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存在着官位买卖交易?”
    哪有那么轻松便宜的事,科举名次不高,平日才华不显,全无身份背景,无人脉裙带可借,突然就有了机会,想升官就能升官,想发财就能发财?
    是,这些人都挺聪明,也算有一技之长,比如油滑会赚钱,比如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比如很有个人魅力,但天底下这样的人并不少,凭什么出头的是你们?
    叶白汀就现有形式分析,很有可能这个官位,是出于某种交易,落到他们头上的。这交易内容么,要么你去弄大量钱财,弄不来,就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给对方用,对方看不上,倒是对你这个人又几分意思,想要你为其效命,你干是不干?
    你要是觉得自己很能干,有更多议价权,展示出来对方认可,那就谈,心里虚,又渴望这个位置……
    叶白汀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方向。
    他们在春天才查了科举舞弊案,这回查到吏部,直接关联官员任免调派,前者为国取士,你可以‘作弊’买好位置,后者直接定了这些‘士’,尤其够不着‘好位置’的士的方向,是沉是浮,往哪个方向走,别人早暗中打算好了……
    三皇子不但野心大,业务范围还铺得很广,这一套玩法配合辅助,几经训练,早已驾轻就熟,可以做到更严密,更安全,更不为人知!
    再看仇疑青表情,明显也已想到了这里,叶白汀便又加了一句:“不过一切只是我根据目前线索,个人有的猜想,现在还没有证据,需要清查才能知道对不对。”
    细思片刻,仇疑青颌首:“我会亲自盯这条线。”
    如若这个方向没错……之前宇安帝未能参透的问题就有了答案,这个案子也不单是人命那么简单,朝廷有一大波官员需要重新审视,一大波蛀虫需要清理。
    “我倒是不希望事实如此,这样案子就更复杂了,”叶白汀蹙着眉,“本来就不是单纯的人命,还掺杂有乌香贩卖链条,再加上官位交易买卖,这水有点太深了……”
    他低头看着纸页上的人名,沉吟片刻:“我也有点没看透,按说这些人都是苦过来的,走到现在不容易,就算不再往上升,没有那么多钱或权,于他们自己来说应该已经够了,很多东西应该不再那么迫切,没有被逼迫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交易选择?”
    那些付出的代价,就那么没有分量,轻而易举就能不要吗?
    仇疑青:“我会着人去查。”
    看看在这些时间段里,这些人是否有什么特殊的难题,或者……他们的身边人,是否有不同境况。
    叶白汀点点头,干脆把刚刚想到的一些细节都说了,比如对几个人的动机猜测,姚娘子会不会犯了什么不应该的错误,致使近来情绪有些焦躁变化,吏部三人是否遇到了比面子更重要的难题,迫使他们对环境时机的判断发生变化……诸如此类。
    “……还有个奇怪的地方,这个案子里的所有人,人物关系看起来并不紧密,或情或仇都很淡,和以前办过的都不一样……”
    他一边说,眼皮一边沉,到最后坐了坐不住了,靠到了仇疑青肩头。
    “嗯,我都知道了,你接着睡。”仇疑青环住叶白汀,想把他塞回薄被里。
    叶白汀是真的撑不住,打着哈欠,蹭了蹭仇疑青肩膀:“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有点睡不着。”
    “嗯?”
    叶白汀眼神都失了焦距,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人,不是跟他一起能睡着的吗,怎么又睡不着了?
    他一脸睡意,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呆,反应也有些慢,加之眼睛刚刚打过哈欠,又用手揉过,蒙着浅浅水光,和平时机灵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略粗糙的拇指轻抚上他侧脸,仇疑青声音有些哑:“你再这样蹭我,会更亢奋。”
    “亢奋?”
    叶白汀一激灵,倏的后退,微微歪了头,问他:“汤药……副作用?”
    滑润手感消失,指尖瞬间空茫,仇疑青轻轻捻了捻,有些遗憾:“大概。”
    叶白汀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感觉不大对,狐疑的看着面前男人:“你这药早几天就开始吃了,副作用怎么现在才开始,亢奋是让你意识上的睡不着,没有睡意,还是身体反应……”
    他手指下移,指向了某个部位。
    睡意这个事,他不好监督,因为他睡眠一向好,仇疑青夜里有没有睡过,他要不是特别注意,还真看不出来,除非对方黑眼圈特别严重,可身体反应,骗谁呢?这玩意儿能瞒的住?药物真能让某个部位亢奋,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真是这种,老大夫提醒都得换个花样——
    这狗男人是不是在诓他!
