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便被推开,沈知言将托盘放在桌上,招呼他过来用饭。尹怀殊走过来坐下,见桌上已摆好了两碗白粥,一碟各样的精致面点,并几碟清淡小菜,皆是他在青山派时常吃的早饭样式。
    尹怀殊绷着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只闷头喝着白粥,碰也不碰其他食物。
    沈知言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打听到了些消息,山崖下又去了几次人,依旧没找到不疑剑,于是平川镇上的江湖人差不多散了,我大哥他们带着戚大侠前往青山派核验身份,江兰泽和江离少侠他们去了洛阳,秦征大侠也离开了平川镇,但去向不明,大约是在寻找我们的下落。”
    “……”
    “你的伤感觉好些了吗?打算何时回般若教找你妹妹?”沈知言问。
    尹怀殊喝完了粥,搁下勺子,撞在碗沿上一声轻响,他站起身,走回床边坐下,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沈知言仍是轻轻一笑,将碗碟收拾了,往外走去,然而在他即将出门的那一刻,背后的尹怀殊突然开了口:“我有话跟你说。”
    沈知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好。”
    他把托盘交给了伙计,折回床边,也跟着坐下,语气轻缓:“你想跟我讲什么?”
    尹怀殊并不看他,目光直勾勾的,似乎盯着远处的空虚,又像在审视着记忆,低声道:“我妹妹她并不是天生目盲,她不是我的累赘,我才是她的累赘。”
    沈知言没料到会是这么一句话,一时错愕,没接上话。
    “这个故事要从一个女人讲起,她原本家境平平,与邻家一个书生自幼相识,互生好感,早定下了亲,但后来她爹经商赚了钱,又攀上了苏州尹家的高枝,便瞧不上那书生了,退了婚,把那女人塞上花轿嫁去了尹家。”
    “可那女人并不安分,仍与那书生私通,还常捐赠些财帛,助他考取功名,谁曾想那书生日子舒坦了,心反而不在读书上了,整日喝酒听曲,反而那女人嫁的夫君不错,有才干,对她也好,时间久了,那女人就变心了,不想再与那书生往来。”
    “那书生怎么舍得断了这个财路,再加上他染了赌,就拿两人苟且之事威胁那女人,索要钱财。一开始那女人给了,可书生越赌越多,简直是个无底洞,她又怕这么来往下去被人发现,终于有一天,下了狠心,与那书生撕破了脸。她本以为那书生胸无胆量,不敢闹出什么事来,可面对债主催命,那书生也起了一股狠劲,大约是想着要死一起死,就把他俩的事直接捅到了她夫君面前。”
    “那女人一听消息,心如死灰,找了根绳子把自己在房梁上吊死了,留下了封信,给她夫君悔过,说我虽是她私通所生,可柔柔确确实实是尹家血脉,求她夫君善待柔柔。”
    纵使沈知言猜到了这是他的身世,可听他说到此处,仍然揪心不已。
    “是我最先发现那封信的,我知道那女人一向偏爱妹妹,可不能忍受她写出这种话,所以我把那封信给烧了,干干净净。”尹怀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语速慢了下来,“最后呢,自然是清理门户,我和妹妹被赶出家门,在苏州城的大街小巷流浪。那时候柔柔八岁,她很聪明,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很乖,不哭也不闹,有人见她长得可爱,给她块糕点,她还要掰一半给我留着。”
    那时候小女孩用脏兮兮的袖子给他擦眼泪,脸还是干净的,头发也被他每日梳得整整齐齐,对他说:“哥哥不要哭,不要怕,那个叔叔说明日多拿两块给我,不会再饿肚子了。”
    尹怀殊突然低下头,闭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了下去:“当时般若教原来的右护法易卜之在炼阴阳蛊,需以亲生兄妹或姐弟的鲜血饲养蛊虫,派人四处抓捕,我和柔柔就是那时候到了般若教。”
    “阴阳蛊在以血喂养的一开始就失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尹怀殊终于转头,看向沈知言。
    沈知言心头震荡,满眼心疼。
    尹怀殊不等他回答,忽地笑了起来:“那女人说的是真的!我和柔柔不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她真是尹家的血脉!而我,是那女人和人苟且生下的杂种,只有我!”
