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文明不断发展,社会制度几经变迁,这里和他生活的时代并不一样,比如这里阶级明显,对女性不怎么友好,这里的下人犯了罪,主人是有权利杖杀的,这里有江湖帮派,帮派里也有各自的规矩,朝廷管辖态度稍稍有些微妙,只要不过分,很少大力强制执行,武力镇压。
    叶白汀想,这可能和社会形态,生产力规模有关系,没有那么多读书人,没有那么多官兵,朝廷再努力,也管不到国土的每寸土地,边角之处,幽微之处,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就需要其它民间组织填补,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
    天子的政策下达,百官的推进执行,朝廷进行的,更多的是教化之功,一点点抓,一点点管,从眼前做起,慢慢稳固,扩大,总会影响到世人,让天下变得不一样。
    眼下的大昭,已经做的非常好了。
    叶白汀再次提醒自己,他只是一个仵作,没有做圣人的本事,也没必要揽圣人的责。他只要认真做好本职工作,办好每一个案子,尽自己努力,让黑暗少一些,为受害者带来慰藉,给恶人以惩戒震慑,哪怕能推动这个文明发展一点点,也是值得的事。
    他生活在这个时代,大昭是他的,也是天下人的,所有人都在努力,天下就会不一样。
    自来此地,他心中理念从未改变,这次心生涟漪,也是突然想到,如果真像贺一鸣说的那样,石州杀过人,他该如何面对?他发现自己并非心无缝隙,他也有害怕的事,比如面对这样的情境。
    昨日姐夫进京,房间叙话时,他听出了姐夫对贺一鸣的杀意,非常庆幸自己没事,扛过来了,否则姐夫一家恐怕要……他甚至忍不住回想自己看过的这本书,怎么都没想起后续对姐姐姐夫的交代,夜里噩梦连连。
    但现在……好像有些释然了。
    如果真发生一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他只需要坚守本心,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其它一切,自有律法。亲情不需要割舍,事实真相也不会为亲情变移,他只要做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贺一鸣,威胁不了他。
    见小仵作久久不说话,仇疑青扳过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可信我?”
    叶白汀点头:“信的。”
    仇疑青:“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同你说,但你担心的那些,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发生。”
    叶白汀一怔:“你知道我在想……”
    仇疑青揉了下他的头:“不要胡思乱想。”
    叶白汀这下真的有点好奇了,他无权知道的,一定是很重要的机密,很可能和天子,甚至国家安危有关,仇疑青到底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有过怎样的波澜壮阔,有没有人帮助他,同他并肩前行,姐夫在这里……参与了多少呢?
    他微微抬着头,眼睛微圆,眸底清澈澄净,像映着月色的湖水,让人很想捧捧看,是不是能把这轮皎月捧到手心。
    仇疑青捏了捏他的手:“回房等我?我冲个澡就来,马上。”
    叶白汀差点没反应过来:“嗯?现在?”
    仇疑青也发现了自己的话有歧义,可说都说了,自然不会往回收,还微微欺近,压低了声音:“阿汀莫急,所有你想要的,以后都会给你,嗯?”
    叶白汀:……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可闭嘴吧。
    暖阁里,饭菜上桌的时候,申姜回来了,仇疑青也整理好自己,带着水汽的微湿,精神奕奕的过来了。
    几人话不多说,先吃饭。
    案子很重要,身体也很重要,好的状态才能坚持更久的工作,重点是什么,他们从不会搞错。桌上无酒,然美食慰藉人心,一顿饭吃完,肠胃熨贴,不用怎么说话,精神就回来了。
    “来吧——”
    桌上饭菜收了,小炕几擦干净,新的线索卷宗摆上,申姜麻利的支开小白板,炭笔,所有东西一一准备好:“咱们开始!”
    “此次验尸过程你们都不在,我先来吧。”
    叶白汀率先开口:“此次两名死者皆为高处坠亡,一个五楼,一个六楼,高度不算太高,坠落过程时间很短,无特殊风向和障碍物,若本人没有留意调整,空中姿态很难发生大的改变。郁闻章落地姿势仰躺,颈椎受伤严重,手臂除落地表皮擦伤外,骨头几乎没有任何损伤,这个姿势很明显,他在六楼摔下时,本人是背靠栏杆的,双手前伸,应该是想拉拉拽,或者推拒什么——”
    他提醒申姜:“锦衣卫在勘察搜索周围时,需得细致寻找,有没有这样一个东西,死者可能落下时用手带飞了的,东西一定不是大件,否则别人会发现并处理,可能非常不起眼。”
    申姜点着头,在小本子上记下:“明白!”