    仇疑青神色稳的很,八风不动:“那要看你怎么想。”
    叶白汀眨眨眼,手指缓缓指了指自己:“我……怎么想?”
    身体欺近,仇疑青眸底深邃如夜空,有星芒微闪:“我现在,不是归你管?”
    叶白汀一顿,他又靠近两分,不仅眸色深,声音也更沉了:“阿汀想让我怎么亢奋?嗯?”
    就,就别瞎亢奋,身体要紧啊!
    他手一伸,抵在仇疑青胸膛:“你好好工作,我要睡了!”
    说完立刻转身躺下,背对着男人,拉过薄被兜头盖上。
    都用了药了还不消停!纵欲伤身知不知道!就不怕身体扛不住,回头起别的毛病?别忘了老大夫说过的话,‘亢奋’只是副作用之一,还有一种可是要昏睡的,你享受了这个,拉长了那个过程怎么办!
    北镇抚司第一仵作为了指挥使身体健康,可谓操碎了心!
    “好吧,都听你的。”
    仇疑青拉下他头顶薄被,不再靠近,十分君子的保持着距离,正儿八经的坐回小几边,开始处理公务。
    该要立刻批复的,该要马上准备的,与案件无关的,与案件有关的……一样一样,笔下迅速,且井井有条。
    叶白汀悄悄翻过身,偷眼看着烛光下认真忙碌的男人,不知不觉,唇角就翘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很长,再无噩梦侵扰。
    听到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仇疑青知道人睡着了,又坐了会儿,桌上的东西批的差不多,命令也下完了,他把桌子整理好,笔墨纸砚放到远离床边的位置,并没有脱衣上床,只站在床边,微微俯身,轻轻吻过熟睡人的额头,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
    又是新的一夜,又是新的热闹。
    护城河边,灯火璀璨,明月映绡纱,水光照红颜,丝竹悦耳,琴曲悠扬,舞娘的红袖似能卷出天边云彩,绚烂纷呈,美不胜收。
    纸醉金迷,衣香鬓影里,姚娘子笑容灿烂暧昧,在花船上下这么一圈,就把所有客人问候到了,大家都十分热情,直言今夜畅快,必得不醉不归,快点拿多多的酒来,请多多的美人出来!
    姚娘子连声答应着,提裙上楼,颊边笑意未减。
    北镇抚司扣了她的花船又怎样,她的生意照样能做,花船而已,没了这一条,她还能寻来另一条,这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么,只要肯花心思,只要敢想会干,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掌事,汤贵那边,锦衣卫在查了……”
    有年轻男子过来回事,姚娘子嗯了一声,神色淡淡。
    男子给她递上一杯茶:“咱们……怎么应对?”
    姚娘子接过茶盏,眼梢微微眯起,因眼型有些上翘弧度,看起来像狐狸眼,妩媚稍减,精明更添:“怎么应对?为什么我们要应对?锦衣卫的路子你能插手,还是我能做生意?人死了就死了,同你我有什么干系,当然是顺其自然。”
    那可是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上头都不敢正面硬碰的人物,她去下场做什么,找死么?
    她啜了口茶,慢条斯理:“船上的东西,都摘干净了,一丁点都不能带,传我口令下去,在锦衣卫把这个案子了结之前,谁都不许动。”
    “是。”年轻男子应完,又犹豫了一句,“那其他掌事那边……”
    “关老娘什么事?”姚娘子嗤笑一声,“他们自己打听不到消息,搞不定场面,是他们自己没本事,活该回头被清算,叫主子逐出场,你不准去报信,万一位置空出来了……可是你我的机会。”
    年轻男子眼底立刻转出了微光:“是!”
    “你好好努力。”
    姚娘子似笑非笑的看了男人一眼,将茶盏塞回他手里,纤纤玉手在他肩上暧昧拍了拍,红唇掠过他耳侧:“可别叫我失望啊。”
    男子脸微红:“……是。”
    姚娘子罗裙微转,莲步往前,越过了他。
    “你……您去哪?”
    “瞧瞧我们的请来的外援。”
    “燕柔蔓?”
    “有本事的人,都值得被尊敬……”姚娘子理了理衣角,抬起下巴,挂上完美微笑,“我自得亲自过去会会。”
    这个女人,到现在她都还看不大透,这很不寻常,她看不透的人,尤其女人,尤其欢场女人,至今还没有过,虽对方年纪大了几岁……可真正有本事的女人,靠的,从来都不是年轻。
    男人跟过来:“掌事想用她?”
    姚娘子微笑:“有何不可?”
