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观里东升又日落,伴随着日以继夜的研究,孔洛灵的身边,一本本洁白的书册上笔墨渐染。
    一行又一行的症状与描述渐渐开始增加。
    无数与孔洛灵一样的军医们加入其间,瘟疫的了解渐渐有了一个脉络。
    “红肿成块,这是去年通州发生的疙疸瘟的特点。死亡率较高,与万历年间爆发的大头瘟具有相当的相似性。”
    “瘟疫其实还有不同的种类……瓜瓤瘟、探头瘟、羊毛瘟,这些都是新的瘟疫。瓜瓤瘟、探头瘟应该是不同地区对一种瘟疫不同的地方化称呼。应该为一种病……”
    “他们传染极快,吐血而亡。死亡的几率极高。”
    “羊毛瘟的症状是病家生白毛如羊,这是万历年间瘟疫未出现的症状,应该是一种新的瘟疫,但在我看来,在与第七号,第十九号的疙疸瘟症状是一同出现的,可能二者间有一定的联系,不过缺乏更多的观察,尚不能完全肯定……”
    玉皇观的药王殿被新改成了瘟疫治理的指挥中心。
    此类殿内气氛沉重。清晨的阳光撒下没有驱散里内里的沉重,反而显得有几分压抑。
    “所以大头瘟的症状是头颈肿大、传染性极强、发病极快、死亡率极高。“喉痹”瘟的症状是吐血而亡、传染性极强、发病极快、死亡率极高。疙疽瘟的症状基本与大头瘟相似,在发病速度上,甚至超过了大头瘟。探头瘟、瓜瓤瘟是另一种瘟疫种类,与“喉痹”瘟较为相似,其症状是吐血而亡、传染性极强、发病极快,死亡率极高。在发病速度上,比大头瘟和“喉痹”瘟更快,而与疙疸瘟仿佛。至于瓜瓤瘟和疙疸瘟,疾病往往朝发夕死。我认为瓜瓤瘟和疙疸瘟是瘟疫之中,最为严重者。羊毛瘟症状是较为明显和独特的,病家身上会长白毛如羊……”
    说话的是吴有性,也就是吴又可。陆军医院瘟疫病理实验室的主事,当年临清一战时加入随军医院的当代名医。
    一同在列的还有不少人。陆军医院院正胡波,名医龚居中、李中梓以及京师叫得上名字没有躲着朝廷召见的所有名医,除此外,还有以及陆军医院的所有正式医生,纷纷在列。当然,正式医生虽然很是难得,但在一干大明医届翘楚中就只能算小辈,连个座位都没有,能旁听一下就不错了。
    最重要的是,除了一干医学界的大拿,正中还有一干官员。包括顺天府尹周百法、大兴县知县以及刑部、兵马司等大小官员。让人饶有兴趣的是,他们也没有座位。唯一一个穿着制服还有座位的,是个年轻男子。
    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顺天府尹周百法一阵蛋碎,周百法就任顺天府尹还是沿袭旧制,一听朱慈烺跑出宫里,顿时挤得什么似的,当下带着顺天府尹的压抑过去封场保护。
    至于刑部、大兴县等各衙门官员也是一般想法。
    每个人心中都是哀嚎:“都说白龙鱼服……皇帝陛下怎么就跑出宫里了呢?”
    “还是在疫区里!”
    “万一皇帝陛下落下了什么瘟疫,这满城文武都要遭殃了……”
    “陛下又不是医者,出来出这这一趟风光做什么?凭白为难我们这些小虾米…”
    对于这位新登基才只有十七不到的皇帝,很难让人们和那一场场胜利联系起来,继而战战兢兢,无不恭敬领命……
    当然,官员们这些话语是不敢说出来的。最多也只是内心吐槽。饶是如此,有心人却也捉摸到了新皇权威并不如普通百姓那般想象的稳固……
    不仅是官员心思各异,就是京师里不少名医见了,也不由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
    眼见朱慈烺认真地听着吴有性的讲述,这些名医们私底下都不由对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是一个意思:“这一位皇帝要是染了病,所有的医生都逃不了。到时候,也是没人敢医治的。”
    为何?
