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一放下车帘调转马头朝着官道旁边的小路一扬鞭, 马车再度向前行驶, 这是这一次车厢里的四人明显能感觉到颠簸程度更甚一筹。
    萧允自从听到桑念齐说的杨晏清是中毒之后便越发沉默,眉头轻微蹙着好像在思索什么, 时不时会抬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杨晏清。
    萧景赫也并没有逼问桑念齐的意思, 只是淡淡将这事抹过没有再提。
    走边境小路绕一个大圈进青州府就不像是走笔直官道那么快了, 原本半天的路程愣是被拉长到了两天, 而这天傍晚, 熟悉地形的暗一便将马车驾到了边境处的一个小村子里。
    在青州,但凡是有些经验的走商走镖人都会尽量避免赶夜路, 夜色是那些蛮族最好的隐蔽,此时又是劫掠事故频发的冬日,马车上坐着三位贵人, 哪里是能冒险的。
    ***
    这个村落看似不大,百姓却不少,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降临,村里的小孩子都被大人叫回了家,家家户户紧锁门窗, 就连烛火也尽数熄灭。
    暗一前去打招呼的时候那些百姓几乎都是隔着门板应了几句, 只说空着的那些房子都随便他们, 态度十分警惕冷漠。暗一于是收拾了紧邻着的两间屋子,一行人草草收拾了一番便开始休息。
    从云州到青州的这一段行程着实累人,最后这段路马车也甚为颠簸,除了早已经习惯征战的萧景赫,其余几个人都着实有些吃不消。
    后半夜正是熟睡的时候,正抱着杨晏清休息的萧景赫突然睁开眼,将手臂从杨晏清脖子下面抽出来翻身下床,蹲下|身子将手掌抵在了地面上。
    “怎么了?”杨晏清微微直起身子看向床下的萧景赫。
    萧景赫抿唇沉声道:“有一队骑兵靠近。”人数若是按照马蹄声的频率粗粗估算,怕是得有二十余人。
    二十之数的骑兵,若是青州驻军倒是无妨,甚至哪怕是山匪也并没有可惧怕的,但若是二十之数的极其擅长马背作战残暴蛮族,恐怕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萧景赫本就警惕着,身上只是脱了外袍,此时拽了旁边的衣服穿戴好,对杨晏清道:“我出去看看,你身边跟着暗一和暗二,有事就叫他们。”
    “嗯。”
    杨晏清点点头,在萧景赫出去之后也穿戴好,想了想,走到隔壁院子叫醒了萧允和桑念齐。
    萧允似乎并没有睡踏实,很快清醒过来。
    桑念齐是个自小皮实放养长大的,换了个地方也没见睡得有障碍:“先生……?这么快就天亮了吗?”
    杨晏清往床边一坐:“睡什么睡?起来陪我说说话。”
    桑念齐:“……??”二半夜的说啥啊?
    转了个身往被子里钻了钻,桑念齐的眼皮又耷拉下来。萧允轻手轻脚地爬出来挨着杨晏清坐在床边,小声叫了句“先生”。
    “第一次和别人一同睡,不习惯?”杨晏清问眼神清明没有睡意的小皇帝,入夜时候萧允提出为了方便和桑念齐一个房间的时候,杨晏清是有些惊讶的,要知道就算是不受宠的冷宫皇子,虽然破败冷清了些,萧允也至少是拥有自己的一座宫殿的。
    萧允摇了摇头,轻声问:“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杨晏清回:“还不确定。这里是青州的边境地区,常有蛮族烧杀劫掠之事发生,但应当不会这么巧便被我们撞上。”
    “可是先生不就是希望我看到这些?”萧允的眼珠是深沉的纯黑色,此时的眼神也半点都不似一个少年郎,“那天,我那么说,先生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杨晏清这一次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小公子觉得这些地方的百姓过的如何?”
