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湖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对面的年轻人看上去既面善又熟悉,听到他问自己的话,一股略带委屈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来。
    蟹壳太硬了,掰不动。他摊开手,把自己已经被蟹壳硌得发红的掌心给灵霄看。
    灵霄见状,下意识地想要接过来给孩子掰开,没想到一只手比他更快地将那只螃蟹接过去。
    只见墨雲自信满满地往手掌大小的蟹壳上一拍,那蟹壳顿时四分五裂。与蟹壳一同裂开的,还有里头鲜嫩饱满的蟹肉。
    给。墨雲把手里的螃蟹还给云镜湖。
    云镜湖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面前几乎变成蟹酱的螃蟹,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这螃蟹死得太冤枉了。
    第十八章 红线
    就在云镜湖和面前死不瞑目的海蟹面面相觑的时候,一碗剥好的蟹肉蟹膏被推至他面前。
    云镜湖讶然转头,就看到对面的年轻修士正一脸理所当然地收回手,又捡起另外的螃蟹开始敲敲打打,有技巧地剥开蟹壳,完整地取出里面的蟹肉。
    墨雲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有意无意地审视着坐在旁边的灵霄。
    你......云镜湖愣了半天才缓缓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人给他的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的习惯活脱脱就像是自己父后复活了一般,就连剥蟹的动作和每次都要先给他剥好一碗蟹肉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这张脸比不上父后那般倾世绝色,他几乎就要以为眼前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父后又死而复生了。
    小道法号忘尘。灵霄嘴巴一张就开始胡诌,随师尊在山间修习道法已有七十余载,前些时日听闻幽州有妖兽兴风作浪,奉师尊之命下山擒妖。
    原来是忘尘道友。云镜湖闻言,怅然若失地看了灵霄一眼,再细看看,果然与父后相去甚远,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貌,都不及他父后十一。
    云镜湖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蟹肉一边偷偷打量着忘尘道士,片刻后忽然主动开口邀请:正巧我们也是为了擒拿妖兽才准备去幽州的,既然我们目的一致,不如一路同行吧?
    灵霄闻言,得意地瞟了一眼手腕上的银龙。
    看吧,即使云曦本尊没有出现在云镜湖面前,他依旧有办法让云镜湖主动邀自己同行。
    不过在面上,灵霄却露出了颇为为难的神色:降妖除魔之事并不好玩,可以说是危险至极。我看你并非修道中人,若是贸然与我同行,只怕会招来灾祸。除非......
    除非什么?见忘尘似乎是不愿意带着他们两人同行,云镜湖却更想跟他一起了,立刻追问道。
    只要不是太过为难的条件,他都能答应。
    除非你们能向我证明,你们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不会成为我的累赘。否则,吃完这顿饭,明天我们还是各奔前程吧。灵霄咔擦一声捏碎了海蟹坚硬的钳壳。
    云镜湖却是松了口气:这个好说,只是要如何证明?
    说话间,山神庙外头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时之间,天地色变。
    灵霄微微一笑,神色淡然地指了指门外的方向:倒也不难,你们把外头来挑事儿的那家伙收拾服帖了,自然能证明你们有资格与我同行。
    云镜湖与墨雲对视一眼,有些担心地探头往外张望着,但是外头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凭他用尽了目力却什么也瞧不见。
    这家伙有点儿棘手。墨雲皱了皱眉看向门外,随后回头叮嘱云镜湖道,来者不善,爷就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虽然看不出这忘尘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历,但是墨雲能确定他是个正道修士,并且修为还在自己之上。
    让云镜湖留在庙内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就在墨雲抄起自己的长剑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的衣袖却被云镜湖一把拉住。
    云镜湖的眼底藏着几分不自然的担忧,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拽着墨雲的手又用力了两分,犹豫地看向灵霄:看来终究我们与道友无缘,明日之后我们还是各奔东西的好。
    相比起第一次见面颇为投缘的忘尘,他自然更舍不得让陪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墨雲去冒险。
    灵霄:......
    这儿子白养了,大螃蟹也白剥了。
    墨雲摇了摇头:外头那物是冲着我们所有人来的,我们已无法置身事外。
    云镜湖闻言,表情稍显紧张:如此说来,倒是避无可避了?
    虽然大雍朝在先帝的统治下承平日久,但是各处的山精水怪伤人事件却层出不穷。这些不通灵智之物常常只凭本能行事,故而时常会闹出祸事。
    也因此,那些仙宗门派也时常派出门下弟子降妖除魔,颇得人心。寻常人家中若能出一个加入玄门正宗的人,也算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墨雲缓缓点头。
    云镜湖的目光忽然落在旁边的泥塑神像之上,指着那塑像道:你既然有神像在此,又受着这周围村民的香火供奉,自然应当庇护一方。怎么如今有妖异之物出现,你这神祇却充耳不闻?
