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我信。”
    这次的确是上天送过来的好机会。
    “所以喽——”
    “所以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叶白汀双目凛凛,映着水面波光,“锦衣卫既已知晓你的存在,终会找到你。”
    三皇子收了笑,目光微阴的看着他:“人长嘴,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让别人也开心,你人现在在我这里,可不是北镇抚司——好好说话,别找不愉快。”
    叶白汀横了眉眼,脸上未有半点恐惧:“你邀我来,难道是想让我取悦你?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很多,你背后就有一排,可他们站在那里,我坐在这里。”
    “不就是因为能让你不愉快,我才如此特别?”
    “嗯……”
    三皇子摸着下巴,突然又笑了:“果然是我看中的人,不错,很有趣。你这么聪明,要不要再猜一猜,我今天打算玩点什么?”
    叶白汀看了眼远处海面。
    他所在房间位置在船头,视野开阔清晰:“东西两船人,皆被弓弩指着,似乎在等待别人拯救他们的命运,两条船距离这么远,纵有小心思,也难有两全之法,恐怕是救得了这个,就救不了那个……三皇子,可是想让我来选?”
    “有趣……你可真是太有趣了!”
    三皇子看着叶白汀,神情越来越兴奋,叶白汀猜中的越多,他就越想鼓励,叶白汀越是面无表情,他就越想看一看这人害怕惊恐时是个什么样子……
    兴致越来越高,他已经不再讲究什么坐姿,什么优雅,不再维持那副矜贵温润的表象,就像脸上戴着的面具终于裂开,露出底下藏着的疯狂与怪异。
    他喜欢这种刺激,享受这种刺激,并且在寻找这种刺激,期待多更大的刺激加码!
    “所以你选哪个?”
    三皇子眸底燃起兴奋:“你刚刚已经看到了,东边船上是百姓,西边船上是官员,不要抱有无谓的期待,这里发生的事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过来营救,今日午前,天子已经出了城,禁卫军重点守护方向改变,城门关了以后,城里的消息传不出,城外的消息……城外不会有消息,五城兵马司的安静如鸡,北镇抚司锦衣卫自顾不暇,连你的指挥使现在都昏睡不醒呢,没人能来得了,没人能帮你,今夜,只有你自己哦。”
    叶白汀快速提取着这里面的信息,也就是说,城里城外,都有三皇子的人,他消息灵通,连仇疑青现在状态如何都知道……
    “不要轻举妄动哦,”三皇子微微倾身,气息靠近,笑起来看似温柔多情,实则未至眼底,“我这么喜欢你,当然不会杀你,别人就未必了,仇疑青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多可怜,要是身上再多几个血洞,可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叶白汀:“你动不了他。”
    三皇子眯了眼:“这么自信?”
    叶白汀淡定极了:“他是仇疑青,纵使昏睡无识,你也杀不了他。”
    “真让人嫉妒呢,这种信任,”三皇子眉眼压低,“好吧,我承认,动他是有些难度,恐怕会折损很多人手,可我这样的事都干了,还怕困难?”
    随着他往外一挥的手,叶白汀看到了海面上那两艘船。
    三皇子唇角翘起:“今夜就是这个规矩,你听我的话,我可给你一些面子,不让你不希望的事发生,不听——所有我的不愉快,我想让你受的伤,都会出现在仇疑青身上!”
    “你敢——”
    “哇终于不高兴了,小阿汀,你是生气了么?我等你生气很久了,不错,果然容色更盛,比面无表情的样子可爱多了!”
    叶白汀在心内深呼吸,眉眼冷肃:“你到底想怎样?”
    “自然是让你试试了!”
    随着他的话,黑衣人再次端上木盘,上面是那个简易制造的望远镜。
    三皇子也突然冷了脸,右手半握成拳,只食指中指竖起,往前利落一划——
    天边响箭飞起,在暗夜中燃起一簇花般的灿烂花火。
    叶白汀就看到望远镜中,东西两侧船上,黑衣人的弓弩绷的更紧,弓弦拉开,全部指着站在中间的人。
    “可想好了?选东,还是西?选东,西边船上弩箭齐发,官员死绝,选西,东边船上弩箭齐发,百姓死绝,叶白汀,你选哪个?”
    叶白汀是真的万万没想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会在自己面前上演!
