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二七六年的八月三到来了。
    这天似乎注定会成为不平常的一天,遵化西面宽河千户所外平坦的土地上,晴空万里,立秋过了小一个月的今天颇为凉爽。
    这是一个没有坏天气的时候,也是一个适合战争的时候。数十万人拥挤在这片土地上,试图用刀剑说服对方率先倒下。
    率先出现的是三顺王的八旗汉军。当然,在上一战里溃退的尚可喜已经失去了出场的机会,取而代之的是科尔沁部子巴达礼的蒙古军。他们拿着刚刚上手的鸟铳,骑在马上,不少人偷偷换上了熟悉的弯刀与长弓。
    比起蒙古人乱糟糟的模样,耿仲明与孔有德的汉军都颇为安静。列队其后的吴三桂所部关宁军一样静静看着。
    在其后,便是阵列更加俨然的满洲八旗军。这里,是汇集了正白旗、镶白旗以及正红、正蓝等部的满洲主力。他们身着八旗军的铠甲,衣甲鲜明,比起前面的汉军显得军纪严明,战斗力更加强大。
    当时间到了约莫上午十点的时候,明军这边也已经列阵完毕,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双方隔着宽河千户所一处废弃的墩台遥遥对望,位于黄土岗与十八里庄的战场一样如此,空气里显得格外静谧。
    李定国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看向位于后方中军里的高台,等待着命令。他仔细打量着此刻的战场,尽管脑海里已经将左近的地势都死死铭刻在心,闭上眼睛就能想起。
    地势没有发生变化,广阔的原野里提供了充足的战场空间。变化的,是敌人。
    满清的作战方式悄然改变,他们也一样用上了火铳。鸟铳虽然比起近卫军团配备的中兴一式步枪射速火力都不如。但他们毕竟都是火器。单兵战斗力差,他们却在人数上有极大的优势。
    这一点,在上一回险些让飞熊团失败的战斗里得到了体现。满洲八旗军依旧固守骑射,关键时刻的进攻依旧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最关键的是,这一战李定国微微有些迷茫。
    他第一回不知道这一回能否获胜,第三团的增援让近卫军团第一回凑齐了大部分的主力。但东西前后夹击的势态没有改变,兵力上的劣势一样没有改变。
    第一团、飞熊团以及第二团都是久战疲乏之师,真正能够充当主力的只有第三团。
    可第三团要面对足足十倍之敌……这并非是李定国怯弱了,而是他保持着理智,绝不会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他需要足够周密的计算与预估明白战斗要如何进行。
    他仔细打量着明军阵中的景象,士气是得到了恢复。朱慈烺的到来鼓舞了全军,但久战的疲乏也同样在每一个身上得以体现。
    飞熊团主将战死,又经历残酷一战,折损众多,战斗力打了个问号。第一团也是如此,就连第三团也因为连日奔波,体力上需要打个问号。
    李定国不明白朱慈烺的依仗到底在哪里。
    咚咚咚……
    前方,清军的鼓点响了起来。
    李定国猛地收回思绪,死死打量着眼前敌人的动静。他明白,战斗在这一刻开始了。
    清军开始进攻。
    孔有德今日的呼吸有些急促,冥冥之中,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在心底里萦绕。也许是那日见到了徐彦琦死前扑倒英俄尔岱同归于尽的景象,也许来源于朱慈烺的坚决来援,也许是……他也开始对这一战的的胜败有些忧心。
    这个预感,前所未有的浓烈。
    自从朱慈烺出现以后,清国对大明的每一轮攻势似乎从来未能达成过。
    原本,也许只有一个朱慈烺可以让他感觉难以战胜。但现在,见到徐彦琦的那种决绝,孔有德心慌了。他从来没想到过,大明之中竟然也有这等勇士。而且,还是身为一军之将,绝不需要卖命来晋升之人。
    不管孔有德的心理如何去想,他都要率领自己麾下的汉军上前出发了。
    一万四千余人排列三处方阵,徐徐上前。他们的前方,陈永福带领着第二团迎了上来。
    两军的接近仿佛是战斗的号角被吹响,这一刻,宽河千户所这方圆数千步的土地上,骤然间全都动了。
