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空气中弥漫着油炸果子的甜香味,眼看着就要开席,陆悯却还在睡觉,他随性惯了,倒不一定想吃团圆饭,林虞没有叫他起床,自己带着芫荽向静园走去。
    则阳候是下边有两个兄弟,老侯爷去世后不久,两个兄弟就分出去单过了,平日里大家图清净关起门来过日子,过节的时候却要聚在一起,图个和顺热闹。
    林虞进门的时候,看到了好几张生面孔,有生面孔她倒是不意外,只没想到文青山也在,文青山虽是则阳候的外孙,但到底是外姓人,在陆家过节于理不合。
    思忖间,赵氏已满脸堆笑走到林虞身旁,她亲亲热热拉着林虞的手向她介绍在座之人,指着一个面容白净,穿藏青色对襟褙子的团脸妇人,说道:“这是你三婶婶,天生的好性子,为人最和气不过了。”
    那团脸妇人长相与赵氏有异曲同工之妙,看起来也蛮慈祥的,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如赵氏一般面慈心黑。妇人们到了这个年纪,俱都能练就一身好本事,想要戴一张假面具,是极容易的。
    林虞存了防备的心思,面上却不显,她笑盈盈蹲身,向康氏行了个万福,康氏颔首,把腕子上的手镯脱下来递给她。
    林虞的亲事与旁人不同,成亲后没有给族亲行过礼,今日实打实是她和叔叔婶婶们第一次见面,她也不客气,向康氏道完谢后,就接过了见面礼。
    赵氏拉着林虞在饭桌前转了一圈,林虞赚了个盆满钵满,她将长辈给的见面礼交给芫荽,由芫荽捧着送回凌园。
    折到饭桌旁时,才发觉桌前没有给她准备座位,辈分比她小的文青山与王云潇都有杌子坐,唯有她点眼的站在桌前。
    赵氏与康氏对视一眼,康氏立马就来了精神,收敛起笑容,端出长辈的架子,拖着声音道:“老二媳妇,你是新妇,理应被婆母调教,好生站规矩,你婆母仁慈,并未让你吃过苦。”
    “两好搁一好,婆母心疼你,你也应当尊重婆母,今日趁着大家伙都在,你就表一表孝心,站在你婆母身旁给她端汤布菜罢!”
    赵氏心里得意,当着众人的面,却免不了要推辞一番,脸上故意露出为难的神情,犹豫道:“二儿媳进门不久,又被老二看重,还是坐下用饭吧,都是一家子人,讲那些虚礼做什么?”
    康氏眉头一挑,声音也大了起来,阴阳怪气道:“老二被圣上看重是好事,但孝道还是要尽的,他现下身子不好,不能给长嫂尽孝,由儿媳尽孝再合适不过。”她一面说话一面看向林虞:“虞儿,还不赶紧给你母亲布菜。”
    赵氏心里暗暗得意,一个“孝”字压下来,任林虞再伶牙俐齿,也无法再辩驳,今日族亲都在场,哪怕为了林家的声誉,林虞也得乖乖就范。
    赵氏嗦着林虞,只等着她在族亲面前低头服软。不料文青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将他的杌子搬到林虞身边,伸出手,示意让林虞坐上去,他温声道:“青山是晚辈,理应孝顺各位长辈,今日这席面就由青山侍候吧!”
