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想不明白,陛下心中所爱,究竟是谁。见他们终于走远,陆柒维持着将人半搂在怀的姿势,语气却渐渐冷淡下来,漫不经心道。
    宁霁玉面上血色尽失,原本因难得的温存而总算有了些热度的体温也迅速冰冷下来。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只能虚虚倚在陆柒怀里,若是陆柒要将他推开,恐怕轻易就能栽倒下去,原本迷蒙失神的神色亦浮现起一丝裂痕。
    陛下不敢说吗?陆柒并不推开他,但也不曾搂住他的腰,端的是一副对宁霁玉放任自流的态度。
    阿柒莫要多心宁霁玉只觉自己头脑愈发混沌,太阳穴突突地跳,事情败露与失去陆柒的恐慌冲上脑海,连口舌都愚笨起来。
    他还在试图找一个说辞,就听陆柒悠悠道:陛下以何种心思待我,我才能以同样的心思回报陛下,不是么?
    说话间,陆柒不带一点感情的冷淡目光落在宁霁玉身上。
    不是的,不是的!许是陆柒眼底的冷漠刺激到了宁霁玉,他总算勉强支起了些力气,强撑着扶着床沿坐了起来,脱离了陆柒的怀抱,他正欲反,驳奈何才刚刚情绪激动地开口辩驳了两下,便有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涌上喉口。
    宁霁玉不欲被陆柒发现自己的异常,勉强将那口气咽了下去,面色更是惨白如纸,眼尾却是不知何时悄悄地红了。
    甚至坠有点滴的晶莹水光。
    陛下莫不是还觉得自己委屈么?陆柒心中酸涩,但一想起自己可笑的替身身份,便觉自己所有的心软都是一场笑话,语气里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嘲讽意味。
    还是说,陛下是在替我委屈,或是替那位冬暖阁里的陆将军委屈?
    还以为陛下有多么情深,结果不过短短数月,那东暖阁门前便积了一层灰了,可见陛下的心意也不算什么,只怕早就积满了灰吧。
    东暖阁,正是那封存着千年回忆的宫殿。
    而宁霁玉已有数月不曾去过。
    自陆柒来此,宁霁玉便再也不曾去过那里,比起睹物思人,自然是与心上人朝夕相处更合他心意,只是从前数千年的隐秘心思,竟被原主说的一文不值,宁霁玉心血上涌,原本还能勉强压抑的恶心之感再难遏制。
    他面色数变,嗓音虚弱,但气息却很是冷冽,低吼道:出去,你出去!
    自己的心思被人这般糟践,饶是身前之人是他痴恋了千年的对象,冥主的尊严也不容许他在陆柒面前,表露哪怕一点的脆弱。
    怎么,微臣这是戳到陛下痛处了?陆柒还要再说,忽而见宁霁玉痛苦地以手掩面,背过身去似是忍得极其辛苦,那盘桓与胸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头脑还未及反应过来,身体已是快了一步,担忧地将人扶住。
    怎么了?
    替吾唤医官进来,这里不需要陆将军了。
    腹中一阵难忍的绞痛,喉头亦尽是欲要干呕的感觉,宁霁玉心知不好,强忍不适,冷冷道。
    陆柒见他面色不对,自然不敢不从,忙追了出去,幸而医官正不知与阿元吩咐些什么,还未曾走远,陆柒在连廊出口将人叫住。
    那医官疑惑道:陛下不舒服么?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陆柒面色有些复杂,显然也想到了或许是因着自己的刺激,才叫宁霁玉状况不对,眼下难免不生出了许多歉疚。
    不应该啊,那药没吃么?医官又道。
    陆柒这才恍然,原来方才他竟是一时被嫉妒和不满冲昏了头脑,连喂药之事都给忘了。
    见陆柒有些支支吾吾,那医官登时了然,心中更加坚定要劝冥主不可留下这个孩子的念头。
    他与阿元步履匆匆,迅速进了内间并将门关好。
    陆柒自然瞧出了他们将自己拒之门外之意,原本要跟上去看看情况的脚步生生顿住。
    也罢,自己本也不是什么陆将军,不过是一介替身。
    替身有什么资格进去呢?
    便连这帮侍人,也从来不曾真正接纳于他,又何况那高高在上的冥主?