    沈知言忍不住了:“青遥……”
    “闭嘴,听我说完。”尹怀殊冷冷地打断了他,“炼蛊不成,我们兄妹就没用了,可恰在此时,易卜之发现了一个武学奇才,不是我,是柔柔。”
    “她的根骨,悟性,被易卜之称为百年难得一遇之天才,上一个这般天赋的人物,是创下了《长生诀》的顾肆。”
    沈知言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易卜之简直狂喜,如获至宝,要把柔柔培养成他最得意的作品,首要之事,便是重塑她的性情。”
    尹怀殊眸色变得幽深,像是潜藏了未知的可怖怪物,他道:“为了在柔柔心中种下一颗毒种,易卜之把我们带到了他的石室,当着柔柔的面,把我扔进了满是蛇蝎毒虫的池子。”
    “我一下子就被淹没了,那些毒物疯狂地咬破我的皮肤,甚至往我的体内钻,柔柔被吓坏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成那样,她求易卜之救我上来,易卜之说,要用她的眼睛来换。”
    “她……”沈知言欲言又止。
    “易卜之当然不是真的要她的眼睛,当时我意识已经开始涣散,谁都看得出来没救了,而柔柔一旦没了眼睛,便学不了武功,再有天赋也只是个废物,易卜之只不过要逼迫她舍弃我。”
    “可是她没有……”尹怀殊的嗓音难以抑制地发颤,几乎难以为继,“那时我已经绝望了,闭上了眼,数不清的毒虫在我的身上、脸上爬过,我突然听到了一声痛苦的惨叫,然后我睁开眼……我看到柔柔的脸上是血,手上也是血,掉在地上的两团……也全是血……”
    尹怀柔亲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流浪街头时也干干净净的脸上布满血污,她似乎还在哭,沾满鲜血的手在空中挥动,努力去抓易卜之的衣角,像一支凄艳盛放的莲,她不住地乞求着,救救她的哥哥。
    易卜之被她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无法反应,将他神智拉回的是一阵古怪的响动,他转过头,震惊地看到那个分明垂死的少年挣扎着穿过了池子,双手死死扒在池沿上,鲜血淋漓地爬了出来。
    从未有人能在毒池中活下来,更遑论是自己爬上来。
    尹怀殊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可他眼瞳里烧着烈火,他咬紧了牙,向他妹妹一步一步爬了过去,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最终,血淋淋的少年抱住了血淋淋的女孩,嘶哑着开口:“不要怕,我不会死,哥哥会为你活下去!”
    于是,易卜之损失了一个武学天才,发现了另一种炼制人蛊的可能性。他留下了兄妹两人,一次又一次地将尹怀殊丢进池子,他一次又一次撑了过去,可他的意识太清醒,始终没有变成任人操控的人蛊。
    痛得快发疯的时候,他活生生将蛇蝎毒虫嚼碎咽了下去,爬上来后呕吐不止,甚至发起高热,神智浑噩,却再也没有想过死。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跃进池中,那些毒虫蛇蝎没有涌上来,反而惊恐地退开,像往周围掀起了污浊的波浪,他的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站了起来,看到自己所站立之地,留下了一片空白。
    尹怀殊的故事讲完,房中一阵死寂,沈知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喉咙仿佛被谁紧紧扼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觉心如刀割。
    尹怀殊倒是平静了许多,缓缓地吐出了口气,道:“她本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却被我毁了两次。现在……”
    他扫了沈知言一眼。
    现在,他又毁掉了另一个人本该光辉灿烂的人生。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对我说什么?”沈知言艰难地开口。
    “我做不了青遥,你明白吗?”尹怀殊道,“在青山派的日子,我真的记不清了,每次我不经意回忆起来,我都会忍不住想,那些我毫无忧虑、毫无负担的日子里,柔柔她一个人在般若教究竟是怎么熬过去的?我不敢问,我不敢想!我竟然把她一个人丢下了,我竟然忘了她!”