    语罢,他拿起公筷,夹了一块杏仁豆腐,放到了赵氏面前的碟子里,又盛了一碗云腿笋丝汤放到林虞跟前。
    眼看着胜券在握,没成想半路杀出了个陈咬金,赵氏气的脸色都变了,恨恨剜了文青山一眼,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母亲因为弄伤了林虞,手臂都被陆悯卸了,他竟还铁了心护着这个妖精。
    赵氏被气的怒火中烧,偏偏又不好发作,放眼整个宴席,没有人的辈分比文青山更小,文青山来侍候长辈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一扭脖子,把目光投向林虞,希望林虞能懂事一些,推辞一番。没成想平日里避文青山唯恐不及的林虞,不仅大喇喇坐到了杌子上,还端起云腿笋丝汤慢悠悠喝了一口。
    赵氏脸都黑了,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不避嫌也就算了,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袒护。
    康氏也生气极了,想要训斥文青山,但文青山与林虞那点子过往,若真拿到明面上说,恐怕有损则阳候府的颜面,到时候惹怒了则阳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文青山一派温润有礼的斯文模样,拿着公筷给在座众人布菜,每个人面前的碟子里都有他夹的菜,唯有林虞面前的都是她自己钟意的食物。
    明明是团圆饭,大家却各怀心思,吃的索然无味,吃完饭以后,赵氏引着众人到水榭赏月,水榭正中间摆着几张案几,案几上放着瓜果点心,外加核桃杏仁之类的坚果。
    大家围坐在案几旁一边吃点心一边赏月,这时,一艘船从临着水榭的湖心缓缓驶来,小小一艘船,四周挂满灯笼,照得船上亮堂堂的。
    两个绝色伶人姿态婀娜地站在船中间咿咿呀呀唱昆曲,她们并未画脸妆,只简单施了粉黛,妩媚的眉眼一览无余,看起来既风流又婉约。
    一时之间大家都被伶人吸引了注意力,这是赵氏特地安排的风雅曲目,见众人都喜欢,她十分得意,开口道:“湖心亭搭了戏台子,唱戏的伶人不画脸妆,只清清淡淡的素唱,大家若是喜欢,可乘船去看。”
    说话间已有五六条小船停泊在岸边,大家都被伶人新奇的唱法勾的心痒难耐,林虞也不例外,随着人群上了船。
    坐定以后才发现所在的小船除了船夫,只有她与文青山二人,没有旁人在场,林虞觉得很不自在,向前挪动几步,拉开与文青山之间的距离,独自坐在船尾,欣赏夜里的景色。
    月华如水,波衬得湖边的小山也格外温柔,如精心描绘出的山水画,边边角角都是柔和的。湖水呢,也十分瑰丽,小船上灯笼倒映在水面,星星点点,波光粼粼。
    秋风刮过,林虞哆嗦一下,不由裹紧衣衫。到底是秋天,一刮风就寒沁沁的,透心凉。
    文青山站起身,走到林虞身旁,脱下自己的衣衫,想要给她披在身上。孤男寡女,最容易招惹口舌是非,林虞可不想再和文青山有瓜葛,她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
    正色道:“哥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孝心日月可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衣裳你就自己留着穿罢!”
    文青山拎着衣衫的手顿了顿,眸子倏然暗下来,脸上一片落寞之色,他嗫嚅半晌,涨红着脸,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受到这样的冷遇又能怪谁呢?都是他自作自受,权当他活该。
    文青山轻叹一口气,林虞身体柔弱,断不可因为置气而受了凉。他又往前挪了两步,拎着衣裳就给林虞披上了。
    林虞平素温和,若置起气来,也是个倔强的,她抓住文青山的衣裳,就要往下扯,文青山见状,赶紧摁住她,两人的手就此交叠在一起。
    陆悯站在岸边,含笑看着湖心,他视力极好,即使在夜晚也能把船上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他的小娇妻面若冰霜,水盈盈的杏眸满含怒气,两颊气鼓鼓的像个白嫩的小包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啃一口。
    嗯,美人儿就是美人儿,生气的样子也是可爱的。相对于林虞的可爱,文青山就格外让人讨厌了!
    一道人影从空中掠过,文青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抓起来扔到了水中。
    湖面静寂,落水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文青山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就被一旁小船上的船夫救了起来。
    陆悯动作太快,林虞也有些发怔,她转过身看着他,瞪大眼睛问:“您怎么过来了?”
    陆悯勾唇,慢悠悠道:“一个人睡觉怪没意思的,我过来接你回去睡觉。”
    小船统共不到两米长,船夫正站在船头摇撸,将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
    林虞羞的脸都红了,伸手在陆悯胸前戳了一下,柔声道:“二爷,您小点声。”
    陆悯哈哈笑了两声,把手中的孔雀蓝厚绒披风披到林虞身上,她在船上待了这么一会子,连头发丝都带着凉意。
    披风很厚实,裹在身上暖暖的,林虞将披风衣带系好,夜色这样美,她可不想被抓回去睡觉,于是对陆悯道:“今日的伶人不画脸妆,唱戏时也不奏乐,要清唱呐,咱们一起去看看罢!”
