复归亿万怨魂为生魂。
    在这一场巨大的灾劫中,天魔没有得到这一批凡人的魂灵,而仙神也同样没有。
    大阵启动。
    庞然的光自地面升起,最终凝聚为堪比宏伟山脉的巨神。
    燃烧自己全灵的白色魂之巨神,就这样,对着万千朝着中大洲蜂拥而来的妖邪怨魂展开手臂,张开了自己的怀抱,就像是一座环形的山脉,包裹住了对方。
    他温柔地抱住了那几无穷尽,充满了怨憎,迷茫和不甘魂灵。
    神情安详。
    【别害怕了。】
    怀抱着这些魂灵,他低声自语,然后身躯逐渐化作光屑消散:【我救不了你们。】
    【但是在遥远的未来……一定,一定有像是我这样的人出现,令你们可以得到解脱。】
    【一定会有的。】
    ……
    光影消散了。
    顺着那青紫色的火焰脚印行走,恍然地从光阴幻境中走出。
    回归狱海绝境内部的韩石岭,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此刻,他已经开始忘记,自己之前看见的是什么了。
    是因为那些记忆太零碎了吗?
    还是说太过久远,所以就连细节都被磨灭?
    也不知道,那些究竟是谁的记忆,总之真是够凌乱的。
    能明白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苦难和不甘。
    从头到尾细细回忆,只有这个记忆最为清晰。幸福被消灭,和平被打碎,人们期待的未来被当成垃圾一样扔掉,被更高等的存在发自内心的被蔑视。
    完全都是都是彻底莫名其妙的发展,为什么好好的生活着,就会突然被如此可怖的灾难抹杀摧毁?!至少对于凡人而言就是如此,如此无法理解。
    所以,唯一能搞明白的东西,只有这一点。
    ——不甘。
    ——不甘心,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们,只能得到这样最糟糕的结局。
    不知不觉,早以为自己铁石心肠的男人咬紧牙关。
    他怒瞪双目,握紧了拳头。
    ——韩石岭握紧了拳头。
    而就在这时,燃烧着魔火的脚印抵达了尽头。
    不知不觉降,韩石岭发现,自己已经超越了昔日所有探索不归者都曾经进入过的那个界限,进入了这个‘狱海绝境’的最深处。
    抬起头,看向眼前。
    “这里是……”
    自语着,他察觉,在这里,怨魂制造出的黑色雾气已经很是稀薄,视野非常开拓。
    在自己的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高台,一共九十九层阶梯环绕于那高台,似乎是某个超巨型阵法的根基。
    而就在这个高台的中央,有着一个黑色长发的男青年,正面对着一个虚幻不真切,但阴影却能给出一种颇为温和威严的人影交流的感觉。
    韩石岭隐约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就只是这样,对吗。”
    “你知道自己会死,也知道成为紫薇星君不过是成为人道的傀儡,成为提炼人心五德的道具,所以才想要反抗吗?”
    青年的声音柔和,甚至不像是提问,仅仅只是一声善意地猜测:“你是为了反抗神魔,反抗那太昊天帝,才这么做的吗?”
    【不,不仅仅是这样,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毕竟,些时候,有些事情,做出来后才会有人将意义附会在其上。】
    而与青年交流的那个虚幻的人影如此说道理,只能看见他在笑:【有人等待着我去帮助,所以我就去了。】
    【南大洲的众生也是生命,他们的结局不应该就是这样变成妖邪,所以我必须这么做。】
    韩石岭其实并没有听懂这两位交流的究竟是什么,又究竟有什么意思。
    或者说,他听懂了,可是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那里。
    目光敏锐的男人只是看见,那语气温和的烛昼,那曾面对神魔也无惧的烛昼,此刻握紧了拳头。
    而那看起来正在笑,也虚幻无比,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人影,此刻也握紧了拳头
    他握紧了拳头。
    他也握紧了拳头。
    他们都握紧了拳头。
    ——倘若是圣皇……倘若是明正德的话。
    他,也一定会握紧拳头吧。
    注视着这一幕。
    不知为何,韩石岭如此想到。
    没有任何理由,甚至没有思考,他只是如此单纯地想着。
    最终,青年伸出手,有青紫色的火焰燃烧。
    然后,一切朦胧的雾气连带那光阴都消散了。
    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所以,韩石岭便看见,在那巨大圆形高台的最上方,最中央处,有着一具骨质莹润,高大的人形骸骨。
    这骸骨的右手高高抬起,对准天空,对准天空上的群星。
    这拳头紧握,似乎正在对那高天之上的存在表示自己的愤慨。
    而另一旁,他的左手向前伸出,宛如虚揽怀抱。
    而这怀中,有着一块黑色的铁石。
    它外表嶙峋,尖锐,刻薄,满是愤怒,满是不甘,凝固了无数的呐喊和怒吼。
    这就像是由无数灵魂和执念凝结而成的神铁,散发着深灰色的灵光,震荡着周围的大气,扩散出一圈圈激荡无比的煞气和怨憎。
    可是,在这外壳之下,却隐约有着充满了慈悲的意味光芒正在流淌。
    而它……便是镇狱伏魔铁。
    “这就是……镇狱伏魔铁?”