    “郁闻章内脏受伤出血严重,是高处坠落的一般性表现,体内解剖无其它异常,没有毒理反应,尚未寻到可疑之处,不过……”叶白汀想起当时房间画面,“他上塔是想读书的,房间有桌有椅,那本写策论的书,为什么不在桌子上,而在柜子上?”
    有椅子不坐,要站在柜子边读书?
    他直觉不可能,死者有长时间的读书计划,到楼上读书,也是方便累了远眺,读书和中间休息都计划好了,站在柜子上算怎么回事?
    不是死者放的,就只能是——房间当时有第二个人,书是这个人挪动的。
    这本书有什么挪动的必要么?叶白汀只记得那本书很厚,许几天都看不完。
    仇疑青:“目击证人给出的线索是,郁闻章是吃完午饭上楼读书的,但是很快又下了楼,去院子里换了一本书,重新上的楼。”
    所以是他自己要换,还是因为当时房间里就有人了,因为顾忌这个人,他才换了?
    这个略早的时间交叉点,需要注意。
    申姜翻开自己的小本子:“我问过了,当时在五楼聚谈的四人,他们的吃饭加闲聊时间,足足有一个时辰,包括了郁闻章吃饭,上楼,下楼换书,重新上楼的整个过程,高峻,胡安居,章佑都分别出去过,耿元忠耿大人倒是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屁股都没动一下,但他当时进来的略晚,是四人中最后到的……照时间线来看,所有人都不能排除,但现在最可疑的,像是最后到,中途没出去的耿大人了?”
    “还有栏杆,偏细窄,不好站,也易打滑,我带着人亲自试了几遍,怎么站都不方便用力……对比少爷的验尸结果,死者被推下去,比他自己跳下去可能非常大。”
    叶白汀点了点头:“……接下来是死者黄康,他掉楼坠亡时,身体是俯卧姿,双手粉碎性骨折,明显有个‘撑’的动作,死者当时意识应该比较清晰,说他‘喝醉了酒’脚滑,是存疑的。”
    申姜:“可三个月前,正值隆冬,雪天薄冰,当时查到的痕迹说,楼顶边缘的确有脚印,很像脚滑了。”
    “寒冬腊月,北风朔冷,死者一人在楼顶饮酒,”叶白汀看着桌上的线索资料,“就算不想和别人一起,不能找个包厢暖房?去楼顶吹凉风,图什么呢?”
    申姜拍了下大腿:“对啊,这黄康可不是一个风月雅致的人!”
    “若是和人相约,此人身份比较敏感,或者他们要说的话非常敏感,需要避嫌,这个行为就很合理了,”叶白汀提醒申姜,“指挥使说,看过当天的菜单和酒单,绝对不是一个人的量。”
    申姜目光灼灼:“所以这天的楼上,也一定有第二个人在场!”
    叶白汀想了想,问:“我们能查到的线索里,最后一个见到黄康的人,可有说过此人有何异常?”
    申姜摇头:“酒楼小二,和一部分大堂客人都见过他,都说挺正常,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少爷发现了什么?”
    “尸检结果和郁闻章相似,内脏破裂,骨折严重,是高处坠落会造成的广泛性损伤,胃容物因过去太久,摔落时的胃部伴有损伤,不能准确检查,但颜色……有些奇怪。”
    叶白汀将尸检格目递给申姜看:“是一种略鲜明的黄色,怎么看都不像病理,更像是染了色,我心有怀疑,仔细检查了他的食道和牙齿,果见其食道也是同样颜色,牙齿内侧及两边,包括舌苔,唇内,都有这种明显的黄色,很显然,黄康这天的食物里,有一种很特殊,非常容易染色的东西,可我查看过指挥使带回来的菜单,并没有类似指向……”
    “小二和大堂部分客人,所有见过黄康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那这样东西,很可能是他上楼之后才吃到的——那位赴约之人知道他喜欢,给他带过来的。”
    申姜摸下巴:“带过来当场就吃了,看来不是一般的喜欢……”
    仇疑青眸底深邃:“当场吃的东西,是不是得分享?吃独食似乎不太好。”
    申姜立刻懂了:“那当日赴约之人,这个疑似凶手的,嘴里肯定也染了这种黄色!我们只要走访看看,谁在那日嘴唇舌苔发黄不就行了?这么明显的颜色,肯定会被看到,除非他装哑巴不说话!”