    萧允回答不上来,因为他的注意力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哪怕途中有路过耕地田野,他也从没有想过要撩起车帘看上一眼,问上一句。
    “小公子觉得大庆朝治下,百姓过得如何?”杨晏清又问。
    萧允的唇角蠕动了一下,他看着此时所居住的简陋茅屋,又想起京城的繁华,不发一言。
    “六年前先帝引我入仕,那时候的大庆朝各州府各自为政,刺史如同一个个土皇帝,比那曾经让小公子拍案怒骂的汪兴国还要狠绝三分,哪怕没有天灾,百姓种地一年的收成能分到手中供养一家人口过冬的粮食也不足半成。”杨晏清见萧允比起前几日冷静了一些,于是也愿意多说一些,“其实那个时候,如果青州失守亦或者靖北王举兵谋反,大庆根本支持不到现在。这也是为什么在陛下登基之后,我会那么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斩杀作乱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只为在最短时间内平息内廷之乱。”
    “现如今内阁分歧虽仍旧存在,但更多的清流之臣已然有了说话的权利,来年春闱之后,朝堂更是会进驻新鲜的血液。可是陛下……臣费尽心血一手整肃重治的朝纲,又让臣如何放心交到陛下手中?”
    萧允抬眸,看到昏暗的烛火下杨晏清眼底的疲惫,乍然无言。
    “陛下,野心与能力自古并存,权势与责任更是一母同胞,您要先学会看到这个天下,才能知道如何去治理她。”杨晏清再一次抬手轻抚萧允的额头,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在冷宫初初见到那个瘦弱的皇子时的动作,声音轻柔而温和,“我想让您看到的并非靖北王的功绩有多少,而是想让您明白居住在京城欢歌载舞的是您的百姓,但在穷苦之地挣扎温饱,日日被外敌觊觎的,也是您的子民。”
    那些在边关驻守的将士,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奏折上战报阵亡的文字。
    萧允的两只手紧紧交错捏在一起放在膝盖上,默不作声。
    “不过没关系,不用着急。”杨晏清轻声道,“还有时间。”
    而在两人的身后,原本一头扎进被子闭上眼睛的桑念齐睁着眼,两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里充斥着满满的诧异。
    ……
    天将将亮起来的时候,萧景赫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寒气。
    他见杨晏清在这边屋子里也没说什么,只是道:“是蛮族,想办法引开了。”
    蛮族虽然猖獗,但对青州的靖北军却十分忌惮,尤其是这种小股流窜作案的多半是偷渡而来,绝不会选择与靖北军正面对刚,萧景赫唱了一出空城计让那些蛮族以为这边有靖北军巡视驻扎,将人暂且引去了别处。
    “那我们明日启程?”杨晏清抬眸。
    萧景赫却皱着眉沉吟了一阵,道:“如若不急,再停留三天吧。”
    这次将小皇帝偷出来的时间并不短,虽说是封笔期,但依律皇帝的行踪仍旧是要让起居注时刻记录的。杨晏清便将主意打到了安郡王的身上,先斩后奏就留了封信给安郡王,怕是这会儿安郡王在京城里气得跳脚,却还不得不替杨晏清的行为兜底想办法瞒过宫里的人。
    但若是到了除夕夜宫中庆典,皇帝还不见踪影的话,饶是安郡王恐怕也有些兜不住了。
    “可以的。朕写信给安王叔,让他找一个身形与朕相似的少年易容坐在那即可。”回答的是萧允,他第一次不带任何情绪地直视萧景赫,表情认真,自称也变成了一诺九鼎的帝王称谓,“但是王叔要告诉朕为什么要在此停留?”