    “可她看起来不简单,人都说她和锦衣卫有关系……”
    “和锦衣卫有关系……不是好事?这燕柔蔓要是能连北镇抚司的人都能玩转,别说给钱放权,老娘可以把她供起来,要什么给什么,要这位子也能让!”
    就是怕啊,这女人要的不是这些俗物,人不是和北镇抚司关系好,直接就是北镇抚司的人,是派出来的细作,进来抄场子的。
    姚娘子走过长长木廊,裙角如水一般滑过雕花门角,越过门槛,推开房间朱门。
    屋里人正在弹奏琵琶曲,素指抚琴,低眉婉转,纤白指尖润着粉,檀口微启,上的不是最为明艳或红或绯的口脂,而是略浅,带了一抹樱色,不知用了什么材质做成,这口脂明明极润,显的唇瓣丰盈饱满,却没有那么多油光,颜色压了淡淡的哑,反而更为诱人,像她嘴唇本来就长这个形状,这个颜色似的。
    姚娘子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四周,以往她进房间,没有人瞧不见,会立刻打招呼,可现在,好似所有男客都没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眼睛直勾勾盯着抚琵琶的燕柔蔓,眼底的火都快烧起来了,还硬生生能忍住不动,控制着自己沉醉在这一曲琵琶里,好似多一个动作,都唐突亵渎了美人似的。
    不说别的,就这一手,又能勾了人的心,又能叫人不沾身,随随便便就能让男人照着她的意思走,这就是本事!
    姚娘子便也没动,安安静静听完这一曲,也没太过招呼客人,而是把所有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了燕柔蔓,任对方随便敬了一杯酒,哄了这群客人约说日后,接了一满桌银子,实际又谁都没答应没说准……
    男客们被哄的眉开眼笑,争抢着出门,要给燕柔蔓赢今日彩头,房间里才安静了下来。
    姚娘子推给燕柔蔓一杯茶:“姐姐这身本事,只接零活散客,是不是有点浪费?”
    燕柔蔓笑了下。
    她不笑还好,只是妩媚风情,这一笑,眼底像带了钩子,别管你是男是女,只要盯着她看一眼,心脏都能快速跳动,就希望她多笑一会儿,能多看两眼才好。
    燕柔蔓一点都没谦虚,气质明媚骄傲,张扬的恰到好处,让人移不开眼:“就是因为这点本事,才不想随意寻个楼子,轻易托付,底子小又浅的盘子,我看不上。”
    姚娘子眼神微闪。
    这当然不是她和燕柔蔓的第一次见面,算上昨夜那次献舞,她们前前后后来往试探了数次,她能看出燕柔蔓现在缺场子,燕柔蔓当然也看出她缺能人,甚至就在这几日,交上了一份不错的投名状——帮她解决了个麻烦的客人。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到今天,似乎也该有句真话了。
    姚娘子思忖着,递出橄榄枝:“燕姐姐瞧我这场子怎么样?”
    燕柔蔓仍只是微笑:“倒是不错,也算拿的出手,姚娘子不若再请几个不好招呼的客人上船,好好瞧一瞧我的本事。”
    “这两日已足……”
    “姚娘子,”燕柔蔓却阻了她的话,眸底一片清澈认真,“我燕柔蔓做事,要么义字当头,身边的都是姐妹,知根知底,共福同祸,要动你,得踩过我的尸体;要么,利字当头,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谈情,你且好好想想,想同我怎么合作,若是后一种……可是需要当心,别的祸事还没来,先被我拆了骨头吃哟。”
    姚娘子手一顿。
    她比燕柔蔓小几岁,这位正当年华时,只有她们仰望的份,燕柔蔓也从未遮掩,但凡做过的事,都大大方方,由人说道闲话,连名字都从未改过,她可太知道这人的脾气,也知她的本事,当年掩在岁月里那些事,外界未必知晓,锦衣卫未必全都查了个清楚明白,可是行业内,却能猜个大概。
    水有多深,敌有多强,一个欢场女子能有多少能量……
    姚娘子比谁都清楚燕柔蔓的本事,今次见识到,不能说不佩服,但也真的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招揽。
    ‘义’之一字,可是相互的,知根知底四个字,自己怎么敢托付?可若不愿,嘴里说的大气,有朝一日果真位置被顶,一条命丢在了这里,又真的值么?
    她好像不得不承认,她对燕柔蔓,是有一定敬畏的……而且这女人的眼神,这女人有毒,怎么好像连她都能勾引似的!
    燕柔蔓也不急,素手执盏,为她添了一杯酒:“来,尝尝我调制的酒,可还对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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