    叶白汀目光赞许:“不错。”
    尸体说完了,申姜举手:“那接下来我说说,我查到的大概消息,这个按年份比较方便——”
    他在小白板上写下了‘四年前’三个字,再把名字一个个按上去:“死者黄康,才华横溢,几乎是所有人认可的,高水平的存在,不过他脾气不好,非常傲,接人待事也很锋利,仿佛谁都不看在眼里,大家倒并没有很在意,因他的确有恃才傲物的资本,可大考结果出来,他名列末排,着实惊掉了一地眼珠子,大家都觉得很意外,他自己倒什么反应都没有,安安生生的接受了名次,之后派官,混的风生水起……且脾气很大。旁的事且不说,考的这么烂,他怎么能一点情绪都没有呢?难道是混到了个肥差,心中暗爽,担心机会被抢走?”
    “未尝不可啊,”叶白汀垂眸思索,“此人恃才傲物,脾气大,平日有没有什么小毛病?”
    申姜点头:“有啊,见人下菜碟,恃才傲物,那都是对着普通人,看到贵人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可以摧眉折腰的,本人似乎还很乐意如此。”
    “所以这或许就是他的追求?”叶白汀眼梢微眯,“成就才名,努力科考,为得不就是成为人上人,和人上人为伍?既然有机会得肥差,一步到位,为何要放弃?不过他考成这个样子,排名末位,还能得肥差……”
    就是问题了。
    朝廷派官自有制度,也有先后顺序,黄康就算中了进士,排名太后,也不应该立刻派官,还给肥差,这中间的操作……是否存在利益交换?
    而有些事一旦开始,有些甜头一旦尝到,就会停不下来,四年前如此,其它年份呢?去年有没有类似的事?他们现在接手的案子从四年前开始,可事情真的是从四年前才开始发生的吗?会不会更早?
    叶白汀目光沉吟,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并没有着急,指节叩了叩桌面:“先继续说。”
    申姜点点头,继续:“四年前参与大考的,还有贺一鸣和高峻,贺一鸣才学不算特别拔尖,也看的过去,考名次和平日成绩相符,没什么好说,也未有可疑之处,高峻就不一样了,他平时成绩并不好,这次考运却极不错,名列前茅,加之背后家世不错,顺风顺水的派了官,熬资历,到了今年,已然可以做大考的副官了。”
    “还有我们今年大考的主考官,耿元忠耿大人,在四年之前,做的就是和高峻同样的位置,是辅助大考的副官,他资历足够,性格也沉稳,去年大考直接升调,做了主考官,本来两届考官不合适是同一人,但今年是加的恩科,比较特殊,机缘巧合,耿大人便连任了。”
    也就是说,耿元忠同这前后三次大考都有关系,四年前是副考官,去年和今年是主考官,最熟悉,也最方便操作一切。
    申姜说完,在小白板上另起一行,写下‘一年前’两个字:“去年参加大考的,有于联海,郁闻章,胡安居,成绩么,咱们也都知道,前两个落榜,于联海心气不在,给人当了文吏,上官就是耿元忠,郁闻章准备再战,外界对于联海没什么反应,对他记忆也不深刻,长得不怎么样,才华也不显么,对郁闻章就都觉得可惜了,很多都不相信这结果,觉得他不应该考不上,不过也有些人说他性格过于死板,太认死理,过刚易折,倘若能圆融一些,结识交游些友人,许不一样,但郁闻章自己可能不这么想,一直都很自我。”
    “胡安居点了翰林庶吉士,于联海对他非常不服,说他不配,外界似乎也觉得他德不配位,文才不够,可人家就是上了,一年过去稳稳的,这样的话慢慢也就少了。翰林清贵,没什么事外头也不敢惹,人家现在都混到给大考这么重要的事帮忙了,谁敢再说他没文采?”