    原本云镜湖只是单纯地抱怨,根本没有指望能看到一个半个的仙人真身。
    但是在他说完之后,那泥塑神像竟然真的释放出一阵柔和的绿光,随后一名袅袅婷婷的绿衣女子从神龛中走下来,对着云镜湖俯身一拜:山神绿柔,见过人君。
    人界之主,亦是地仙之君。虽说皇帝管不了他们地仙,但是按照尊卑之分,地仙在皇帝面前依旧是从属关系。
    云镜湖听得绿柔的称呼,第一个反应是回头去看灵霄的反应。
    灵霄依旧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掰龙虾,这桌上的海味都很鲜美,不吃浪费了。
    修道有成之人皆会望气之术,他的修为在我之上,只怕早就看穿你的身份了。墨雲看出了云镜湖的紧张,一针见血道。
    云镜湖:......
    合着他微服了半天,遇到的人基本上都看出了他的身份?
    仙子有礼。虽是人君,但云镜湖对绿柔也颇为客气,他还了一礼后才蹙眉询问,这外头......
    绿柔聪慧,早就看出灵霄是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的,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灵霄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于是便把自己之前跟灵霄说过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竟有这等强占豪夺的事情?云镜湖听得心头愤慨,片刻后又有些疑惑地看着绿柔,可你既然是本地山神,想来修为必然在那山野精怪之上,怎么会被这等精怪胁迫?
    绿柔摇头解释道:人君有所不知,我等地仙,其实并非修为多么厉害。只是生前多行善事,多积阴德,死后自有阎君根据身前功德分派去处。小仙前世的父亲是一位大夫,小女随父行医多年,后来便免费为乡邻看病赠药,又常常施粥赠银,修路搭桥,不想死后却也颇得善报,得封成为此地山神。
    原来如此,云镜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却越发柔软起来。
    他转头看着墨雲:既有这等恃强凌弱的腌臜事,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墨雲,你去将那家伙收了罢。
    墨雲微微颔首,回头瞟了灵霄一眼,推开残破的庙门走了出去。
    来,绿柔仙子请坐。灵霄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只是十分殷勤地邀请绿柔入席。
    绿柔虽心中记挂外头的事情,但见灵霄坚持,却也只能颔首入席。
    皇帝,你担心那墨雲也没有用。你若安心留在这庙里,本道自能护你平安。灵霄见云镜湖眼底露出忧心的神色,越发不高兴了,故意用傲慢的语气开口劝道。
    云镜湖头也不回地站在门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云层深处不时闪过的各色霞光,还有那堪比雷鸣的虎啸声。
    也不知那头白虎究竟有多大,竟然能发出这般洪亮如雷的吼声。
    若对方是个修为深厚的老精怪,也不知道这墨雲是不是它的对手。
    怎么办,儿子好像要被人拐走了!灵霄看着云镜湖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那根红线,忧心忡忡地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檀渊。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发现,一条象征着姻缘的红线正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云镜湖和墨雲的手腕上,而且越来越明显。
    若墨雲是寻常人也就罢了,他也能陪着咱家那小傻子在这人界白首到老。只是他是濒临飞升的修士,早晚是要飞升天界的。何况我看这个墨雲冷心冷情,一时的心动不会牵绊他太久。等他挣脱了出来,飞升天界,镜湖那孩子该多伤心呀!灵霄的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结了。
    檀渊那张龙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语气却像是比往常更冷了一分:那就等墨雲死了你再出手吧。
    啊这?
    虽然说的确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是......
    灵霄挠了挠后脑勺:感觉这样有点儿像戏文里的恶毒公公婆婆,故意拆散感情深厚的小情侣?
    檀渊:......