    古代虽然医德高尚,但对于权贵而言,也是经常有医闹的。尤其是给皇帝做御医,那更是战战兢兢,很多时候皇帝虽然医疗条件上佳,却很难享受到最高水平的医疗。
    就因为太多的病患家属一听患者一命呜呼,顿时就将气撒到医生身上。若是小民小户,不说认命不惹事,就是想闹也闹不起来。
    可高官显宦就不一样了,一个牌子递送到衙门里就能轻易将医生下入大牢。
    若是给皇帝看病呢,那更是血雨腥风,无数危险。不说伴随着政变之类的阴谋,就说正常医治也是绝不敢用有风险却医治效果更佳的方案。只好温吞药开着,治不好也治不死,保全己身为要。
    故而,角落里被皇帝陛下名头所摄前来的地方名医都是打定主意,不反抗,不合作,免得自己被牵连进去。
    这时,殿内的讨论还在继续。吴有性简单说了一下瘟疫的基本情况,讨论也渐渐进入了病理部分。
    李中梓率先道:“又可兄以为,瘟疫是如何传染的?”
    吴又可沉思了一下,道:“我认为呢。瘟疫,是邪气犯体。邪气从口鼻侵入,停留在半表半里之间为膜原。这温疫之邪在人体之内,外可连于表,内可入于里。其中变换我总结了九传……即但表不里、表而再表,但里不表、里而再里、表里分传、表里分传再分传、表胜于里、里胜于表、先表后里、先里后表等。”
    李中梓沉思良久,缓缓颔首:“有理。虽然,以寻常医理来看,这有些惊世骇俗,不与旧例相同。但我却觉得,这是符合目前观测所得的。”
    对于李中梓的认同,吴有性很是振奋,说话也有了一些精神。
    李中梓是当代名医,其他父亲是万历十七年进士,故李中梓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幼年时擅长文学、兵法,因屡试不第,加之体弱多病,乃弃仕途而学医。他悉心钻研医学名家的著作,深得其中精要,对中草药物的药性进行反复研究,并用于临床实践,在实践中创立了自己的医学理论。可谓是当今天下名医,此番被朝廷邀约而来对抗瘟疫,原本是有些踌躇的。
    可朱慈烺却明白这些医者的痒点,朱慈烺只是轻易提了自己试图架构天下的医疗体系,就让这一位当代名医仿佛再度绽放了第二春一样,当即决定北上。
    在朱慈烺的架构之中,就是要完成中国传统医学的科学化演变。对于大多数医学体系而言,太过个人,太过玄而又玄,缺少自洽的可验证的系统理论。
    对于大多数的中医药方而言,又因为缺乏统一的标准尺度,距离近现代的科学体系遥远,一样难以发展壮大。
    故而,朱慈烺要做的,就是让近现代的医学系统在中医的体系里孕育出生,将中医壮大,乃至锐变。
    对于医者而言,谁不渴望探索医术的更高峰?
    尤其是朱慈烺规划的世界里,俨然可以将中医系统超脱到更高的层次,顿时就让李中梓不由为之心动。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朱慈烺轻飘飘却格外实际的一句话:为此,朝廷计划一期拨款二十万两扩张陆军医院,计划五十万两投入到瘟疫的治理之中。同样,这五十万两也仅仅只是京师地区的第一期治理。
    有了银子,又有陆军医院这个新式医疗系统的筹建,李中梓再也无法抗拒自己的冲动,迅速赶到了京师,加入了这一场被众人百般不看好的战争里。
    相对于李中梓的名气以及在医学理论里的建树,一直没说话的龚居中就显得轻松许多了。龚居中字应圆,别号如虚子。江西金溪人。精医术,擅长内、外、妇、儿诸科。著《痰火点雪》又名《红炉点雪》四卷,详论肺痨病之证治。另著《外科活人定本》四卷、《外科百效全书》四卷、《幼科百效全书》、《女科百效全书》、《小儿痘疹医镜》、《福寿丹书》。
    李中梓的加入相对而言就简单一些了。他是朱慈烺花费重金,特此要求地方官请进京师的名医。
    不过龚居中在这里相应的就打酱油许多,他专攻的不是传染病,对肺痨病倒是有些研究。朱慈烺招募他也简单,一是银子给的足,二是地方知府亲自出面,面子给的足。这两样都足了,龚居中做事也尽心,这一回前来,中规中矩,不见激动,也不见害怕。