    “去年大考,贺一鸣和高峻都游离在外,似乎跟这一切都没关系,但他们二人都是仕途上的佼佼者,一个深藏不露,手眼通天,另一个家世极好,又好交友聚宴,在学子中颇受追捧,和他们来往的人很多,胡安居便是其中一个。”
    申姜画完两条线,说完所有人,唯一空着的,就是今年刚刚参加完大考的章佑:“他跟前两次大考都没关系,只参与了今年,和耿元忠耿大人是外家亲戚,但他这个人吧……我刚好见过一次,挺精明,就是心思没使在正道上,才学不怎么样。他今年二十二岁,以世家子弟的习惯,这年纪才开始参加科举,明显晚了很多,前头几年里,据说一直在求师,和本案中的其他人是否认识,可有交往,目前尚不明确。”
    小白板上名字列完,人物关系线条划完,眼前立刻清晰了很多,这些名字也不再仅仅是名字,而是有了立体的印象。
    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甚至交往不多,暗地里呢?可有做过什么生意买卖,利益交换?
    结合前事,不仅叶白汀这么想,申姜也很难不这么想:“大考……别是被这里的谁祸祸了吧!”
    “我去调了四年前封存的考卷,找到了高峻的答卷。”
    仇疑青缓声道:“字迹比对过没问题,是他本人写的,但用词习惯,文字风格,跟以往大为不同,偏差非常明显,我可确定,卷子上的题,一定不是他自己答的。”
    大考舞弊一事,基本能够确定存在,但这是否个例,还是多例,就不知道了。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科考,派官,自此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多么难能可贵,一飞冲天的机会,有人心急眼热,就会生歪主意,有人买,有人卖,市场就会形成。
    可每逢大考,监管都会非常严格,想要大规模的,做成这件事,就需要很厉害的中间人,这个中间人得熟悉规则,懂得运作,上下方市场都能抓住,如鱼得水,还得能彻底保守秘密。
    谁……能做到这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高明,《琵琶记》
    第182章 你为什么不看我
    ‘科举舞弊’四个字一出来,叶白汀心里就咯噔一声,最不希望出现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事不管放在哪个朝代,都绝对不可以忽略,影响甚广,何况现在的大昭?往小了说,哪怕处理得当,也是让朝廷无光,让皇上脸上不好看,往大了说,大昭现在稳的很不容易,天子需要自己很有信心,也要给别人很多信心,如果他用的人才,都是用‘舞弊’之法推选出来的,公平何在,真正的人才何在?
    这些所谓的年轻血液,皇上已经或即将重用的新人,是人才,还是蛀虫,他们的努力,会让大昭更稳,还是让一些东西烂的更快?长此以往,国家怎么管理?这个国家还会存在吗?
    科举为国选士,每次审查监督都非常严格,一旦发现考生有夹带,作弊嫌疑,资格即刻取消,大考是鲤鱼跃龙门的机会,每个人都很珍惜,可仍然有人愿意冒这个险,回报必定丰厚。
    叶白汀想,这次是什么形式呢?夹带?风险太大,而且对不上题怎么办?漏题……风险更大,会知道题目的人,本身站的位置就很高,得许出怎样的利益,才能换取这样的消息?或者更隐秘的方式,比如进了考场,看到了题目,会的人做了,再打小抄,给不会的人……那这考场里头,就得有自己的人帮忙传东西了。
    越是个例,越好抓,难的是形成了规模,沾过这件事的,或者既得利益者,都会保护这件事,反而不太好查。
    能做成这种事,背后之人应该有相当大的能量,非同一般的人手和投入,叶白汀有些不明白,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钱吗?可赚钱的法子多了去了,有这么大的能量,什么事干不了,为什么盯着三年一次的科举?他不信这件事给对方的金钱回报,超过那些生意路子。
    还有,什么样的人,能执行这件事?
    身涉这个案子的人,基本都是考生,阅历都不算特别丰富,耿元忠是年纪最大的,本身和三次科考都有关系,嫌疑就很大了,或者贺一鸣……
    叶白汀问仇疑青:“贺一鸣身后之人,可有消息了?”
    他自己清楚的知道,贺一鸣是那位‘民间三皇子’的人,可别人不知道,这中间细节,两边是怎么联络的,各自负责什么,他也不知道,需得仰仗锦衣卫去查。
    应恭侯的案子,已经牵出了这件三皇子,大夫人甚至供出来一个对方的心腹,好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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