    任何人遇到这种事,不可能不紧张,叶白汀再在心里命令自己稳住,镇定,仔细思考,也是个普通人,很难控制住情绪变化。
    三皇子看到,更兴奋了,也不着急,尽情享受着这个折磨对方的时间,还跟他分析:“好像有点难选啊,普通百姓人数比官员多多了,他们多无辜,什么都不知道,每日浑浑噩噩,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裹挟,被这个人骗,被那个人骗,头顶父母官换一届,就要打破先前认知,重新再换一回想法,跟着上头走,随波逐流,过得好还是过得坏,全凭运气,没一点自己的主意,没一点自己的骨气,多可怜……”
    “西边船上官员看起来人少,可他们都读书认字,他们聪明啊,知道怎么想对自己有利,怎么做能换取更多东西,甚至能帮你想各种法子愚弄百姓……你救了百姓,百姓可能都不知道你是谁,或者回过头,被别人闲言碎语一通蛊惑,就开始说你不好,说根本不是被你救的,误解了别的好心人,官员心眼多,知道你救下了他们,会不会报答……全凭你展现出来的实力,只要你愿意把自己的聪明展现出来,他们就可以成为你的人,成为你的势力,听你的话,为你赴汤蹈火,为你坑蒙拐骗,如臂使指……”
    “你不是喜欢讲大道理?你不是悲悯人世苍生,你锦衣卫不是喜欢救人?来啊,你救!倒要看看,你救谁!”
    三皇子紧紧盯着叶白汀,似乎想看清楚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想看到他的挣扎,或者妥协求饶。
    叶白汀最后却只皱了眉,问:“我姐姐在哪里?”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三皇子不可思议:“这个时候了,人命在前,你却只关心你姐姐?”
    叶白汀看着他:“我姐姐从小带我长大,我的每个成长历程都有她的身影,她疼我,宠我,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关心她,有何不对?”
    “呵呵……”
    三皇子低低笑了:“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无私,所行所为,皆以黎民百姓为念啊。”
    “我何曾说过我大公无私,所念皆苍生这种话?”叶白汀比他刚刚的表情还要不可思议,“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仵作,做一份工,挣一份钱,求一个温饱,未来顺遂平安。”
    三皇子眯了眼:“我不信!你们锦衣卫不是高尚着呢么!从你们指挥使,不,安将军开始,就说什么百姓是天,民安则国泰,护这护那,不许任何人欺负,不许任何人为难,怎么这会谁都不管了,只顾亲姐姐?是不是在你心里,你姐姐比别的任何人都重要?”
    叶白汀一本正经:“当然。那可是我姐姐,你这种孤家寡人自然不懂,没有人真心护佑过你吧?没有人在你最为弱小,什么都没有,将来全然看不到时,坚定的把你护在背后吧?没有人关心你吃得饱穿得暖,没有人夏夜打扇驱蚊,只想你睡个好觉吧?”
    三皇子神色眼看着愤怒起来。
    在他爆发出来之前,叶白汀安静停住:“我要见我姐姐。她在何处?”
    “呵……”
    三皇子怒极:“来人,就叫他见见他姐姐!”
    又是一枚响箭射出,在天空掠出一枚灿烂烟花。
    东面大船之上,三楼角落,烛盏突然亮了。
    叶白汀透过望远镜,看到了叶白芍。她状态还算不错,手被绑着,坐在椅子上,离不开,动不了,但精神状态尚可,警惕的看着四周,似在思索什么。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终于能再一次摸到望远镜,能仔细看一眼船上情境,姐姐很重要,他很关心,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现在境况,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线索细节,可现实还是太残酷了,他没办法理智的思考那么多,因为在二楼孩子们中间里,他看到了双胞胎!
    不仅姐姐在船上,双胞胎也在!
    叶白汀嘴唇紧抿,齿间咬的生疼。
    他得努力了……所有这些人,都不能死!
    很快,手上望远镜被抽走,视野一片空茫,什么都看不到。
    叶白汀松开了袖子里攥着的拳,淡淡垂眼:“你把我姐姐放在东边的船上,此事岂不是没有悬念?”
    “嗯?”
    “你都知道了,我对亲人如此在乎,那这游戏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答案不是很明显?”叶白汀淡淡看着三皇子,“我虽会内疚,难过,但我姐姐在哪条船上,我便只能选哪条船,顺便给另一条船上的人准备祭仪,以示未了心意。”
    三皇子满面阴郁,看了远方很久,才点了头:“也对,这么选没意思。”
    叶白汀眼底刚缓,就见三皇子打了个响指——
    “那不如我们先看看这些肮脏的人心,再让纯洁善良的少爷选?”