    连廊四面通达没有围墙,冷风吹打在陆柒面上,将他无声地浇醒。
    陆柒的目光不禁望向了远处。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好奇东暖阁里的秘密,但不曾想,这个秘密竟似万蚁噬心,折磨着他的理智。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让宁霁玉这样高傲的人,都失去了理智呢?
    即便是做个替身,他也应当做个明明白白的替身。
    陆柒定定地在连廊里站着,往来宫人皆向他行礼,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着,心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原本黯淡失色的月光都渐渐明亮起来,身后终于传来了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
    那走出门来的医官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阿元亦是一头虚汗,显得很是紧张。
    从并未关严的门缝里,悄然溢出一缕浓重药香。
    他怎么了?陆柒茫然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不虐!不虐!
    不过是我醋我自己的喜闻乐见桥段罢了!
    24.第 24 章
    陛下无事, 现已睡下了,方才吩咐我二人请将军去书房替陛下理政呢,阿元略略侧身, 将那一点微开的门缝也完全挡住, 恭敬道, 方才小人已伺候陛下用过药了, 还是书房那边要紧些。
    陛下
    陆柒还要再问, 便被阿元再度恭敬有礼地叫住:陛下方才已吹了灯歇下了,如今陛下身体抱恙, 夜色渐深, 不便面见外臣, 将军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陆柒的视线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半晌, 方道:照顾好他。
    阿元行了一礼, 镇定道:照顾陛下本就是我等本分, 我等定当尽心竭力,请将军放心。
    陆柒沉默地点了点头。
    放心?
    先前宁霁玉那副样子, 他怎么能放心?
    可见他们这般态度,他又有什么资格关心?
    陆柒双手紧握成拳, 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终是按捺不住, 叫住了正要进门的阿元, 艰涩道:这真是他的意思?
    将军这是在质疑陛下的旨意?因着恨屋及乌,阿元眼下并没有了平日里对待陆柒的谨小慎微, 态度亦冷淡几分。
    好,我明白了。陆柒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直至目送着陆柒走远,阿元这才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去。
    榻上, 宁霁玉双目有些涣散,虚虚望向远方,便连阿元推门而入的声音,都不曾将他唤醒。
    陛下若是身子不适,还是躺下休息的好,阿元低声劝道,到底身子要紧,病中可不禁多思。
    宁霁玉仍旧不曾答话,木木地倚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您就听我们一句劝吧,阿元给他怀里塞了个手炉,硬着头皮劝道,如今冥府局势紧张,您身子也尚未大好,连药都吃不进去,这般下去定要熬不住的。
    怀里的热度让宁霁玉稍稍打起了些许精神,他仿佛这时才惊觉阿元的存在,轻声道:阿元你说,吾做错了吗?
    阿元愚钝,近日事多且杂,陛下您说的是哪一件?阿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宁霁玉待他亲厚,此刻倒也不恼,失笑道:这千百年来跟在吾身边又不是白跟的,你一贯聪明,又懂吾的心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陛下想听真话?阿元犹豫道。
    自然。不论你说什么,吾都恕你无罪。他嗓音仍有些虚弱,但比之先前已是好了许多,只是面色仍旧苍白,眼底亦无甚神采。
    阿元见他情绪已然平稳,斟酌道:这些话阿元说来本是僭越,但阿元跟着陛下日久,自然希望陛下能好。千年前陛下与陆将军相识之时,阿元虽还不曾来到冥府,但多多少少也曾听闻过一些,陛下与将军的关系,正如冥府与天庭的关系一般,水火不容。
    不、不是这样的,宁霁玉慌忙将他打断,几乎将身为冥主的骄矜尽皆丢弃,面色煞白,喃喃道,我分明与他、与他惺惺相惜,我们一起收服厉鬼,又一起定下了两界盟誓
    阿元觑了眼宁霁玉的神色,思忖片刻才敢继续道:阿元斗胆问陛下一句,您究竟先是冥界之主,还是您自己一人?
