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暴雪,遮天蔽日。
    战斗早就结束了——早在呐喊,咆哮与钢铁碰撞的激奏声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敌人发现了他们的行军路线,提前做好了埋伏,并且利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做掩护——英勇的游骑兵白白牺牲,剽悍的马背民变成了无头苍蝇。
    惨叫声和怒吼声接连不断,可谁也不知道敌人究竟在哪儿;敌人是从何方向进攻,阵线的两翼究竟有多宽。
    于是战士们一个一个倒下,于是所有的怒吼和哀嚎,反击与突围最后都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消失在纷飞的白雪之中。
    砰!
    踹开挡在身旁的一具骠骑兵尸骨,手脚麻木的誓约骑士纳泽犹如慢镜头般,一点一点的握住剑柄,颤抖着拄起剑身,将几乎破碎的身体支撑着爬起来。
    持剑而立的誓约骑士孤独的站起;仅剩的左眼努力睁开,环视着脚下被鲜血浸红的冻土,还有被尸骸堆砌的狼藉战场。
    不,这不是战场…这就是屠宰场。
    他看见了试图掩护自己突围倒下的游骑兵们,保持着阵亡前整齐的队列倒在冰雪中;他看见了仅剩残肢断臂,和死去的战马堆砌在一起,一次次向周围突击试图撕开突破口的骠骑兵们,犹如鲜花怒放的花瓣。
    在他身后不远的方向,一面残破不堪的波伊战旗插在雪地里,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小时前,赛特·布拉哈伯爵曾持着它和另外三百名骠骑兵试图在大雪中迂回。
    狂舞的风雪,让他们手中的战弓变成了无用之物;从风雪中冲出来的亚速尔精灵武士,让他们的“迂回”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死死盯着那飘荡的旗帜,誓约骑士仅剩的独眼布满了血丝。
    战友的遗骸,袍泽的尸骨,甲胄的残片,断矛,旗帜,马刀,长剑……浅红色的雪地里,只缺了一样东西。
    紧握着双手大剑的剑柄,誓约骑士缓缓抬起头;不知何时,风雪逐渐停歇,将周围的景色逐渐显露出来。
    亚速尔精灵…这片战场上,唯一缺少的东西。
    千余名亚速尔精灵武士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般,环绕在一片狼藉的战场周围,或是持枪,或是拄刀;远远望去,仿佛是钢铁圆环般。
    誓言骑士纳泽,就是这“钢铁圆环”中,唯一的幸存者。
    倒不是敌人真的刻意留他性命,仅仅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的“捍卫之盾”誓言,让他能一次又一次的从血泊中站起来而已。
    第一次…纳泽不知道究竟该感谢,还是诅咒圣十字的“庇佑”。
    面前的精灵武士们突然让开一条道路,一个有些单薄的身影从“圆环”中走出;踩着脚下的鲜血和尸骸,站在纳泽的面前。
    紧握剑柄的誓言骑士,只是安静的看着对方。
    “虽然以在下的立场实在是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
    站在他面前的精灵武士,突然开口道:
    “纳泽阁下,您确实用行动证明了您对帝国的忠诚,但也证明了您的神是何等的无力——那可憎的伪神,可曾赐予您胜利的奇迹?没有,它所给您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绝望的诅咒。”
    没有回应。
    纳泽站在原地,被撕成碎片的铁手套掉落在地,他就赤手握住用铁丝缠住的剑柄;摸索着,将背后多余的斗篷撕掉。
    “所以…您还是不肯承认现实,对吗?”精灵武士皱起眉头:“看看周围,看看那些您战死的袍泽们吧!他们都是勇士,他们原本都不用如此死去。”
    “为何?只因像您这般不愿睁开双眼的人,依旧死心塌地的为那蒙骗您效力的伪神而战!它用诅咒奴役尔等,用谎言欺骗尔等,让你们相信这个世界存在通往幸福与永恒的天国。”
    “但那是个谎言,天国不存在;这个世界只有现实与地狱;盘踞地狱的伪神们,一直在孜孜不倦的妄图夺取这应属于我们的……”
    “铛——!!!!”
