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伟迎带着税差走了。
    一同离开的还有盛家庄的税款。
    这寒冬腊月里还能有积蓄的人已经很少了,除了盛伏扣扣索索地从家里掏出了二十一两银子交了税款,其余几乎都没有银子缴税。
    好在,慷慨的盛庆和站了出来,他拿出了银子代替一个个庄客们缴了税。取而代之的,则是盛家庄的百姓们一个个按下了借条,富裕一些的拿出了田契,寒酸一些的则是拿出了房契。当然,盛家庄的有产者也不多。
    于是最多的还是那些签了密密麻麻有无数看不懂字迹的劳动契约。
    这是盛庆和从京师里学来的。
    最近京畿的郊区多了许多工坊,而里头的人便签了不少劳动七月。
    盛庆和头脑活络,亦是想要搞一个工坊出来。
    没钱还债,便一辈子干活卖命……
    这样想着,盛庆和便欢快地收下了一大堆拮据、抵押物以及为数众多的劳动契约。
    官差走了,百姓们却忽然间变得沉默了起来。
    他们看着盛庆和,又是感激,又是不舍。
    感激的是盛庆和毕竟还是盛家庄的大老爷,有责任心,有但当,有良心。他为了挡住官差,主动担负起了一部分原本不该盛庆和出的银子。
    至于另一面那亦是简单,官差来时众人心惊胆战着没有细想,眼下官差走了安全了。大家便纷纷由唉声叹气了起来。
    唉声叹气的,自然就是这被迫要交纳的新增税款。
    “年景好有个啥子用,官差来一趟,一年功夫都白干。这世道,越来越没个奔头了。”
    “那一身黑皮穿得倒是精神,可压榨起老百姓来,一样是个没完。这世道,啥时候让咱们小老百姓好好活下去……”
    “哎呦,勇哥儿,往日这种事情就数你最为热切,也最会议论。今日你咋不说了?”乡民们陆陆续续朝着自家走去。
    路上,一个年轻男子嘀嘀咕咕着。
    被喊做勇哥儿是个身量不高,身材瘦弱的男子。眼见众人喊他,便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将目光重新回落到喊他的人身上。显然,这还是个近视眼。
    这年头的近视是少见的,真眼睛有问题,大约也是瞎了。瞎子在这世道是很难活下去的,故而,这勇哥儿也是盛家庄小有名声的一位。勇哥儿全名盛勇为,号称是曾经最有希望考中秀才的人。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忽然间大家都说这勇哥儿眼睛坏了。着急勇哥儿爹娘耗尽家财去京师看病也没看出个名堂,只是后来渐渐的大家都发现这勇哥儿几年下来真就没考中秀才,也就纷纷摇头着叹息,成了盛家庄一件奇闻异事。
    原本,这勇哥儿也是去了京师全家不在盛家庄的。只是最近宛平县里由起了加税的事情,勇哥儿便跑了回来。毕竟,他父母还在这里。
    与他说话的那人,自然就是则是一同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盛财。
    望着盛财不过二十岁就俨然四十小老头的面容,盛勇为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盛财愣了下,顺从地应了下来,带着盛勇为去了自己家中。
    没多久,一份报纸摊开在了盛财的眼前。
    “那盛庆和是欺我等不识字啊……”盛勇为咬牙切齿,简明扼要地将报纸上的所言说给了盛财听。
    “这这这……”盛财是不识字,但盛财不代表不懂这些话语后的意思,他愣了良久,这才道:“唉,那盛少爷做了,又能如何。那肯定是盛老爷的意思,这地方是盛家庄的地方。这庄子是盛家的庄子,咱们虽然还有自己的田。可眼下都给拿去抵押着了,要闹,往后可就没法在盛家庄待了……”
    盛勇为低低轻哼一声:“恐怕,那盛庆和与吕伟迎这会儿还在自顾自地开心着吧,殊不知……”
    说完,盛勇为满脸嘲弄。
    ……
