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记得是哪一日,外头日光大盛,绿叶繁茂,李晚镜在二楼百无聊赖,书阁里的书不准他们读,有很多字他们也看不懂,他瞧着外头的绿叶,不知怎的就想起林微雨头上的绿花来。
    为什么是绿花呢?这世间红花绿叶是正理,就算不是红花,黄花、白花、紫花也比比皆是,可唯独没有见过绿花。
    怎么会有绿花?绿花就算长出来,也会隐没在绿叶中,有何意义?
    真想去问问她戴的是什么花。
    想了会儿,他想自己绝对是疯了,再怎么无聊,也不该瞎想这种事,起身打算关窗远离干扰。谁知他刚走到窗边,就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儿正站在树枝上。这棵樟树的枝干极大,有一枝横向依偎在书阁的窗下,从窗户出去,就可以很轻易地走到树上,藏身于绿叶掩映间。
    但是这里离地面那么高,如果掉下来一定会摔个半死,李晚镜想提醒她,刚想出声,林微雨注意到了他,对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李晚镜瞧了一眼她的垫子,却原来她是在树上偷懒呢,明明是个女子,可以随意读书、在世间大有一番作为,却要在这大好青春虚度光阴。
    真是朽木不可雕,李晚镜猛地把窗户拍上,不愿意再看她。
    可过了一会儿,他心痒得厉害,既害怕她出什么事,又对她上树的行为深深不解,忍不住错开窗户缝瞧了她一眼。林微雨竟然爬得更高了,悠闲地坐在树干分叉的地方,靠着自己的小垫子,抬着头眯着眼,不知道在瞧什么。
    少许,她伸手摘了头顶一片树叶。阳光从很高的地方照下来,穿过层层迭迭的绿叶,只在她的长发上留下一个一个细细碎碎的光点。
    谁知,树叶的晃动被树下下棋的先生发现了,先生猛一抬头,见不知哪个学生顽皮到爬上树梢,愤怒道:“下来!”
    林微雨吓得一哆嗦,低眼一瞧是先生,一骨碌站起来,踩着颤颤巍巍的枝桠就往书阁里跑,李晚镜在窗边,害怕她掉下来,还给她搭了把手。
    “是你!林微雨!站住!”先生拿着戒尺就往二楼跑,她非常慌张,乌黑的眼珠子圆溜溜地转了两圈,二楼地方空阔,除了书和桌子什么也没有。
    “往哪躲?!”她哀嚎一声,钻进书堆中间,埋着头,那朵绿花却露出来一角。
    先生追上来后,没见人,问李晚镜:“看没看见林微雨?”
    李晚镜一指,先生便从另一边追下去了。
    少许,林微雨从书堆中间冒出头来,瞧了李晚镜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咳咳,谢谢你,小妹妹。”
    李晚镜见她跟自己道谢,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但表面还是一副高冷的模样:“你跑到树上干嘛?”
    林微雨看他敢和自己说话,以为他是真女子,还想竟然有跟自己一样来这里虚度光阴的家伙,拿出那片被她摘下来的树叶,十分得意地晃了晃:“当然为了它。”
    “为一片叶子,你不怕摔死?”
    “怎么能说是一片叶子?万千丛中,我只取了它,因它是我一眼钦定的樟叶。”
    李晚镜迷茫了很久,他看不出来这片树叶和其他叶子有什么不同,也不明白林微雨的奇怪行为。不认真读书跑出来爬树,只是因为钟情于这片树叶吗?那层层迭迭、千丝万缕的叶障中,为何能独独钟情这一片呢?
    这个问题把林微雨问懵了,好半天,她开口道:“它好看。”
    “人家在树上好好长着,你觉得人家好看,就要摘了它,毁了它,这就是大女子作为吗?”
    李晚镜尽管对她没有敌意,可嘴巴却不会饶人,故意说些旁人听不得的话气气她。
    但林微雨听了这话,不急也不恼,反而笑了:“秋风将至,绿叶终究是要落的,我这是留住……咦?樟树好像是常绿乔木噢……”
    她喃喃自语,眼睛忽然就瞪大了,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叶子也掉到了地上,一个不经意,她已经狂奔下了楼。
    李晚镜见她不打招呼便跑,心里突然就生出一股无名火来,既恼她不管自己掉头离开的无礼行为,又恼自己,为何要过那种嘴瘾,竟把人气走了。
    好容易他昏暗的生活里有了这么一点小小的乐子,结果被他折腾没了。李晚镜无力地瘫在凳子上,只觉得心底空空如也。
    不过好歹她后来还是折回来了(先生还拿着戒尺在下面找她),道:“我想起来了,常绿木也是会脱叶新长的。”说着她便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绿叶总是要落的,与其等秋风相送,不如赠我做个书签。”
    说出这种不知所云的话,她却自觉是妙语,低头咯咯直笑。李晚镜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觉得这离而折返的少女笑起来竟比窗外大盛的绿枝和日光还富有生机,偏生她长着这般清薄寡淡的脸,一身波澜不惊的病气,好似灵魂与身体不是一个人般,巨大的反差,真是奇妙。
    从那天起,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要往她那边偷看,往常让他厌恶无比的太师院也变得可爱起来。他发现她非常喜欢绿色、喜欢大树,最爱的就是太师院中那棵长了六百年,需要几人合抱的连香树,常常在树下捡叶子玩。
    他曾调笑她:“如此爱它,要不要娶了它,和它相伴一生?”林微雨笑道:“小妹妹好主意。只是在长命树兄身边,我只是一个朝生暮死的小小人,怎能拿婚姻占有它呢?”