    说完话,她又觉得清唱似乎对陆悯没有吸引力,于是加了一句:“那些伶人长的格外标致,身条也很好。”
    “哦?”陆悯似乎来了兴致,伸手捏了捏林虞柔嫩的两颊,懒洋洋问:“难不成她们比你还标致?”
    林虞开始认真回想适才那两个伶人的模样,个头高一些的是单眼皮,个头矮一些的鼻子有点榻,她们的长相也算上等,但似乎都没有她标致。
    林虞狡黠一笑,样貌这个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哪里分得出一二,为了能见识清唱,她决定小小无赖一下,硬着头皮道:“她们确实比我标致。”
    陆悯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捏着她的鼻子道:“为夫暂且信了你的话,她们若是长的不如你,回去以后你就给……”他的声音倏然低了下来,林虞的脸却变得滚烫滚烫的。
    小船临近湖心,湖心亭的戏子已声情并茂唱了起来,因为没有伴奏,愈发显的声音空灵,如黄莺出谷,极为动听。
    陆悯乜了一眼甩着水袖伶人,啧啧,都是什么歪瓜裂枣,一个个的,根本无法和他身旁的娇娇相比。
    扭头一看,小娇娇正目不转睛盯着戏台瞧,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他撇撇嘴,耐着性子坐到矮凳上,一直等到亥时,才和林虞一起回到凌园。
    林虞心情很好,似乎意犹未尽,沐浴完躺到床上,缩到被子里道:“二爷,您觉得状元媒这场戏谁唱的最好,青衣还是花旦?”
    陆悯颦眉,他压根儿想不起青衣和花旦各唱了些什么,只记得一个长的清汤挂面,一个瘦得跟竹竿差不多。
    都不如娇娇标致呢!
    陆悯勾起一抹笑,掀开林虞的被窝,呲溜一下钻了进去。
    林虞只觉得被窝里一片火热,她缩成一团,紧张道:“二爷,您怎么脱光了?”
    陆悯慢悠悠抓起她的小脚丫握在掌心:“我可是跟你说过的,那些伶人若是生的没有你标志,我就……”
    第四十四章 小丫鬟轻手轻脚打开门,……
    小丫鬟轻手轻脚打开门,匆匆将热水放到地上,而后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芫荽黑着脸站在门口,将小丫鬟叫到一侧,气呼呼问道:“屋内是个什么情形?”
    小丫鬟脸一红,地垂下头,小声道:“夫人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奴婢瞧不到,二爷倒是很高兴,连人带被子把夫人抱在怀里,一副魇足的模样。而且……”她顿了顿,接着道“而且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什么?”芫荽不由提高声音,脸色变的更沉了,她嗫嚅半晌,终究不好小当着小丫鬟的面数落陆悯衣冠禽兽,摆摆手让小丫鬟退了下去。
    小丫鬟回头看了林虞一眼,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难怪人家都说人不可貌相呢,芫荽姐姐虽长的不起眼,志向倒是远大,还没怎么着呢,竟开始嫉妒夫人得宠了。
    虽说夫人的陪房一般都是留着让老爷开脸的,但夫人进门才两三个月,芫荽姐姐也太着急了一些。
    陆悯低声哄了半晌,林虞死活不肯从被子里出来,他轻轻揉捏着被子里的小团子,低声威胁:“你要是再不出来,下次就不用脚丫子了,改用手。”
    什么?林虞大惊失色,猛的从被子里钻出来,她不好意思面对陆悯,脑袋扭到一侧,将嫩生生的小脚丫伸到陆悯面前。
    陆悯握住面前的脚丫子放到铜盆,把上面的液体洗掉,低头凝视林虞的脚心,真是个娇贵的东西,脚心又被磨红了呢!