    位于盛家庄的大宅的侧门里,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两人带着斗篷一路下了车,盛庆和说说笑笑着进了门。
    哐当一声……
    门关了上去,无人能见的一处野草堆里,一人也悄悄离开。
    此事盛家大宅的门内,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都取下了头上的斗篷。赫然就是县衙户房书办费丁,以及负责了刚刚收税之事的吕伟迎。
    两人一路朝着书房走去,进了那隔音措施上佳的书房,三人都明显地纷纷松了口气。
    “这一回,可真是太感谢费书办与吕大人的帮衬了……”盛庆和满脸含笑,这一回他的收获当真可是格外丰富啊。
    “哈哈,我才不过是个小卒子,身上无官无品,可不敢当这一声大人的称呼。至于这一回的事情,倒是不必太客气。彼此合作,各自双赢。这是两相便利之事,更何况,要说功劳,首先也是费丁书办这一回的注意。接下来吕家庄的事情,也还得你帮忙嘛。哈哈哈……”吕伟迎说着,瞥了一眼书房里一个小木盒子。
    费丁悠然地笑着:“当初既然答应了下来,自然就要说到做到了。”
    盛庆和当时怎么装的那些田契房契,吕伟迎可是亲眼见了的。
    见此,盛庆和嘿笑了一声,没有动手脚,直接翻开了小盒子:“说到,当然就要做到。这一份四成,是县衙方面的。这一份六成,是我们几家的。虽说,按照俗例应是这一回秋税完毕后再分。但眼下众志成城,这么一点俗规自然也得改改。”
    说着,盛庆和便将这一回收到的地契房契当场分润了下来。
    经历了这么一出,屋内的气氛明显地欢快了几分。
    很快,大家对吕家庄、梨园庄等各处的事情也都安排了下来。
    “别看那什么劳什子的村公所看起来厉害万分,既是办学又是练兵,阵仗大的惊人。可也不想想,士绅居乡,那规矩就得士绅来立。就想强行插手,那也得想想哪里有那么多人给他用。那梁益心见我来了还以为一呼百应,却也不想想,我吕伟迎的身份……”吕伟迎悠然地笑着,说起了当天应聘吕沟桥镇派出公所的事情。
    县衙此番建立基层治理机构施行的是一面从京师各学校抽调分配,一面当地现场招聘。
    虽说朱慈烺出宫已经有三年,学校亦是建立了两所。帝国陆军学校,南京师范学校乃至南北国子监。
    然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要想让帝国的行政事务上有足够的行政人员可用,这么一点人压根不足为道。要不然,朱慈烺也不会将主意打到县学上去。
    这样一来,虽然中枢在推行的时候尽可能地按照派驻人员与本地人呢元一比一的比例组建基层管理机构。但实际上,可用之人几乎全部来自于当地大户。
    尤其是那些优秀的人才,更是与当地大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比如吕伟迎,赫然便是吕方之子。就是吕方那个中了举人的儿子。
    只不过,吕伟迎一向喜欢游学各处,心气高傲寻常不见旁人,这才没有让人认出来。
    有了这么一层身份在,这些人在进入权力机构后到底会做什么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分润完了盛家庄多收上来的税赋,又谈论完毕了下一轮的行动计划。场上众人的关系也就越发感觉亲密,气氛也变得欢畅起来,彼此说说笑笑,好一片欢悦的气氛。
    只是,与此一墙之隔的地方,却不知道又有人会因此忍受饥饿,在这数九寒冬之天中熬不过去,一命呜呼……
    ……
    朱慈烺开始启程回宫了,只是刚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路上一个老太婆拦了马车,没有行凶,只是将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子头上插了一根稻草。
    “插标卖首……”赵诗瑶惊呆了。
    朱慈烺凝眉道:“王淼呢,去查清楚!”