    他语气虽轻,但仅这一句话,便令宁霁玉面上血色尽失。
    翻江倒海的恶心之感再度上涌,宁霁玉双目渐渐无神,扶着床沿剧烈干呕起来,阿元意识到自己恐怕说得有些过分,慌忙上前欲要替他顺气,却是被宁霁玉一把推开。
    宁霁玉掩唇干呕了一会,先前好容易灌下去的一点药汁尽皆吐了出来,脸色亦迅速地灰败下去。
    他已然懂了阿元的意思。
    他先是冥界之主,才是他自己。
    而陆柒亦先是天界战神,才是他的陆柒。
    甚至不是他的陆柒。
    在身份与矛盾面前,他们本就水火不容。
    强求而来的关系就如他后颈几乎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临时标记,在时间的冲刷下,总会有消失殆尽的一天。
    这本就是一场梦幻泡影、镜花水月
    可若他所做的一切败露,他连眼下乔装出来的爱意温存,都要彻底失去。
    他从未轻视过天界战神陆柒的聪明才智,也正因如此,他更加知晓,一旦自己显露了哪怕零星半点的蛛丝马迹,都可能被陆柒发现。
    他只能设法摧毁陆柒的神格和记忆,却根本无法摧毁某些潜藏在陆柒血脉深处的东西,那行军打仗的天赋以及对战敕望时突然觉醒的剑法便是明证。
    从始至终宁霁玉都不曾奢望能将人永远束在自己身边,他心知陆柒始终是天界的战神,早晚有一天要找回神格重回天庭。
    他唯独希望,那一天能来的稍晚一点。
    你下去吧,吾明白你的意思了,宁霁玉吃力且疲惫地摆了摆手,让吾好好想一想。
    阿元自然不敢放任宁霁玉一个人在此,低声请求道:陛下身子不适,还是让阿元在这里伺候吧。
    说罢,他见宁霁玉仍是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这才咬了咬牙道:更何况,您这副样子又无人照管,陆将军见了也不放心。
    听见陆将军三字,宁霁玉神色又是一暗,但到底不似先前那般痛楚,沉沉叹了口气,方道:罢了罢了,就属你借口最多。
    此刻,陆柒正坐在书房里那张只有冥主才有资格坐的椅子上批阅奏章,他心思几乎不在上面,但好在近日并无什么大事需要仔细考量,加之今日的奏报并不多,也就无甚所谓了。
    他虽效率不高,但还是很快做完,陆柒有意回去看看宁霁玉,但思及方才那一场没头没尾的争吵,陆柒又觉自己无错,实在拉不下脸来主动与宁霁玉和解。
    毕竟,在这段畸形的关系里,深受摆布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人。
    犹豫半晌,陆柒终是召来的为宁霁玉调理身体的医官,欲要询问冥主的身体状况。
    不料这医官先是还对他毕恭毕敬、有问必答,这会子却是支支吾吾起来,句句语焉不详,都像是临时的托辞。
    陆柒听得愈发不安。
    今日自己刺激宁霁玉之前,对方的状况倒也还好,并未多么难受,但在他与宁霁玉吵了一架后,冥主那惨白的脸色可不似作假。
    若是当真因为他一时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口不择言而害得冥界之主重伤恶化,他便是一界之罪人了。
    陛下当真无事么?陆柒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医官淡淡点头,道:托将军的福,陛下安好,只是前段日子陛下远征北境,陛下坐镇后方,既要周全调配,又要关心战事,难免有些操劳过度,因而才需要多多休息。
    托他的福?
    医官句句不离宁霁玉之辛苦,讽刺意味明显,好似他的逃走是多么令人心寒的背叛之事,
    陆柒双手紧握成拳,心中颇为不悦,但面上依旧不显,勉强忍耐下来,假笑一声,和和气气地将人送走。
    真没意思。陆柒烦躁地合上了面前的奏章,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窗外。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在这个冥主日日坐着的椅子上,只消一抬起头来,就能看见不远处的东暖阁,整个冥王宫上下唯一一处非是墨色的鎏金殿宇,在盈盈月光下熠熠生辉。
    东暖阁,又是东暖阁!
    嘭的一声脆响将陆柒从炙烤着他的神志的疯狂嫉妒中唤醒,陆柒恍然低头,就见桌案上那方墨玉砚台,已然碎成两半。
    陆将军,此处可需要小人收拾一二?听见了屋内的响动,阿平自门外进来,恭敬地询问道。
    陆将军,怎么还是陆将军,怎么这位陆将军就当真无处不在了么?
    陆柒的呼吸急促起来,但好歹还记得此处并非只有他一人,淡淡道:不必,你下去便是。
    阿平抿了抿唇,犹豫道:陆将军当真不去、不去
    陆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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