    她总是如此有趣。小小的年纪,却仿佛知道世间一切知识,许多尽是他不知道的,总是让他很惊奇。先生不在的时候,她看大家都很无聊,讲了很多很多他们闻所未闻的故事和传说。从熟悉的女娲造人到不熟悉的金屋藏娇,从在下雨的马孔多到飞机降落的沙漠。那些装作听她说话的人其实并没有在听,无非看她是个貌美的女子想入非非罢了,而他虽然并不瞧她,却低着头把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
    最让他有所触动的,是一个男子不肯吃蜗牛,倔强地爬上了树的故事。从此这个男子在树上生活,他曾得到爱情,又拒绝了那需要献身的爱情。
    最终,他乘着热气球消失在海的另一边。
    他不明白这个故事究竟有什么意思,只隐隐觉得这个故事好似有股魔力,或许某日他也会因为什么原因走上树,与尘世保持距离。
    世间的一切甚是无趣,若是,若是能和她一起乘着那什么热气球消失在世间就好了。
    六、
    后来他又撞见她在柳树下编柳枝,她总是一玩就可以玩整整一天,无论是什么小事。李晚镜不知道她既然如此爱玩,是怎么识那么多字,又是怎么背下那么多书的?
    她也瞧见了他,但没有认出他来,惹得他十分闹心,赌气要走,林微雨意识到应该是熟人,本着强大的求生欲急忙抓住他的手:“我想起来了!是你!张叁!”
    “不是!!!!!”
    当时在太师院读书的人都不能用真名,全都起了简单的别名,但是,怎么可能会有人起这种听起来就很随意的贱名啊!
    (作者注:向全世界叫张叁的人深切致歉,此乃李晚镜所言,与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那是……李——”她绞尽脑汁,说了一个字,让李晚镜很吃惊,难道她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李四!”
    “……”李晚镜气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他第一次见面就记住了她的名字,自打那日在窗边撞见她后,更是日日在想她,结果她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心里又气又恼,既觉得自己卑贱,又恨她的无情,真想一巴掌拍死她算了!
    不记得就算了!李四又是什么玩意?!
    (作者注:向全世界叫李四的人深切致歉。)
    “好嘛,小妹妹,瞧你委屈的,别哭了。”林微雨把手中编好的柳枝环戴到他头上,细如眉的柳叶中间点缀着白色的细花,还有一朵半开的白百合。
    “你好像经常看我的头花,是不是很想要啊?”
    她忽然的询问让李晚镜心都揪了起来,她,她注意到自己经常看她了?但是他哪里是在看她头上的花……
    “但是实在不能送给你,因为我也很喜欢!就送你这个吧!”
    “……”
    “你怎么不说话?这么想要我的头花?”
    “……我不是在看它。”
    “那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
    能说出如此直白的话让李晚镜自己都为之咋舌,生怕对方看轻自己,但是林微雨并没有感觉什么,她很豁达地耸了耸肩:“你为什么要看我?你想打我?”
    “……我很无聊。”李晚镜过了很久才抬起他的眼睛迎上林微雨的目光,林微雨才发现这个少女是如此孤僻阴郁,眼睛里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神采,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林微雨点了点两下脑袋,很高兴地提议:“无聊,玩就好了!不会玩的话姐姐可以带你玩,我还有个妹儿,咱仨一块,我刚刚想好了,我们成立个组合,名称暂定为猫眼叁姐妹。”
    李晚镜心里很想跟她一起玩,但一想起自己是个假扮的女子,害怕被她发现后让她看不起自己,就打了退堂鼓。刚想开口拒绝,又害怕惹她不高兴,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人生苦短,我不能玩。”
    “哦,那好吧。要不就读书?”林微雨摊开手:“博览众书,不仅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还对生活很有帮助。比如哪天厨房点不着火,别人不知道怎么办,你却知道。”
    李晚镜好奇地看着她,难道她还知道什么点火的妙招?
    “什么办法?”
    “把《性理字义》扔进去当火引。”
    “……”李晚镜想笑,但生生忍住了,她这样调侃白先生,被别人听了去真的不会挨板子吗?
    李晚镜回家后拿着柳枝环爱不释手,他甚至小心地把柳枝扦插进土中希望它能活下去,长成一株柳树。
    他偷偷折了院中一枝白百合,想要送给她,想了想,又折了两枝,叁枝看起来应该没有那么寒酸。
    他很高兴,就连睡觉也是弯着嘴角的。
    但是第二天,他没有在太师院见到她。他以为她生病告假了,回家把百合花插进花瓶里,祈祷着可以她的身体可以在花凋谢前康复。
    然而百合花一天天枯萎,她再也没有来读书。
    柳枝也终究没有成活,枯萎在土中,成了一根败枝。一场大雨又把它冲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在院子里仿徨了两天。
    林微雨离开后,座谈会又恢复了,太师院里又响起了从前那种热切又淫乱的谈话。一切都回到了最初。
    好像他从来就没有与她相遇,他还是那个在太师院厌恶着一切、孤独活着的孩子,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能和他说话。
    他被抛弃,又一次被抛弃。
    少女在眼前巧笑嫣然的日子,如同那个夏天的一场微雨,天晴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后来他的父亲找来,他的生活风云巨变,再也无力料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再也不必在无聊冗长的烦闷生活里寻找那一抹绿意。他很快退了学,少年以为太师院的一切就此画上了句号,谁曾想会在利贞十四年的春天再次看到那朵碧玉薄片做成的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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