    林虞睡醒的时候天色已大亮,宫里传来旨意,请陆悯携夫人进宫参加晚宴。
    林虞与陆悯成亲后,陆悯十日里有九日是窝在寝房的,甚少出门,林虞险些忘了他是当今十分宠信的臣子。
    宫里贵人多,总不好让陆悯穿着碧色纱衣面圣,林虞打开衣橱,挑了几件颜色庄重的拿出来,问:“二爷喜欢哪一件?”
    陆悯撇撇嘴,乌沉沉一片,他都不喜欢。
    林虞将手中的衣服放下,又拿了几件颜色清浅的抱到陆悯跟前,陆悯随手翻了几下,最后选了一套白色的飞鱼服。
    林虞侍候他换上,随即眼前一亮,飞鱼服服帖的裹在陆悯身上,勾勒出削瘦的窄腰,愈发显得他利落颀长。
    衣服下摆处绣着一圈红色的云海山川花纹,行动间飘飘洒洒,十分俊逸。
    林虞眼中的惊艳之色遮都遮不住,陆悯勾起她的下巴,在樱唇上嘬了一口,笑嘻嘻道:“沉溺在为夫的美色中不能自拔了?”
    林虞拨开他的手指,往旁边挪了一步,小声道:“二爷,您正经一些!”一边说话,一边把陆悯按在绣墩上,对着镜子给他梳头。
    飞鱼服与冠帽才是正经的搭配,奈何陆悯不喜欢戴帽子,林虞只得把他的头发高高扎起来,用莲花冠束好。
    盯睛一看,一副鲜衣怒马的模样,从头到脚都是精致漂亮的。
    在打扮方面林虞很有夫唱妇随的自觉,换了一套白底红花折枝襦裙,穿到身上娇娇俏俏的,和陆悯站在一起很是登对!
    临近傍晚,林虞和陆悯乘马车进了西华门,宫内雕梁画栋、巍峨气派,长长的甬路一眼都看不到头。
    林虞小时候随祖母进过一次宫,那是大年初二,命妇照例在新年初始给皇后娘娘磕头,皇宫大的像是没有边一样,林虞记得自己跟祖母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皇后娘娘的椒房殿。
    那时掌管后宫的是慧敏皇后,为人很威严,小小的林虞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如今换了天子,后宫之主也换了人,后宫无后,位份最高的皇贵妃掌管后宫事物,皇贵妃名叫于莹,是与林虞一起长大的,七岁以前她俩很要好,后来王家伯伯到南方上任,这才断了联系。
    后来再听到有关于莹的消息就是她夫贵妻荣,成了皇贵妃,小时候于莹是个胆小鬼,动不动就爱哭,现如今位同副后,也不知胆子有没有变大一些。
    林虞本以为会像以前一样,步行到明华宫,没成想一进西华门就有两抬软轿候在墙角。
    抬轿的人看到陆悯,巴巴迎了上去,把软轿压的低低的,陆悯抬脚迈了上去。
    林虞朝另一抬软轿走去,刚迈出两步就被陆悯勾了回去,他搂住林虞的纤腰,笑嘻嘻道:“去那边做什么,跟为夫坐一起才好。”
    林虞低头看着那抬软轿,软轿小巧玲珑,座位不大点,明显就是单人轿,两个人挤在上面成何体统。
    她可不想在皇宫里点眼,在陆悯怀里挣了两下,没成想越挣扎陆悯搂的越紧,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软着嗓子道:“二爷,这么多人瞧着呐!”
    陆悯不为所动,轻轻一提就把林虞抱在了膝盖上,双手紧紧拢在她腰间,对候在一旁的太监道:“起轿!”
    太监应了声“是”,稳稳的把轿子抬起来,不急不缓向明华宫走去。
    天似黑未黑,来往的宫人不敢大喇喇盯着软轿看,却会趁机偷瞄,陆悯行事乖张惯了,他乘轿子倒也不稀奇,只那坐在他膝上俏生生、清灵灵的女子是谁?
    一人道:“听说圣上召了掌院夫妇一起参加夜宴,坐在掌院膝上的定是掌院夫人。”
    另一人直摇头:“掌院夫人是林相嫡女,正派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最是端庄守礼,哪里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与男子卿卿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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