    清军开始进发,明军亦是迎击。
    西面,十八里庄上也渐渐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虎大威率领第一团沉着应对。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数十万人的生死决斗开始了。朱慈烺站在用来观察战场的临时高台上,望眼镜里,两军已经贴近到了射程之内。
    当朱慈烺放下望眼镜时,轰鸣不断响起。
    位于高台后的炮兵阵地里,炮火开始奏响,上百道火光冒出。这是振奋人心的力量,炮火的轰鸣震动了山岗,鼓舞了士兵。
    旋即,前线的将士们也开火了。
    就连后方独立骑兵营的将士也忍不住安抚战马,熟悉战场的战马们也开始被战争的气息所感染,开始不断嘶鸣。
    很快他们就能有用武之地了。
    在后方,镶白旗的汉岱在炮火声里集结,旋即,一列列战马汉军八旗军的方阵空隙里奔出。马蹄声滚滚,迎面杀来。
    刘振得到了朱慈烺进攻的命令。
    独立骑兵营开始上场,与他们配合的,是扭转的炮火。朱慈烺注视着刘振进攻的势头。
    更加紧张的则是多铎。
    但当多铎看到了独立骑兵营只有区区三千余骑军的时候,他笑了:“还以为明军如何悍勇,却也不过如此。这骑射的功夫,还不是这成军仓促的近卫军团能抵挡的!”
    骑军是一个需要时间的兵种,就如同海军一样,不是仓促可以成军的。
    刘振格外英勇,配备了三眼铳与震天雷的骑兵营更是如虎添翼,瞬间杀入满洲骑军之中,一个来回下,满洲军阵里不断翻身落马的惨叫声。
    但很快,汉岱便笑出了声。
    “我镶白旗有足足一万两千人!除了这五千骑军,还有七千步卒!”汉岱大笑。
    七千余人镶白旗的满洲步卒列阵杀来,他们战阵严密,悍不畏死,扑上去后,骑兵营的局势顿时急转直下。
    这时,倪元璐的军令迅速传了下去。
    柳泉紧张地测算着,额头上大汗淋漓:“射击诸元已经预备完毕!开火!”
    轰隆炮火声轰去,十数处清军的步卒被犁开一条血路,刘振趁势杀去,转眼便趁着炮火的配合杀透重围。
    汉岱脸上露出了可惜的表情。
    多铎却沉着自若:“朱慈烺的本事若只是如此,一个时辰后就要见颓势了。子巴达礼,让他们也上。”
    吴三桂闻言,有些不太明白多铎的自信。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当时间到了上午十二点的时候,明清两军的主力已经在宽和千户所战斗了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明军的飞熊团、第二团以及第三团超过一半的兵力都投入到了战场上。
    到处都是飞舞的弹丸,硝烟重填而起,填充了人的视线。刺鼻的硫磺味以及更加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整个空间。
    战场里铺满了尸体,多数是清军的,但也有许多是明军的。
    吴三桂再一次惊叹明军战斗力的强大,比鸟铳射速更快的中兴一式步枪是一具强大的杀人武器。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地面上已经倒下了超过三千人。
    这是一场毫无疑问惨烈的战斗。比起冷兵器时代更加有效率的杀人比试,双方竭力用手中的兵械说服对方倒下,不再需要面对面而是拉长到超过三十步的距离后,懦弱的士兵也拥有了杀死练武十年老兵的力量。
    杀人变成了格外严密有素的组织行为,假使哲学家看到这一幕,定然能够加深对生与死的理解。
    生命在这样的修罗场里变得格外脆弱、易逝。
    李定国喘着粗气,他麾下的步兵营已经冲锋了第三个回合。他一度攻入了位于战场最中央的那处墩台,结果又在丢下了三十余具尸体以后被十倍于自己的满洲人攻了回来。
    他的前方,正蓝旗的满洲人仿佛性命不是自己的一样扑杀过来。在豪格失守盛京身死以后,正蓝旗的满洲人便格外拼命,证明自己的价值。
    “备齐炸药包,将那个墩台直接炸毁!”李定国红了眼珠子。