    萧景赫倒是对这么正常说话的小皇帝有些不适应,更惊讶于萧允居然会提出让人易容代替他坐在龙椅上的提议,要知道,即使是易容,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蛮族一般以四五人结伴游掠为多,方才本王查探是发现这一队竟然有二十七人之多,不合常理。”萧景赫顿了顿,“本王猜测那一队人应当不是普通的劫匪蛮夷,而是蛮族大军进攻前的先锋斥候。”
    算算时间,年节将至,的确也到了蛮族不安分的时间,若是选择在除夕那一天大举进犯,先不说驻守的靖北军是否能及时增援,不论怎样,城内因为年节有所松懈的百姓都定然遭殃。
    “好,那就等三日。”萧允道。
    放开杨晏清的衣袖,躬身给自己穿好靴子,萧允跳下床沿,昂首对萧景赫道:“我们谈谈。”
    杨晏清一愣。
    萧景赫也是一愣,勾唇笑了笑,当即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萧允头都没回一下挺直身板走出了房门。
    萧景赫与杨晏清对视一眼,也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杨晏清与桑念齐两个人,杨晏清拍了拍恨不得缩到角落里的桑念齐,淡淡道:“别装了,知道你醒着。”
    桑念齐讪笑着坐起身,听了一耳朵不该听的东西,这会儿支支吾吾地挠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
    只见杨晏清的嘴角含笑,声音温和,眼角却勾勒出凌厉的弧线:“小桑,是谁教你将我中毒之事捅给皇帝与靖北王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想不出小剧场了tat宝贝们快睡觉!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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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摄政王
    “这次出来前, 我听……”桑念齐的手指头不安地抠着自己的衣物的布料,低着头,不住地咽着口水。
    “小桑。”杨晏清打断了桑念齐吞吞吐吐边想边编的话, “不论是在王府,还是镇抚司, 没人敢在我下了封口令之后做我的主。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教你的?”
    桑念齐因为杨晏清的语气慌乱了一瞬间, 不知为何, 他从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身上察觉到了一丝冷冽的杀意, 那种气息并不明显,却犹如一根锋利的无法斩断的丝线一般紧紧勒在他的脖颈间, 只需要一瞬间, 就可以割断他的喉咙。
    对小时候颠沛流离生活已经没有太多记忆, 很多时候就当自己只在那个小渔村长大的桑念齐忽然想到幼时对自己与母亲举起屠刀的黑衣人, 所有的坚持霎时间崩溃, 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我说!我说!是老头让我找个机会告诉王爷,但是我不知道他是皇帝, 我没想要告诉他的……”
    “不,告诉皇帝才是你真正的目的。”杨晏清丝毫不留情面的戳破桑念齐的小聪明,“你几次三番与王府的下人打探太医署的情况, 缠着甘大夫拜他为师想要拿到他的举荐信,并不只是你所说的想要去看看曾经父亲生活的地方,而是因为,这是你能够接触到身处深宫的皇帝唯一的方法。”
    “你以为,没有我的同意, 甘大夫敢给你开这份举荐信?亦或者, 你的报名申请真的能被提交给太医署?”
    “他是什么时候来找的你?让我猜猜看……”杨晏清的眼睛微微眯起, 眼里带着冷意,“是在蔺皓之一案开始重审,京中稍乱人流复杂的那一阵?”
    桑念齐的身子往后挪了挪,想要离此时看上去有些可怕的杨晏清远一点,但床铺只有那么大点地方,饶是整个人已经缩在角落里,他也依旧被杨晏清凌厉的眼神所笼罩。
    桑念齐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少年,被这样一番带着气势与每一句都戳破他自以为聪明举动的话轻而易举地将他最后的侥幸击碎,双臂紧紧抱膝将脸埋进膝盖里,桑念齐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是在开始重审蔺大人案没多久的时候在街上碰到老头儿的,据他说王府的守备森严,又有先生的锦衣卫把守,他便在府门外一直找机会等我。”
    “老头儿也没有同我多说什么,只是和我说先生中的是皇家特制的毒,当初是我的父亲参与研制了毒药,如果要解毒就必须要通过皇帝,如果王爷也能知道的话会更稳妥……我觉得先生是个好人,老头儿也说先生是这个世上最应当被称作君子磊落,胸怀天下的人,老头儿希望我救先生,我也想让先生活下去……”
    “君子磊落,胸怀天下?”杨晏清重复了这两个词,语气莫名有些嘲讽,“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老头儿说,以后你若是逼问我这件事,就替他说一句……说一句……”桑念齐从膝盖处稍稍抬眼瞅着杨晏清的表情,又瑟缩回去,“是他对不住你!”