    算了,灵霄摇摇头,叹口气道,孩子的事情就让他自己处理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返回天界的时候把月下老人那老头揍一顿罢了。
    檀渊:就算你把他揍十顿也解决不了问题。
    灵霄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想出口气罢了。
    月宫之中,喝得醉醺醺的月老忽然感觉一股寒意蹿上天灵盖,让他差点儿连手中的酒盅都差点儿捏不稳。
    坐在旁边的绿柔无辜地看看灵霄,又看看他手腕上那条银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身离开。
    她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犹豫片刻,她选择低头开始研究自己脚下那个凹凸不平的小土包,似乎觉得那小土包格外有趣,都看得入迷了。
    门外,激烈的打斗声也停止了。
    第十九章 放手
    云镜湖紧张地冲出门外,下一秒就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往这边飞来。
    他还没有看清楚那黑影是什么东西,就被人拽住手腕往后拖了一步,飞来的黑影重重地砸在地面。
    墨雲!云镜湖只觉得这一下像是砸在了自己心头,让他挣脱了拉开自己的那只手,飞快地扑上去查看地上墨雲的情况。
    灵霄只觉得自己一颗老母亲的心都要碎了,以前他只知道女大不中留,没想到现在儿砸大了也不由爹。
    看着地上糊了满脸血的墨雲,他只觉得越看越不顺眼。
    见云镜湖地将墨雲的头挪到自己怀里,灵霄默默地挪开了视线,他怕自己忍不住会上去补刀:放心,他皮糙肉厚的,死不了。
    云镜湖默默地吸了吸鼻子,抬手用衣袖擦去了墨雲脸上的血迹。只是他刚刚把血迹擦掉,墨雲额头上的伤口又在继续往外淌血,根本擦不完。
    你别动,我给你上药。云镜湖说着,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之前墨雲给他的那瓶药。
    只是里头的药膏只剩下贴着瓶身薄薄的一层,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刮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立刻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墨雲额头的伤处。
    陛下,别哭......墨雲本不是个容易动容的人,但是看着身边的青年红着眼眶给自己上药,他心底某处也不免隐隐地痛了起来。
    只是墨雲不大会安慰人,翻来覆去能说的也就这句话。
    我又没有哭!云镜湖一面胡乱地用衣袖抹了把脸,一边用带着哭腔的语调反驳。
    啧!灵霄看得脑仁疼,尽管他已经抬手捂住了眼睛,旁边两人生离死别的对话依旧一句不落地钻入耳中。
    绿柔在旁边看得不忍,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灵霄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钉在原地。
    但是下一秒,她却咬着下唇对灵霄低声告罪,然后绕过灵霄走到云镜湖旁边,轻声安慰道:这位道友应该伤得不重,让我来看看他的伤势吧。我成仙后修习的也是医人之术,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云镜湖闻言,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了绿柔的衣袖:多谢仙子出手相助,您若肯出手,无论是否能将他救活,日后我都会为你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朕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绿柔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是低头去查看墨雲的伤势。
    墨雲的外伤看着吓人,实际上却并不怎么严重。棘手的倒是他的内伤,绿柔一把脉就察觉出墨雲的经脉受损严重,若不及时抢救,只怕有性命之虞。
    只是她虽为医仙,到底修为低微,想要治愈这样严重的伤势绝非她的力量可以办到。
    想到这里,绿柔的眼底浮起一抹愧色,对着云镜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能尽力一试了,只是这位修士已经伤及肺腑.....
    云镜湖的脸色变得苍白,抓着墨雲双手的手也变得越发用力,好像他这样死死地抓着,身边的人就不会被死亡带走。
    磨磨唧唧的。灵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若再让绿柔吓唬两句,只怕他家傻儿子就要被吓出问题来了。
    他随手丢过去一粒莹白如玉的圆润丹药:喂他服下。
    云镜湖立刻如获至宝地接住了丹药,迫不及待地塞入墨雲口中。
    你就不怕我给你的是毒药么?灵霄皱了皱眉,实在是不喜欢看自家傻儿子为了一个男人失去理智的模样,故意吓唬他道。
    谁知下一秒,云镜湖竟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上了墨雲的唇,同时也尝到了对方唇舌间入口即化的药液。
    他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灵霄:若他死了,我陪他一同上路便是。
    灵霄:......
    他转头怒视手腕上的银龙:你看你教的好儿子!
    檀渊的眼神相当无辜:他这不也是跟你学的吗?
    当年檀渊太子举兵清君侧,被朝廷的细作暗害中了奇毒,虽有人寻来了解毒草,但那解毒草却是另一种剧毒草,所谓的解毒之法也只是以毒攻毒的下策罢了,所有的医士皆不敢断言服下这毒草是否当真能救太子性命。
    云曦二话不说便把太子酒樽里的残酒饮下,然后吩咐医士用他试药。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好的。
    只是在云曦饮下毒酒的那一刻,没有人想到他会这样做。在他与檀渊并肩躺在床上时,他曾不后悔自己这样做。
    听了檀渊的话,灵霄的眼神微动,似乎是想起了那些被他扔到记忆角落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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