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帝都西长安街的新华门是中南海正门。中南海在朱慈烺这个时代也是有的,不过不叫中南海,叫太液池,这里一系列的宫廷院落也就称呼为西苑。当年嘉靖皇帝在时格外爱这里办公。朱慈烺登基后,许是宫中还有太上皇与太后的缘故,也喜欢在太液池办公。当然,照旧称呼这里是西苑。
    西苑最南方的地方就是南海,这里碧波荡漾,水鸟栖息,鱼儿游荡。南海水面环绕着正中的,就是南台了,也就是后世的瀛台。
    南台建筑不多,按照后世的说法,容积率可以说是低的令人发指。同样,绿化水平亦是高的能让后世的房地产商人们跺脚不已,内里园林修筑,那叫一个美观典雅,让住在这里头的人见了不由心旷神怡,绝不会有后世大都市里找个房子如住鸽笼之感慨的。
    南台岛上林深树茂,雅趣盎然,南部则有一处宫殿名曰昭和殿。殿上则有一处澄湖小亭。
    小亭上面,曾经的崇祯皇帝而今的太上皇朱由检坐在上面,闭着眼睛感受着微风徐来的清凉,睁开眼睛则眺望着南面的楼宇屋台。那里,是宫墙外的人世间。
    此刻,朱由检忽然转过身,看向了昭和殿。
    昭和殿的门打开了,一个小太监躬身着退了下去。如果侯青几人在这里定然是能够认出来的,这赫然便是演乐胡同里的那位司北公公。
    司北低声又说着道:“圣上交代的事情奴才已经办妥了。圣上……这会馆,还有继续开办么??”
    朱慈烺扭过头看了一眼,笑道:“那处地方是给宫里人拿来养老的。你们一辈子别的也没学会,就学了这伺候人的事情,旁的营生不成,这门子伺候人的本事就拿去做点营生,继续用来养老吧。”
    司北连忙谢恩。
    朱慈烺摆摆手,继续道:“朕往后不打算在宫中养这么多无根之人,但更不想你们给皇家办了一辈子差没个活路。这地方,你们继续开着不用多想。要办其他的营生,只要守法度朕也不管。至于要做什么碍着法度的事情,你们晓得后果绝不轻娆便够了。”
    “是,老奴明白。”司恩惊喜地退了下去。
    朱慈烺背着手,想着各处消息源里回馈过来的景象,朝着澄湖小亭里走去。
    那里,朱由检等候已久了。
    朱慈烺上前参拜,朱由检自然是连忙上前扶起:“你可已经是皇帝了,哪里还有给别人行礼的。”
    “父皇也是父亲,自然要见礼的。”朱慈烺笑着,两人各自落座,气氛有一些沉默。
    朱由检倒是不觉得尴尬,他环视左右,打量着道:“西苑这里住着,比宫里看着要舒服多了。烺儿眼光挺好,这治理天下的本事,也比为父强多了。”
    朱慈烺静静听着,时不时应是,没有着急开口。
    朱由检看着朱慈烺脸上含笑的表情,显然知道这位新皇帝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要讲什么。只是,平生第一回要来做说劝谏一位皇帝,朱由检实在是有些很不自在,尤其这一个还是他的继任者,成绩有比他出色得多。
    但只是一想到这一回朱慈烺要对官绅收取田税,朱由检就难以保持沉默,在他看来,这实在是自毁根基。年轻人年轻气盛,又做下了泼天的大胜,威望隆重,恐怕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样想着,朱由检心中重新鼓舞了起来,他凝视着朱慈烺,说道:“烺儿这些天做下的功业,朕都看在眼里。平了内寇,杀败了多铎。辽西光复,海内平静。建奴暂息兵戈,大明得到了久违难得喘息的机会。这些功业,为父不如。但为父更是明白这有多重要,有多难得,必须百倍珍惜。”
    “父皇教诲,孩儿聆听。”朱慈烺笑着应下。他知道,要上正戏了。
    朱由检人在深宫却不代表信息闭塞。尤其这一回朱慈烺动到了士绅的根本利益,要狠狠从士绅的田地里挖一块肉出来,那定然是天下议论纷纷,强力反弹。司北在私底下收到的信息反弹还只是一个渠道。锦衣卫的民情舆论通报,贵戚、大臣各个渠道的旁敲侧听劝谏已然有了眉头。
    只是,朱慈烺万万没想到,那些官绅的力量竟然这么大,这才刚开始就连朱由检都亲自出马了。当然,这也有崇祯皇帝为朱慈烺着想的原因。
    “然则,这一番太平景象,大胜后士气提振的景象那都是殊为不易啊!如此时候,正应当休养生息,内结大明士绅之力,外连蒙古朝鲜友邦。以期解决辽东这二十余年兵祸。这个时候,若是反过来从士绅头顶上收税,那无益于自毁根基啊!”朱由检说着说着不由激动了起来。
    “我大明立国之根本,得国之正统,都在于这士绅之上。朝着士绅收税,纵然平时,那也是举国震动,上下难安的事情。更何况眼下内外尚未完全平定?内有一个张献忠,外有一个福临。这都是我大明心头之患。不能将士绅都推到敌人身上去啊!”