    一刻钟后,李定国亲自带着选拔出来的敢死队走上了战场。借着火炮的助力,李定国冲入了墩台,丢下了冒着青烟的炸药包。
    一百息的时间过后,墩台的轰然一声巨响,墙面碎裂,砖石瓦片洒落一地,内里坚守的百余清军被埋葬其间。
    李定国笑了,呼吸却更加急促了。
    这时,咕噜咕噜的声音响了起来。
    “校尉……该轮换了,让刚刚敢死队的兄弟们回去吃点东西吧!”一名千户摸着肚子,剧烈的运动与紧张的厮杀让所有人感觉到了饥饿。
    李定国刚要点头答应,忽然发现地面微微一阵轻轻颤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足足两万余人的正白旗大军缓缓走上战场,随机渐渐加速,变成了一股仿佛无坚不摧的洪流。
    李定国明白,他们没有轮换的机会了。这一刻,他预感到了不妙。
    “他们来了……”朱慈烺凝望着这一股洪流:“正白旗,多尔衮的心头肉。建奴军中,最强的武力。”
    倪元璐听着这个语气,微微笑了一下。
    不明就里的傅如圭有些愣住了,心道:“圣上怎么竟是有些期待的样子……可眼下,清军就是上了正白旗,也未尽全力啊。”
    “多铎不会添油的。正白旗是一处预兆,他要全力以赴了。”朱慈烺表情渐渐认真了起来。
    朱慈烺的预料生效了。
    吴三桂得到了命令。
    “吴三桂!豫亲王命关宁军准备进攻,与孔有德部一同全歼李定国所部!”传令兵来了又走,留下了一道军令。
    军令既出,全军便要开始进发。
    这时,明军的阵中也动了起来。傅如圭亲率第三团余部六千余人上了战场。随同的,还有京营李国桢所部六千余人。
    明军的主力也动了。
    “朱慈烺黔驴技穷!他的依仗,就是这区区一万二的兵吗?我这一回上场的,可是四万人!”多铎傲然大笑:“诸尔甘!也让诸尔甘准备,我可是万分期待,我大清能够第一回捉住一个皇帝做俘虏啊,哈哈哈!”
    关宁军是汉军之中最强的一部兵马。诸尔甘是预备在梨河河畔的伏兵。那是距离朱慈烺指挥台最近的清军。
    吴三桂整顿全军,开始缓缓上前接战。
    他的身后,阿山喘着粗气:“是时候结束了!”
    这时,子巴达礼的科尔沁部蒙古八旗军中,一人悄悄将头顶上的皮帽子撤了下来,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
    他的目光落在无数人潮汇聚的战场里,赫然发现一群神情慌乱之人冲入了吴三桂的身边。
    吴三桂静静地注视着战场:“已经到了午时,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也是体力消耗最大的时候,是明军兵力劣势最显著的时候……这个时候,决战开启,明人的全部兵力都已经投入了。但这……就是朱慈烺的依仗吗?这分明是必死之局啊!”
    他从军十数年,强弱如何,一看便知。朱慈烺再强,在这处处被动之下,也要灭亡。
    “总兵,总兵!”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夏国相急忙本来,额头上满是大汗:“祖将军的信!”
    “舅父?”吴三桂愣了,他猛地回想起了当年祖大寿在盛京却毫发无损的情况。
    信很快便拆开了。
    “就地反正,临阵倒戈。”
    其后,信里便是关于辽西的情况描述。
    “毕竟是大明啊……我等眼前看得到的根本不是全部,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宣府军是明军……凤凰山的红娘子部,徐闻部……也都是明军。辽西易手,山海关复了大明帐下。怪不得朱慈烺不肯议和,若是能堂堂正正自己打下来,哪里不必议和来得舒服?”吴三桂明白了。
    这一刻,所有的疑惑全都明白了。
    “这便是大明皇帝全部的牌了吗?”吴三桂隐隐有些期待。
    忽然间,天空里,一道热气球升腾起来,石敢当轻咳一声,准备将手中一封战报念出。
    “祖大寿反正,山海关已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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