    半日后。
    “圣上,情况已经探明清楚了。”说话的是王淼,这个身材颇为发福的男子现在已经瘦了下来,或者说变得更加精壮了。
    自从朱慈烺从崇祯皇帝手中接管锦衣卫以后,这个曾经被渐渐废弃的机构开始不断焕发夺目的光彩。而渐渐的,锦衣卫的只能也开始分为两面。一面面向情报机关的工作,另一面,也就是越发隐秘的一面开始渐渐不为人所知。
    比如这一回,王淼便开始从山西、河南以及军中抽调大量人员,开始布局宛平大兴以及京畿各处,不断反馈施政之中的一切动态。
    在锦衣卫详实而近乎监控的关注之下,政令推行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朱慈烺的眼睛。
    这一回,这个老太婆卖女儿便是因为家里存粮都去缴了税,不得不卖女儿过活。
    “也就是说……刚刚建立起来的新机构,转眼间就被侵蚀得如此干净。甚至连实际操作之中被带歪了也无法控制,亦或者,无法……影响?”朱慈烺喃喃着,不由摇了摇头。
    一旁,赵诗瑶轻轻地给朱慈烺的额头上揉了揉:“不如,现在我们出手?”
    “还没到那一步。朕的耐心,也还没有失去……放心吧,底牌还多着。他们会看到足够多惊喜的……”朱慈烺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回,也的确是京中追平的压力太大了。恐怕下面有些人也按捺不住,以加税为目的,而没有看到这一回税负改革的实质……这种事情,想要改变还得从考核之上做起。只是,现在想这些也是太远了。看吴英科接下来怎么办吧……”朱慈烺说完,道:“将这对母女好生救济一下,朕决定,暂时不回宫了!”
    ……
    宛平县衙。
    吴英科轻轻呼出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硬的不管用,软刀子自然也会不断地冒出来。”
    看着不断增多的税赋,吴英科却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
    冬日收税不是个好时候,一旦下面人火候不到位,在执行的过程之中出了偏差,便极容易造成百姓流离失所,乃至于家破人亡。
    事实上,他的桌案上也从来没有少过关于下面的报告。
    但是……
    “本地学子都是本乡本土人士,他们对于这一回的税赋改革恐怕理解上也只限于区区将钱粮收上来便可。怎么会管是从哪里收上来的?”这样想着,吴英科更加挠头了。
    他需要人手去督察,但手中的人就是连收税都不够,哪里还有余力?
    就在这时,忽然间门子来报:梁益心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吴英科一愣,但他很快还是过去见了梁益心。
    一见梁益心,吴英科便是好一阵唏嘘不已。曾经县学之中风度翩翩的风流才子现在风尘仆仆,一下子看着憔悴了许多。但同样,这样的憔悴之下亦是潜藏着一种火山即将爆发的力量,一种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你这个关头怎么过来了?卢沟桥镇的事情怎么样?我宛平县上下就属你卢沟桥镇办事最为顺利,那个初级小学与民兵小组最为齐整。其他各处,真是走样的我都不敢去想。我私下派了几个相熟可靠的学子去探查,真是……”吴英科重重叹了一口气。
    但很快,吴英科便不由担心道:“若是你要什么帮助,尽管提。只要县衙这边能做得到,当然,眼下这个关口,最重要的还是别再出篓子了……”
    “政令已经推行下去了。只是都是大姑娘上角头一回,谁也没点经验。”梁益心宽慰着。
    “你的重点恐怕不是这里吧……”吴英科没有废话。
    梁益心道:“没错……我收到了一封检举信。万万没想到,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一人,也辜负了百姓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
    说着,一封关于盛家庄转移税赋的检举信递给了吴英科。
    只是一看,吴英科的眉头就皱成一个川字,久久缓不开劲儿。
    “那个吕伟迎是吕方之子……地方的情况,我们掌握的还是太少了……”吴英科喃喃着:“必须得解决了。我要亲自去盛家庄!”
    “属下此来,自然不单单只是为了诉苦……更有一剂良方。”梁益心见吴英科要亲自下去,不由心中赞了一声,然后侧身一让。
    “吴县令,你我比邻而居,这一回恐怕还是第一次见面吧。”梁益心的身后,一个爽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黄县令?”吴英科见了来人,顿时惊讶转瞬,他便明白了什么。
    原来,此人赫然就是大兴县的县令黄易芝。
    很快,梁益心就将具体的方案说了出来。只是一听,吴英科便露出赞赏的表情:“好!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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