    怒目圆睁的誓言骑士纳泽犹如愤怒的凶兽般,单手挥舞着大剑,向精灵武士扑来。
    电光石火之间,白虹般出鞘的长刀偏斜了大剑的剑锋,将一旁地上的残骸砸成了看不出形状的血肉。
    红色的雪,在誓言骑士的周围腾舞。
    下一秒,长刀穿过了飞舞的雪花;利刃碰触之间,钢铁锻造的肩甲和雪花一起被喷涌而出的血浆染色,然后一分为二。
    不闪不避的誓言骑士直接抬起空着的左手,与利刃平行着伸向对面;诧异的精灵武士身影一颤,立刻后撤。
    但带着铁手套的左手,却抢先一步。
    “咔嚓!”
    猛攥住精灵武士那细嫩的脖颈,借着惯性,誓言骑士犹如抛石机一般将他的身影拽出残影,而后用力抛出。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砰!
    积雪迸溅之间,坠地的精灵武士在尸骨间翻滚着,总算停住身体,双手持刀单膝跪立。
    誓言骑士倒拖着大剑,用尽全身的力量,带着撕扯空气的呼啸声,将大剑从头顶抡出一个半圆然后狠狠砸下。
    “铛——!!!!”
    长刀的刀背挡住了剑锋,但挡不住那无与伦比的力量;精灵武士脚下的积雪和碎裂的尸骨,以他为中心向周围迸溅开来。
    满是狼藉的战场上,多出了一个十分完整的“圆”。
    面无表情的精灵武士死死盯着誓言骑士那猩红的独眼,撑起长刀的双臂微微颤栗着;即便下一刻臂膀断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誓言骑士再次探出左手,伸向精灵武士的颅顶。
    就在这一刻!
    刹那间,精灵武士猛地起身,拽着刀背将剑锋卸开;手中长刀几乎贴着二人的面门,在身影间闪过。
    抽刀,按柄,上扬…挑!
    “噗——!”
    鲜血喷涌着,誓言骑士的左臂和身体分离,坠落在尸骨堆中。
    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冰冷杀气,躲过一劫的精灵武士脸上却没有任何庆幸的神色,反而明悟了什么。
    愣在原地的誓言骑士机械的转过头,手中的大剑顺着独眼所见的方向,再次对准了精灵武士。
    那眼睛…空洞,麻木,甚至看不到愤怒。
    更没有信仰。
    “原来如此…您并不是为了信仰而战,更不是为了尊严而战。”精灵武士低声喃喃:“对您而言这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对吗?”
    “纳泽阁下,您是在为绝望,在为了复仇而战。”
    伫立在原地的誓言骑士猛地一颤,喉咙深处传来低吼。
    “这正好,我曾经很认真的了解过你们…誓言骑士。”精灵武士抬起头,与纳泽仅剩的独眼对视着:“对你们而言只要还没有放弃希望,就能一次次的重新站起,毫发无伤的扑向自己的敌人。”
    “那么想真正的杀死你们,就只有一个办法——让你们自己,彻底放弃活下去的意愿。”
    “让你们绝望。”
    “我会给你…绝望。”
    铛!
    仅剩独臂的誓言骑士再次扛起大剑,犹如蓄势般蹲伏在地,双腿屈膝,后背弓起。
    瞳孔骤缩,精灵武士突然将长刀反握,刀刃下垂。
    “我的武士之道…很无趣,它无法卷起冲天的寒冰与烈焰,无法让死者苏生变成我的傀儡,无法变成看不见的箭矢,更不能从影子里偷袭敌人……”
    “和我相比,许许多多的武士所掌握的‘武士之道’都是那样的耀眼夺目,连御庭首席那单纯直接的‘斩断’,都比我的有趣多了。”
    “它…就像伪神‘赐予’的力量一样,是一个诅咒。”
    精灵武士低声喃喃道。
    “噗嗤——!”
    残影掠过,誓言骑士的双手大剑贯穿了精灵武士的躯干!
    单薄的衣袍根本无法提供任何防护,脆弱的肋骨应声而断;肌肤,皮肉,肺叶……五脏六腑,都被沉重的剑锋搅碎成了看不出形状的血肉,然后随贯穿了身体的剑尖一起,从身后喷涌而出。
    誓言骑士用力上前一顶,肩膀抵住了挂在剑身上的精灵;手臂猛地发力,硬生生的将大剑向上扬起。
    一分为二!