    青年感慨的声音响起,他凝视着眼前被抱在怀中的神铁,不禁长叹一口气:“居然如此……”
    真的是……镇压吗?
    真的是……伏魔吗?
    倒不如说,是等待。
    这神铁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等待,等待未来,有一个可以承受这无尽众生怨念的人,再一次现身而出!
    所以,苏昼伸出手。
    在他的身后,一株无比巨大的倒生神木幻象,正在青年的背后冉冉升起!
    早已进化完毕的智慧树,其力量是何等庞大?当它的雷霆之枝干,烈火之飞叶真正释放光芒,照耀天地时,它早已扎根进入世界,成为了个人空间生态圈变动的最高受益者,也令它的位格彻底成为了小世界之主的的等级。
    神木一出现,便开始尝试转换周围那无尽咒怨怨气,将其还原成最普通精纯的天地元气和灵性。
    神木的幻象枝干挥舞,青年肃然地引导着智慧树行动。
    而就在此时。
    不知道为何,韩石岭突然心中激荡。
    “——我能帮忙吗?”
    向前迈出一步,他如此说道,这位真人的语气骤然变得激动起来:“为众生承担罪孽,反抗神魔,承载这无尽怨念……”
    “——这种事情,我也介意出一份力啊!”
    会为了天下太平,对共患难数百年挚友的人失望,并倒戈而向的人,当然有着这样的觉悟。
    甚至就连青年都感应到了韩石岭口中的真诚和决心,不禁转过头,看向对方,有些惊讶。
    “你想要帮忙?倒也不是不行……”
    “不对!”
    但是,忽然。
    有一个浑厚无比,带着无尽恼怒的声音响起,滚滚灵气波动宛如浪潮,直接打断了智慧树的行动。
    苏昼侧过头,皱着眉头看向彼端。
    “不对!”
    他大声说道,语气深沉而不忿:“为什么非要反抗才行?!”
    “南大洲的那些人虽然可怜,他们都已经死——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要违背神魔的指令?!”
    一听见这声音,韩石岭顿时便惊愕地转过头。
    “魁首?!”
    他震惊地低语,然后便在那自己前来的道路路径上,看见了熟悉无比的身影。
    高大魁梧的正阳魁首身披清辉战甲,他的头盔顶部上有两点红光从缝隙中射出,一轮轮青色的气息自其右手中垂落的神尺中绽放扩散,将其笼罩庇护,令他可以忽视那众多怨念,来到此处。
    第一时间,韩石岭脑海中什么想法都没有。
    因为过度震惊,甚至想不出什么任何有意识的话题。
    他只能看见,南正楷那没有持尺的左手,也握紧了拳头。
    ——握紧了拳头的人们,抵达了此处。
    然后,互相对峙。
    “为什么?!”
    此时此刻,同样见证了那一幕幕韩石岭和苏昼都见过的幻影,愤怒无比的正阳国魁首步步向前,用力无比的足下,甚至踩踏出裂纹。
    他周身亮起了一圈圈的神魔法宝的神光,这是任何独立修行者都绝无可能获得的神物,而置身于这些神物光辉笼罩下,南正楷大声怒吼道:“倘若昔日紫薇星君奉太昊天帝之命出手,一切都不至于如此!那些南大洲亡魂会得到安置,会有更少的中洲人因此而死!”
    “就更不用说倘若他听从太昊神帝指示的话,就根本不会有‘狱海绝境’这一大禁区出现,南泽州也不会因此满是妖邪,将会是人间乐土!”
    “为了一群蝼蚁一般的死人,放弃未来更重要的活人……这,这样的角色,也算是紫薇星君?!”
    身披战铠的魁首并没有转头看向就位于一旁的韩石岭,他已经不再在意这些小事。
    男人只是真的觉得匪夷所思,所以才要质疑和否认自己刚才看见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明正德和这个紫薇星君都是这样,非要和神魔作对?明明神魔的条件已经不能更好,为什么就非要满足于短暂虚假的妄想?”
    “明明神魔都存在于这里,祂们就是客观的自然规律,为什么就不能理解这一点?!”