    当他的脖颈被割开,蛊虫死去,记忆卷土重来,他在青山派榻软被暖的房间里,痛不欲生,无法原谅自己。
    再等不了多久,他偷走了青山派的刀法秘籍,返回般若教,晋升为堂主,发了疯地找遍了九渊山,终于,在河边浣衣的一群低微婢女中找到了他的妹妹。
    那时尹怀柔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倒,衣衫单薄,双手皴裂红肿,他跪在妹妹的身前,泪流满面,可尹怀柔抱住了他,像在安抚孩子,只是微笑:“不要哭,没事了,我知道哥哥一定还活着,会回来找我的。”
    房中又一阵死寂,沈知言垂着眼,紧抿着唇,良久没有出声。
    想来也是,他能说什么呢?
    尹怀殊不带情绪地笑了一声,道:“我讲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沈知言没有动,不知在想什么,尹怀殊没由来地烦躁,正要再说,沈知言忽地抬起了眼,瞧着他。
    沈知言勉强地笑了笑,轻声道:“我在想,我少时也随着父亲去过几次苏州城,如果那时候是我遇到你该多好,我一定依然会在初遇时对你动心,请父亲带你们兄妹回青山派,你妹妹天赋异禀,修习门派武功,说不定连我也要逊色几分,而你若不喜欢,可以不习武,只念书也很好,我和你一起长大,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兄,或许哪天起,只需叫我的名。”
    这不切实际的傻话,他讲得那么认真。
    尹怀殊一怔,随即躲开他的眼神,躺倒床上,翻过身,伸手拉起被子直接盖过了头顶,声音从被中闷闷地传出:“我累了,你出去吧。”
    “青遥?”沈知言犹豫地伸出手,不知他突然是怎么了,却隔着厚实的被子,触碰到了微微的颤抖。
    沈知言心头一颤,几乎难以自抑地想要拥抱他,可思量再三,只克制着,轻轻地拍了拍。
    沈知言起身离去,在合上房门的最后一眼,看到那裹紧了的被子,像一枚包藏酸楚的茧。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九渊山下,巡逻教众们远远地望见走来的两道身影,皆是一惊,依照规矩自行结成了两队,如同竖起一堵铜墙铁壁,阻断了上山的道路。巡逻头领立于人墙之前,待那两人走至近处,垂首行礼道:“恭迎右护法回教。”
    尹怀殊站定,扯开衣领,露出了右侧锁骨之下的赤红花痕。
    头领确认过了纹身,却仍一动不动地挡在面前,他身后的两队巡逻更是握紧了兵器,严阵以待。
    “怎么?”尹怀殊皱起了眉。
    头领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那位青袍公子身上,道:“右护法莫怪,您旁边的这个是青山派的人,不得踏入教中。”
    “我既然带他来了,那就是我的人,到时候少主过问,自然也是由我交代。”尹怀殊道,“让开。”
    巡逻头领迟疑再三,最终又行了一礼,提声道:“既然护法这样担保,便请吧!”
    头领身后的巡逻教众一齐应了声是,人墙跟着裂开,分出了一条道路,任这两人沿着长长的石阶上山去了。
    等走出了一段距离后,一身青袍的沈知言回首望去,只见那头领还定定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撞见他望来,忙抽开视线,装作在吩咐教众什么。
    沈知言移回目光,落在身旁的人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想了又想,忍不住道:“方才你说,我是你的人?”
    尹怀殊瞥了他一眼:“有意见?”
    “不,没有意见。”沈知言笑了笑,心底生出了点儿细小的雀跃,脱口道,“青遥,我……”
    却不由得顿住了,只怪满心想着趁机再与他多讲几句话,还没来得及琢磨出下文。
    这一停顿,引得尹怀殊侧头过来,疑惑出声:“嗯?”