    他倒是十分感兴趣这一位皇帝陛下为何要执意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尤其是……还要参合到自己不专业的地方。
    要知道,纵然在如何厉害的人物,贸然参合到自己不专业的地方可是很容易被打脸的。
    龚居中知道不少儒生都喜欢来一个儒医双精,但在大部分真正高深的医学家们看来,这些人都是些读了几本书就自以为是的菜鸟,既没有经验,理论学习也残缺不全,错漏众多。说附庸风雅都牵强,不少人都是奔着房中术去的。
    想到这里,龚居中的表情更加微妙了。
    但转而,他就严肃起来。
    朱慈烺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无论如何,这都说明了这是一位负责的明君。
    吴有性与李中梓的对话还在继续,他们剖析着症状,分析着医理,又讲到药性上面,开始开起了方子。
    “又可兄如何拟方?”李中梓道。
    “我开的有一剂达原饮:槟榔、厚朴、草果、知母、芍药、黄芩、甘草七味药组成。槟榔能消能磨,为疏利气机之品,可以除伏邪,又可治岭南瘴气;厚朴亦属疏利气机之品,可以破戾气之所结;草果辛烈气雄,可以辛散以除伏邪蟠踞。三味药物相合协力,以使气机疏利,直达巢穴,促使邪气溃散,速离膜原。方中又用知母以滋阴,盖温疫之邪性属温热,易伤津液之故。热伤营血,故加芍药以和血,再加黄芩以清燥热之余,用甘草以调和诸药。药虽七味,却能调畅气机,透达膜原,故为治疗温疫之邪的主方……”吴有性侃侃而谈。
    众人看着吴有性成竹在胸,纷纷多了一份振奋。
    李中梓道:“温疫之邪从膜原既可入里,又可出表,常兼见表里症状。如此,如何破解?”
    吴有性思虑一番,道:“那就达原饮再加大黄、羌活、葛根、柴胡、生姜、大枣,以此,为:三消饮。”
    “若温疫之邪已经散漫则又要根据邪气所在部位予以不同治疗。若见脉长而洪散,大汗大渴,周身发热,则说明邪气已离膜原,而里热散漫,其病机已与伤寒病阳明气分证一致,故仍可用白虎汤辛凉解散……”
    吴有性侃侃而谈,胡波却悄然间皱眉起来。果不其然,大多数的陆军医生也是纷纷瞪大眼神,显然能听懂的并不多。
    李中梓倒是接了下来,他顺着吴有性的理论道:“这样一来,若邪气透于胸膈,而见满闷心烦喜呕,欲吐不吐,虽吐而不得大吐,腹中不满,欲饮不能饮,欲食不能食,那说明膜原之邪已外溃于胸膈,邪气在上?”
    “的确如此……”吴有性缓缓颔首。
    李中梓又道:“如此,可选用瓜蒂散涌吐疫邪。”
    “善!”吴有性大笑。
    但吴有性笑完,却发现众人纷纷沉默,彼此对视,眼中余光都是瞥向角落里的朱慈烺。
    见此,吴有性心中一个咯噔,心道莫不是自己太出风头,让这位皇帝恼了?
    就当吴有性胡思乱想之际,朱慈烺开腔了:“又可先生一言,可谓是振奋人心啊。就如同两军对垒,已然知彼,可以对症下药,静待破解。士气为之振奋!”
    吴有性心下一松,道:“赖吾皇厚爱,这才得草民施展之处。”
    朱慈烺缓缓斟酌着词汇,又道:“但朕却不由悲叹。世间能有又可先生这般大才者,太少了。这一番理论,玄奥生涩。以又可先生只能,以京师名家之力,以诸位御医之学。大约能得几分?”
    众人一听朱慈烺开腔反对,顿时沉默。不仅是朝中官员,就是京师各大名医也是纷纷青眼。
    龚居中心道:难不成……这位年轻皇帝真要丢脸了?
    这位新皇,不像是轻易之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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