    朱慈烺听着朱由检激动地将这些一一道了出来,心中熨贴着,明白了朱由检这一番拳拳厚爱。这字里行间,都是最深切的设身处地。
    然则,朱慈烺却有自己的见解。他更相信,以自己数百年后总结无数英杰的思想,比起身在居中的崇祯皇帝而言看得更全面,更正确。
    “父皇所言,儿臣句句在听,句句是实。”朱慈烺说着,安抚朱由检坐下来。
    朱由检没有打断朱慈烺的话,他也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朱慈烺做的如此坚决。
    “但孩儿更是明白,我大明,已经病了。”朱慈烺缓缓道:“这个病,在于安坐朝堂之上的人已经鲜少能听到民间的声音,鲜少还能听明白民间的声音了。百姓如何苦,千里荒野又是个怎样的景象?真的只是天灾吗?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罢了。”
    朱由检回想起了当年漕运总督张国维入京时描述的景象。千里旷野,遍地饥民。
    “七分人祸?”朱由检拧着眉头。
    朱慈烺重重点头:“便是有七分的人祸。我大明的病太多了,多到孩儿这三年来费尽心力,也只是解决了一点微末的地方。孩儿不是谦虚,只是对比那至关重要的一点,之前做的的确是还不够。大明无强兵,是因为大明无财源。屡战屡败,是因为后勤粮饷匮乏,朝廷支撑乏力不得不急于求成从而兵败。后勤乏溃自然又是因为财税不足。朝廷不赈灾而加税,在于朝廷国库空空。而国库空空这又是为何?不外乎是土地兼并,小农失业沦为破产流民转身一变就成了盗匪。于是每年的税源地不断稀少,剩下服役的百姓越发艰难,恶性循环,以至于酿成天下造反四起的景象!”
    “钱钱钱……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一定要从将士绅逼急了?”朱由检说完就觉得后悔了。他这是刚下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朱慈烺说道:“好,那就不单单只谈钱罢。一个国家的国运昌隆,从来都是需要这个国家每一个臣民不懈努力,共同承担责任与义务才可以做到的。这个国,不是我朱慈烺一个人的国,不是一家一姓的国。是这疆域之内,所有人不分种族,不分信仰,不分性别之人的国!”
    “这是你这个皇帝眼中的国家?”朱由检瞪大了眼睛。他实在想不到朱慈烺的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会冒出这么一堆有违纲常伦理的话。
    难道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难道不是他们朱家的?
    这实在是大逆不道,完全超出了朱由检的预料。
    但同样,又隐藏着什么东西,隐隐告诉朱由检,一切的答案都在后头。而朱慈烺,说的或许是对的。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由喃喃道:“责任、义务还有权利,这是什么?”