    沈知言微微愣了,一瞬间福至心灵,试探地开口道:“青遥?”
    “干什么?”
    于是沈知言慢慢笑了起来,一双眼专注地瞧着他,又唤了一声:“青遥。”
    “啧。”尹怀殊反应过来,转回头,加快了脚步,“烦死了。”
    沈知言轻笑出声,不再说什么,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沿阶上山,穿过矗立的三重朱门,刚踏入般若教中,迎面便有一位黄绫锦衣的斯文青年缓步走来,朝他们拱手笑道:“恭喜,右护法,沈二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尹怀殊眉头皱起:“宁钰,你来干什么?”
    “怀柔姑娘已经被送回小院了,还是以往熟悉的婢女服侍着,请护法放心。当日情况紧急,您又被这位沈二公子给救走了,我擅自行动,带回了怀柔姑娘,未经您的允许,愿您不要怪罪我。”宁钰道。
    尹怀殊听不出语气地道:“哪里话,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另外,”宁钰走近一步,低声道,“果如护法所料,是贺兰堂主将怀柔姑娘出卖给了正道,她见我们回教,又听闻您平安无事,当夜便畏罪出逃了,我已立即遣人追去,一旦押回,便交由护法您发落。”
    尹怀殊盯着他,道:“宁钰堂主这么贴心,要我如何回报你是好呢?”
    “能为护法排忧解难,是身为下属的荣幸,宁钰怎敢索要回报。”宁钰微微一笑,“此番经历我已经向少主禀明,虽然任务失败,不疑剑与左护法的人头全然落空,但少主听闻沈二公子出手相救一事,大为感动,料想你们将一同回教,早于阁中等候下了,特派我来相迎。”
    尹怀殊抬手将沈知言往后挡了一步,神色未改:“少主那边我自会解释清楚,倘若责罚,也是我罪有应得,你此番并无过错,何必如此费心。”
    “禀明经过,是我职责所在,何谈费心。”宁钰瞧着他的动作,摇头笑道,“怪我没有讲清楚,少主十分期待与沈二公子的会面,即便护法心疼他一路劳累,打算送他回房休息,也还是先见过少主再说吧。”
    “……”尹怀殊微眯起眼眸,然而不等他回答,旁边的沈知言忽然开口道:“贸然到来,自然应先拜访主人,我也正有此意,烦请宁堂主带路吧。”
    宁钰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在前引路。
    尹怀殊不满地瞪向旁边,反收到沈知言一个安抚的笑容,顿时更想骂他,可惜情势所限,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们二人随宁钰一路前行,踏入了般若教最中央的一座气势恢宏的殿阁内,此处原本是老教主的住所,主殿时常召集商议,如今这殿中换了主人,两侧跪的是奏乐婢女,拨弄着靡靡之音,少主裴照揽了个美艳女子半压在座椅里,正将一杯酒从女子的胸口浇下,那女子浑身只披了一层轻纱,被这么一浇湿,登时春色尽露,裴照含着酒水缓缓向下,那女子轻哼了声,欲迎还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嗔道:“少主,人来了……”
    话音未落,那女子惊叫了声,似乎被用力咬了一口,而裴照从她胸前抬起头来,转向殿中的三人,满面笑容:“来了就坐吧,不用拘束。”
    沈知言哪里见过这种不知廉耻的场面,视线僵硬地从前方移开,却见尹怀殊毫无反应,宁钰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听了少主的话,宁钰施施然地在一侧的矮几后坐下,端起酒盏向主位致意,尹怀殊却一时没动,转而撩袍跪下,垂首道:“属下办事不力,辜负了少主的期望,愿受惩处。”
    裴照笑道:“虽然没有不疑剑和戚朝夕的人头,但护法带回了江湖闻名的沈二公子,是大功一件,我奖赏还来不及,怎么会惩处你呢?”
    “……”尹怀殊暗暗咬牙,接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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