    而面对这狂怒的嘶吼。
    站立在那一具古老的骸骨面前,苏昼并没有回话。
    在这九十九层高的阵法高台中央,在这历经四十万年仍然不磨的永恒大阵之中,他凝视着眼前的这一具摆出对天握拳,怀抱众生的人类骸骨。
    然后,青年便伸出手,从这坚固无比,至今为止仍然令人感觉有永劫不磨之感的骸骨怀中,取下了‘镇狱伏魔铁’。
    通灵神铁的触感并非真正金属那般,而是宛如某种生物材质一般,柔韧,有着弹性,具备无论遭遇什么打击,承受怎么样的力量,都能保持完好与不朽,永远不会损坏的那种坚硬。
    苏昼的力量之大,即便是仙天罡金,火灵岩铁落入其手,恐怕也会被全力以赴的他捏成一团团形状扭曲的碎渣,可是镇狱伏魔铁却不同,无论青年如何用力,他都有一种仿佛‘在加一把力’便可以将其变形的感觉,可是真的再次加力,却又毫无反馈。
    宛如雾气一般的荧光,萦绕于神铁周边,浩浩荡荡的伏邪之气浩然无尽,被苏昼紧握于手心。
    而就在青年将伏魔铁从骸骨怀中轻柔取出的时,他隐约听见了一个声音。
    【你……会选择守护世间众生吗?】
    隐隐约约,能听见这样的声音响起。
    和之前幻影的声音如出一辙,这语气疲惫中带着一丝期待。
    但是,这一次,苏昼却并没有给出对方真正想要的回答。
    紧握神铁,背对着韩石岭和沉默着的南正楷,青年淡淡的开口,认真的说道:“我不会——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路见不平的人而已,怎么能守护这天元界众生?”
    “这是另外一个人要干的活,我不会抢他的工作。”
    话毕。
    紧接着,苏昼转过头。
    他眯起眼睛,看向已经开始攀登高台阶梯的南正楷。
    两人一上一下,一个俯瞰,一个仰视。
    苏昼低头,看向南正楷,魁首抬头,凝视神鸟烛昼。
    青紫色的灵瞳孔,和赤红色的双目对视。
    ——无需多言。
    正是因为坚信自己是正确和完美,又认为对方是根本无法说服的敌人,所以才不需要任何辩驳,不需要任何交流,便可以直接开始战斗。
    轰隆!
    登时,伴随着骤然响起的雷鸣,以相峙的两人为中心,无形的气机便开始在这昔日伏邪大阵的核心高台中央展开,扩散,宛如飓风一般吹散了周围的怨魂。
    从遥远地高空俯视地面,能看见,于南泽州之南,狱海绝境的中央之处,那永恒被黑色云雾笼罩的禁区之地,有巨大的云海旋涡开始缓缓卷动,阵阵狂风正在呼啸,在一道道劈落的雷光中泛起涟漪。
    而在这中央,有一个肃然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我要做的、能做的、应该做的和想要做的。”
    “无非就是对那些看不惯的东西、人、事物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神魔拔刀,挥拳而已。”
    如此地说道,与这自己现身,甚至不用自己去找的敌人互相对视,苏昼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双目都非常明亮,甚至闪烁着灼灼的光华,青年大笑道:“革新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温情脉脉。”
    “我总是想要要让人变得更好——但在此之前也应该毁灭些什么。”
    此刻。
    伴随着刺目的火光,苏昼从个人空间中拔出了灭度之刃。
    伴随着如日中天的正阳闪耀,南正楷举起了青霄正阳尺。
    ——哗啦!
    刀鸣,尺震。
    宛如金属交响,又像是凤凰高鸣。
    此刻,同为真人巅峰,但是实力却远逊于两人的韩石岭能感应到,眼前有仿佛一颗宛如太阳一般,释放着无尽人道洪流之意的青色骄阳正以磅礴如山之势朝着压去,宛如天穹塌陷。
    可这骄阳要面对的,却是一道比他更加锋锐,更加炽热,更加愤怒也更加具备毁灭欲望的赤金色刀光!
    ——灭度者,涅槃寂灭也!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死;不生必不死,毕竟灭尽,故名灭度。
    在这被昔日南大洲无尽怨魂包围的法阵中央,赤金色的火花和青红色的流光,登时便将这狱海绝境的中央部分各自占据一半。
    黑暗中,无穷无尽的幽冥怨魂环绕下,于这昔日南狱海的边界,本应该充斥着无尽哀嚎之音的地域。
    伴随着两道流光飞驰,一声刀与尺碰撞的交鸣,骤然响起,打破寂静!
    ——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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