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和这人面对面,彼此打量。我确信的只有——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有趣。”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阁下说什么?”
    “我一直听说,骁骑将军刘义信天性纯善,和魏弃之这伙人秉性相悖,相处得并不和睦,只是因为忠心的缘故才一直没有背弃他,可今天一见将军面相,方知您实在不像是这样的人啊,分明是——善恶不辨,是非不分,情薄义少,忠孝全无,孤克父母,断绝六亲。”
    说真的,以前我陪魏弃之上中京,也在那的术士听过类似的话。可是——那次是我上赶着找不痛快,我认,这次我又没问他啊,他谁啊就有底气这么给我看相,专挑不好听的词说?我拳头硬了。要不是看他救了我,一定一拳揍上去。
    他又说:“将军别生气。某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算了,他看起来不会武功,弱不禁风,打坏了就不好了。
    我压着性子,向他拱手行礼。
    “阁下今日助我出逃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他日相见,必结草相报。”
    “他日若相见,将军便结草吧,我名字啊就不用知道了——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这也太神秘了吧!藏头露尾到这份上,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卷进什么阴谋了……可我这些天,除了深深体会了一下魏弃之多好男风,没得到别的什么新鲜的东西值得别人把我从他那救走啊?
    我看见这人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我。
    “魏弃之眼耳遍布昭地,将军若不快点出昭国界,怕是很快就会被辅国大将军抓回去。我有个胡商朋友,现下正好在幽州。将军就坐这车到幽州去,拿这封手信去找我那朋友,随商队去胡地躲躲吧。”
    我接过,信封上是羽陵人的文字。我沙场生涯的前半段都是和羽陵人打仗,因此大概能看懂,写着确实是“给朋友某某某收”。
    我把信揣好。
    “听您口吻,不是我大昭国人?”我说。
    他笑而不语。
    “南辰人?”我看着他没有胡人血统,于是这样猜到。
    他开口道:“我在这天下生,在这地上长。我非哪国人,而是天下人。”
    我对这读书多善清谈的世家公子真是无语至极——不想说就罢,扯什么天下人不天下人的废话?
    *
    这陌生人在驿站和我分道扬镳,我始终没探问出他的身份目的。那车夫也是个一直闭口不言跟个哑巴似的人。几日后,我到了幽州,操着一嘴不甚流利的羽陵话跑胡人聚地打听,倒是没花太多功夫就找到了那个人。
    半月后,我就出关了。
    其实,去胡地不是个好主意,那里我人生地不熟,万一再碰见什么战场上见过面结过仇的就完蛋了。可要是不去吧——我就想起魏弃之放下笔,抬起头,问我烧鸡好不好吃的那一刻。
    实在不敢留在昭国。怕了这孙子了。
    好在,我在胡地也没遇上什么麻烦。那个胡商汉话讲得很好,沟通没什么大碍。他人也挺好的,知道我是他朋友那个神秘的“天下人”介绍来的,二话不说就愿意带我出关,还愿意在他的商队给我一个差事,食宿都不愁了。我和他混熟了后,向他问过几嘴那个“天下人”的事,令我非常意外——他居然也不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就敢这么相信,收留了他托付的人?他说,这样才叫朋友,才叫义气。
    *
    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人确实是真的很讲义气而不是不想告诉我“天下人”的事拿义气搪塞我。
    *
    那两个人是半路加进来的,一个贵霜人和他的女人。就是半路上遇见,那个贵霜人和我讲义气的雇主,俩人一拍肩膀,一寒暄,他们就跟我们一起走了。
    那个贵霜人实在是个叫人很不舒服的人,看见我,叽叽咕咕说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不过商队里好像只有我听不懂。除了我,大伙都大笑起来。我这位讲义气的雇主也笑了,却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接着不笑了,模样有些尴尬。
    要是我看不懂那个贵霜人在嘲弄我,我就是傻。
    可以说,我反感这个贵霜人。我很快发现,我第一印象定下的反感是对的,这人确实不怎么样。那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或者妾室——想想也是,真是心爱的女人,哪个男人会带她这么抛头露面地到处走啊?
    可是那女人连他的婢女都不是。或许该叫女奴?
    他让那个女人向全队的人卖淫。
    一开始这事还是偷偷进行的,有谁色眯眯地盯着那个女人瞧,她半夜就主动去找他,收钱,然后给搞。起初我心里还觉得我的雇主识人不清,怎么和这种龟公交上了朋友,后来有一次……我撞见他和那个贵霜人一起上那个女人。
    这事渐渐就成公开的了,那时候我们穿越一个荒原,中午和入夜停下休息,那时候就能听见她放荡的叫声。这可真是叫我好不舒服啊,我跟着魏弃之也好,当乞丐也好,哪见过这种公开的淫乱?但他们是胡人,习俗和我们不一样,我不好说些阻挠的话。再说我也说不明白——我羽陵话虽然有了很大长进,却还没修炼到那么高的水平。
    我不招惹他们,他们却来招惹我。
    有一天晚上,我们守着篝火吃饭,那个贵霜人突然来了兴致,叫他的女奴来给我们跳跳舞娱乐一下。虽然那已经是盛夏了,可原野上,夜里跟寒冬似的冷。那个贵霜的女人在她主人的吩咐下跳艳舞。她模仿着种种猥亵的姿势,在他们吹口哨、拍手、喝酒、叫好的声音中,一件一件随着舞蹈脱掉她的外袍,裙子。虽然篝火的火焰烧得炽热,照到哪都暖融融的一片,可我能看到她光裸的肢体在冷风里轻轻发颤。
    我忍不住说:“别跳了,多冷啊。”
    那个贵霜人用他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四下响起零零落落的笑声。那个女人没有停下来,继续跳,继续脱,并且滑步到我面前。
    我从来也没有——我见过尸山血海,酷刑后濒死的人,各式各样的残酷的死法——但是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一种场面。她的皮肤冻得开始发红,可她还在笑,在跳舞,肢体柔软,动作下流却也构成了一个个优美的弧度。她看着我笑,欢乐的笑容,美丽的笑容,诱惑的笑容。仿佛她确实很快乐,不觉得冷,并且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事。最后一个动作,她一丝不挂,跪在我面前,向我伸出她的手。
    她在邀请我买她一夜。
    我看向他们。我的雇主低头喝酒,其他人则在毫不掩饰地看戏,兴致盎然。那个贵霜人更是直勾勾地看着我,对我笑,一种恶意而嘲弄的笑,就像他第一次看见我时对我的笑。那时候我是这里唯一的汉人,所以他笑;现在我是这里唯一没操过她的人,所以他笑。
    我解开披风罩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跨步向那个贵霜人走去,抡起我的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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