    杨晏清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抚袖站起身,走到窗户旁边看着不远处盘膝坐在稻草堆上的一大一小,低声嘲讽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只会说废话。”
    “那个……先生,您和老头儿,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啊?”似乎是杨晏清不再坐在床沿让桑念齐松了口气,压迫感也少了很多,又壮着胆子问,“老头儿以前是什么人?”
    杨晏清没有回身,语气淡漠,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我不认识他。”
    桑念齐愣了愣,因为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老头儿,老头儿当时沉默了好一阵,也只是回答了一句“他不认识我”,便匆匆离开,再也没有见到了。
    而不论是彼时还是此时,桑念齐都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古怪又神秘的、曾经被他当做家人一般尊敬挂念的老头儿。
    ***
    见萧景赫盘着腿在稻草上面坐定,萧允也顿了顿,也学着他的模样在旁边坐下,小脸绷紧表情严肃。
    萧景赫的嘴角抽了一下,萧允不说话,他也懒得开口。
    萧允却是在脑中按照先生说的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以及筹码细细捋好,一条条在脑海中陈列清楚,这才出声道:“王叔是欢喜先生的,对吗?”
    “本王以为陛下先说的会是别的东西。”萧景赫定定地看着这位小皇帝的眼睛,“莫非在陛下眼里,杨晏清是比天下皇权更重要的存在?”
    萧允也直直迎上去,眼神不闪不避:“天下诸事皆有轻重缓急,王叔急什么?”
    萧景赫哼笑道:“陛下倒是将那书生的气人学了个十成九。行,那便说说这位帝师大人,本王的王妃。”
    “六年前先生入仕,彼时朕尚且年幼,但父皇却力排众议立朕为太子,这一直是朕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但如若结合当年先生的突然入仕与中毒,将这场君臣之义看做一次交易,所有的事情便都说得通。”萧允垂眸,语气平平,“朕虽为父皇亲子,却因出身低微不得父皇青睐,先生选中我,其一乃因为朕背后一无朝廷势力,二无母家外戚,三乃尚且年幼。先生虽然在父皇在位期间卓有政绩,但真正展露峥嵘却是在朕依诏登基内廷之乱之后。”
    萧允先开了口,萧景赫也不是什么拿乔的人,顺着梯子搭了把手:“先帝未曾继位前曾与言煜、蔺皓之二人微服南巡,曾于沪州遇到了先生,相识于微末,先生更是与言煜、蔺皓之结拜,以兄弟之名相称。之后先生参加科考,三元及第却自请下放去了沪州做了小小县官,长达一年没有任何显著功绩。但在那一年里,沪州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更有不少武林人士来往聚众。”
    因为时间过去了好几年,萧景赫的暗卫能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些,更多细节的东西恐怕在如今其他三人尽数不在的情况下,恐怕只剩下杨晏清知晓当年细枝末节。
    萧允并不了解先帝,但他了解杨晏清,将事情反过来想再结合这一年京中发生的事,便也明白了大概:“是父皇对当年蔺大人的案子闭着眼睛判了冤案,以此逼得先生入仕以求翻案。”
    那么先生中的毒,就必须要在内廷找一找答案。
    他顿了顿,问萧景赫:“王叔这次出来,身边可是跟着暗卫?”
    萧景赫没想到杨晏清之前让小皇帝去拉拢安郡王时并没有告诉他暗卫的事,挑眉反问:“是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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