    碎裂的血肉和骨头纷纷落地,只能隐约看出它的模样。
    赢了…吗?
    “若说理由,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总是那么不善言辞吧?”
    轻描淡写的话语声从身后传来,令瞳孔骤缩的誓言骑士猛地转身。
    反握长刀的精灵武士,依旧站在原地,自言自语着。
    “听不出话语中的含义,听不懂朋友之间的调侃,无法理解隐藏在词汇中的嘲讽,想反驳又觉得只能是徒增烦恼。”
    “所以,我选择了忍耐——不论他们如何说,如何的调侃、嘲讽、谩骂、羞辱……我都一言不发的忍受,默默的…忍受。”
    “仿佛只要不反抗,他们就会停下似的。”
    精灵武士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
    “于是,我的‘武士之道’也随之变成了这种无趣至极的存在——想要使用它,就必须反握刀柄一动不动,稍有反抗就会随之解除。”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怒吼着的誓言骑士再次扑向精灵武士的身影;大剑的剑尖倒拖在雪地中卷起阵阵“白浪”,疾驰着袭来。
    “噗——!”
    雪花纷舞的时刻,大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精灵武士的身影随之一分为二,从腰间被斩断开来,五脏六腑和肠子血肉一起,四散而落。
    高高扬起的剑锋在巨响声中落地,将精灵武士的下半身生生碾碎;仅剩的右手随之松开剑柄,在空中攥住了那坠落的头颅。
    轰——!
    被拽着脑袋的精灵武士,仅存的上半身被誓言骑士狠狠的砸落在地;而后再用力拽起,再用力砸落;一次一次,一次一次……
    直至那张脸再也看不出形状,那胸膛整个深陷下去,脊椎和脖颈扭曲断裂,变成一节一节……
    依旧…无法消除誓言骑士内心的绝望。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杀死这个杀死了所有人的畜生?!
    是要捏碎他的脑袋吗?!
    是要捏碎他的心脏吗?
    是要将他撕成碎片,然后烤成焦炭吗?!
    是要和他同归于尽吗?!
    究竟要怎么做,究竟应该怎么做,自己才能……
    “但是啊…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渴望报复的。”
    熟悉的声音令誓言骑士惊恐的回头,看着那同样在望着你自己的精灵武士,还有他那嘴角稍稍露出的微笑。
    “我希望他们能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苦,希望他们能承受和我相等的苦难,更希望他们能一次一次的感受这种痛苦和苦难,并且在深刻的理解了自己的错误之后,用最最真挚的话语,说……”
    “对不起,我…错了。”
    “再也不敢了。”
    砰——!
    话音落下的刹那,誓言骑士犹如自爆般炸成了无数的血肉。
    但他能清晰的感觉的到,刚刚自己是被什么贯穿了胸膛,然后硬生生撕开躯干,被腰斩,被碾碎,被蹂躏……
    但是…他却是清醒的——清醒到刚刚发生的每一个过程,都能清晰的感觉到那种十分直接的痛楚,并且一次次的施加在他的身上。
    “因此…只要我展开心境,在我身边的敌人就能一次次的体会到他所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伤害,并且在我终止之前,都不会停下。”
    微笑的精灵武士表情一顿,突然摇摇头:“不,不是在我终止之前,而是在他们——在他们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才能真正停止。”
    “噗……”
    眨眼间的功夫,变成了一滩血肉的誓言骑士,身体的碎块犹如无数爬动的蠕虫般,向着尚且完好无损的头颅靠拢,一点一点的恢复了原状。
    甚至连之前爆裂的眼珠,也已经完好如初。
    但那双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的麻木、愤怒或者是恐惧,仅仅剩下绝望。
    一种想要躲避,想要逃跑的绝望。
    强大的誓言骑士跪在雪地和袍泽的尸骨间浑身颤栗,呆呆的望着用长刀指着自己的精灵武士。
    “那么,如我所承诺过的那样。”精灵武士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犹如顽童在报复之后的窃喜:
    “我会给你们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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