    随着他的动作,两边船上都突然有了动静,闹起来了。
    第247章 世人皆恶,人心无善
    东西两条船上,黑衣人都暂时收起弩箭,由每队小首领在前面发令,点一个人,黑衣人就从人群里把这个人揪出来,分开到一边。
    很快,船上分成了两拨人,分别在船头和船尾,船头的人比较多,船尾的人相对比较少。
    东面大船上都是百姓,被分到船尾的这些,特点都很明显,女人更多,俱都眉目姝丽,衣服颜色较为艳丽,看上去比较擅长打扮,男人也都是类似于‘小白脸’这种气质。
    黑衣小首领提了一嘴,船上点出这些人的‘罪名’,通奸,不守妇道,不顾惜名节……
    周边黑衣人弩箭再一次举起,不过这一次不是告知远方,让叶白汀选,是让百姓们自己选,船头的人,船尾的人,死哪一批,活哪一批?
    刚开始大家还很安静,因为被弩箭指着的惊惧,因为方才这么多久的互相依偎,怎么说也有了些感情,谁都不想对方死,可黑衣人中有人弓弦不稳,‘嗖’一声,飞出来一根流箭,插在了房梁上。
    厅中一寂,大家就吵起来了。
    船头的人声音尤其大——
    “当然是她们死!她们不守妇道,人都是脏的,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为什么不去死!我们这边还有老人孩子,凭什么要为了这群肮脏贱货,付出自己的生命和未来!”
    “就该她们死!坏了规矩,没被当场浸猪笼,已是上天的恩典,多活了这么多日子,总该够本了!舍了自己性命,还算是救了大家,留点功德!”
    “这些小白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勾搭这个,就是勾搭那个,还雌伏人下,干的都不是正经事,叫他们死!就该他们死!”
    船尾的人也有气性,立刻还嘴——
    “凭什么我们死,你们这些人就没干过坏事么!那些磋磨儿媳妇们的婆婆,看儿媳妇眼神不对的公公,卖儿卖女的父母,小偷小摸占便宜成性,张嘴就是脏话,说人家大姑娘这那,硬生生把人名声说没了,亲都说不上的,少么!你们今天倒是大义了,敢不敢说一句问心无愧,一辈子一点坏事没干过?叫你们活着,对得起被你们欺负过的人么!”
    “我们不过是活得坦荡些,好的,坏的,无不可对人言,你们呢?别说这些小恶小作,杀人放火的,你们中间也未必没有!”
    男人们个个气的不行,反倒是女人话很少,似是有些场面见惯了,有些话耳朵也听出茧子了,解释辩白的话都不愿意讲,安静看着船下水面,似在思考什么。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十分可笑,安静的人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不说话,激愤的人越来越激愤,兄弟姐妹父母亲人,连八辈祖宗都要挖出来骂了,就为证明对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没有谁该为他付出生命,反而是该他为别人付出生命!
    东边船上如此,西边船上也差不多。
    这艘船上站着的,都是正正经经的官,科考出身,踏步仕途,同样经由黑衣人的手,分出了两拨,一拨在船头,一拨在船尾,这回根本不需要黑衣人提示,两边官员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算是知根知底,彼此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太明白不过。
    弩箭压力之下,船头的人先开口骂——
    “贪污索贿,上蒙蔽长官,下愚弄百姓,手下亡魂不知几何,律法本就该办你们!你们正该现在死了,也好来日无颜见人!”
    “以为结了各种姻亲,裙带关系,就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了?烂泥扶不上墙,你们这些蛀虫,早该死了!”
    船尾的人不甘落后,还要大声——
    “呸!少装的那么清高,你难道不眼馋我的位置,我能办到的事?分明是你们自己不行,长得不好看,话不会说,人脉不会搭,还要酸别人的本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贪污受贿,是没那么大机会,只要有——王大人,你就别抬着袖子了,当我瞧不见?我们拿钱不过是捡着大宗,却不过去的官场规则,你们呢?一点点小机会,连门房递上来的银子都收,连对方是谁都不问,可知自己帮的人是忠是奸!”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家为官,是要一起为朝廷办事的!你看看你们一个一个孑然一身,能办得了什么事?做官可不是种地,一个人就能行,从上到下,从里多外,需要各处圆融,你们连跟人打交道关系都处理不好,怎么往下办事,保证政令通达?”
    “除了说风凉话,你们还会什么!当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什么德性,办错过什么事么!每一个懈怠推脱,每一次不察,都是人命,你以为你们没杀过人么!凭什么我们死,该是你们这群尸位素餐,半点功绩都无的人去死!”
    当官的骂起街来更厉害,开始互相揭短,你办过什么错事,你直接或间接害了哪条人命,你抹黑了朝廷的脸面,无言面对底下百姓……
    就是每个人都有错,每个人都有理,架越吵越凶,声势越闹越大,要不是有黑衣人弩箭指着,他们都能控制不住的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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