    朱慈烺缓缓道:“什么是责任与义务?皇帝勤政,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百姓安居乐业交纳税赋。这就是义务。国家有危难,所有人挺身而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责任。只有做到了这些,官员去拿那一份俸禄,一切臣民享受这个帝国下的所有权利,那才能是堂堂正正,理所应当。”
    朱由检心中忽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开了,让他变得前所未有地专注,喃喃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得好啊,这也是烺儿麾下能有如此之多仁人志士的缘由吧……只是,这一番责任与权利之说……”
    “没错,事实上。承担了最多义务,甚至履行了分内责任外更多劳役与赋税的大明百姓并没有获得这个帝国应该给的权利:保证一个帝国的公正与法度。而享受了最多权利包括非法权利的肉食者,那些官员、贵族、士绅、僧侣一切有权有势有力之人,却拒绝履行理应做的义务,罔顾一个帝国臣民应该担负的责任!这一份责任,林林总总,而一切最基本的责任与义务便是:纳税!”朱慈烺腾地站了起来,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仿佛敲打在人的心房间,如晨钟暮鼓,一下子让朱由检豁然开朗。
    “天下之利,总是守恒的。”朱慈烺声音放缓了一下,道:“百姓们交纳的税赋就这么多,没有用在百姓们身上,而都是叫贪官污吏,叫那些光拿好处不付出的肉食者们拿了,那就定然会亏空在这个国家身上的。这些亏空,就是帝国的病。当亏空大到国土沦陷,盗贼蜂拥四起的时候,就说明大明这个帝国,要亡了……”
    “亡国?”崇祯皇帝不由悚然惊醒,他想起了崇祯十五年时的景象。周延儒执政后,江南税赋再降,而辽东战事失败。若不是朱慈烺横空出世,这国家还真是一副要亡的景象。而事实上,若不是朱慈烺的穿越。崇祯皇帝此刻在歪脖子树上挂着,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对……亡国!”朱慈烺陷入了回忆:“父皇还记得两年前,孩儿在乾清宫上所言吗?”
    “就是烺儿还只是太子的时候,在乾清宫上开筵的那一回?”朱由检响起了那一幕。那是两年前,朱慈烺挺身而出的时候。那时候,松山战败,帝国最后一支可以野战的主力沦丧。阴影之下,内外交困的大明仿佛已经走上了绞首架。
    “那一年,儿臣梦见两年后,反贼攻城陷地中原尽陷,京师城墙之上无一人坚守;梦见三年后,鞑子的铁骑打进关内;九州之内,已经没有了大明的臣子;儿臣梦见了满清鞑子一手拿着屠刀,一手拿着剃刀,大明百姓人人衣冠丧尽,左衽披发,留头不留发,屠城不计数。儿臣梦见,朝臣依旧在争吵,依旧在投敌。卫国之士战死沙场,留命之徒尽皆苟且。太祖站在我眼前,列祖列宗冷目相对……这万里之大明,战卒可降,武将可降,文臣可降,就连世受皇恩的勋贵也可降,连天家家奴的太监也可降。但儿臣为大明皇室,国之储君,再退一步便是黄泉之路了啊!”
    听着这些话语,朱由检双目微微有些湿润,更是瞪大了双目:“若烺儿你不在……那朕,恐怕也今日安坐不了在这里了。”
    “更是孩儿自己……”朱慈烺想起了原定历史上那位皇太子的结局。在京师,被舅舅出卖。好不容易被解救,又在南京被福王押入大牢。最终多尔衮杀入南京的时候,这才让朱慈烺被押解进北京问斩:“恐怕也身首异处了。”
    “所以,天下人或许不知道这亡国就在眼前,或许不关心这大明是兴还是败。或许他们换一个王朝亦是能锦衣玉食。但朕不行啊,朕必须推动官绅一体纳粮。这个大明,该那些官绅担起自己的义务了!纳税,谁都别想逃!”朱慈烺铿锵有力。
    朱由检缓缓站了起来,道:“为父明白了。放心吧,为父支持你!烺儿的后院,绝不会起火!而且,为父也有一礼,正好可以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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