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黄康尸体,暂埋在百佛寺的郁闻章尸体也送了过来,放在停尸台上。
    阳光灿烂,房间微凉,这次一站就是很久,验尸,解剖,观察,从皮肤到骨头,从应该有的生理状态到现有痕迹,他看得非常仔细,一丁点都没漏,验尸格目亦写的条陈清楚,思路清晰,午饭时间早就过了也不知道。
    等到手里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捏着后颈扭了扭头,发现外面阳光偏西,已是午后很久很久。
    “少爷,外头来人了!”
    “嗯?”北镇抚司公务自有运转流程,不同的事有不同的人承办接收,鲜少有一来人,就通知他的时候,叶白汀立刻意识到这个人非同寻常,“谁?”
    “贺一鸣!”
    “哦,他啊。”
    贺一鸣虽不是刑部侍郎了,大大小小也升了郎中,人有正经理由来,锦衣卫也不好拦,现在仇疑青不在,申姜也外出,鉴于身份考虑,下面人就先过来请少爷了。
    “少爷要见么?要是不想见,咱们有的是法子将人打发走。”
    “见啊,为什么不见,”叶白汀脱下罩袍,眸底凝起冷光,“也许别人舍不得锦衣卫太辛苦,过来送‘好消息’了呢?”
    脚步刚要走出房间,突然顿住,他把传话的锦衣卫招过来,低了声:“别带他去正厅,就在院子里……”
    “好啊,我这就去办!”
    验尸工作做的差不多了,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的喝了茶,解决了人生三急,才慢悠悠往外走。
    北镇抚司院子很大,大门进来的正院气氛最庄严肃穆,刀枪锐利,视野宽阔,地砖平青,连角落的庭灯装饰,都和屋顶一样,雕了气势凛然的凶兽,看起来威风极了。
    院里无树无荫,想也知道夏天来了会怎样热,但现在贺一鸣的问题不是热,春天也热不了,是四外的人!轮值锦衣卫数量在这里是最多的,个个手里拿着武器,齐齐盯着他!
    院子里也没别人,不盯着他盯着谁!
    贺一鸣知道,北镇抚司不会随便杀人,仇疑青再强硬也不敢这么干,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这么多人盯着,看着刀枪上泛的寒光是另一回事!他装的再平静,心里也平静不下来,额角已经隐隐见汗。
    叶白汀在暗处欣赏了好一会,才走出来,敷衍的拱了拱手:“不知贺大人前来,有失远迎啊。”
    贺一鸣看到他,眼底就是一阴:“你寻个地方,同我说话。”
    “这里就不错啊,宽敞,安静,君子无不可对人言,”叶白汀相当大方的摆了摆袖,意味深长的看向非常不大方的贺一鸣,“你觉得这里不行?莫非……有什么话见不得人?”
    贺一鸣眯了眼:“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叶白汀挑眉:“找我?你来北镇抚司,难道不是为了见指挥使?若为我,可是晚了半年多了。”
    别的不说,在叶家这件事上,贺一鸣渣的明明白白,根本不怕被指责,盯着叶白汀,脸色更阴:“你当真不知?”
    叶白汀摊手,一脸无辜:“请贺大人赐教?”
    贺一鸣压低声音:“听闻北镇抚司接了一桩命案,都去百佛寺把人尸体挖出来了……”
    “贺大人确定这是一桩命案?”叶白汀勾了唇,表情玩味,“大人消息如此灵通,难道不知道,昨日在城中,锦衣卫也起了一具棺?你今次过来,是想劝我不要管,还是劝北镇抚司不要碰?”
    贺一鸣刚想说话,却停住了,眼梢微紧:“你胆敢试探我?”
    叶白汀一笑:“哦?你竟然还需要我来试探?作为案子嫌疑人,在如此敏感的时间登门,不就是明晃晃的告诉我……一点东西的?”
    贺一鸣面色一凛。
    叶白汀对这种表情不要太熟悉,这就是算计别人不成,反被算计的反差感……贺一鸣原来是想过来套他的话啊。
    贺一鸣:“你确定要跟我作对?”
    “不是你,确定要跟我过不去的?”叶白汀凛了眉眼,“从来是你贺一鸣,跟我叶家过不去,养你长大的义父,你敢要了性命,我这个义弟的命,在你眼里也不够瞧,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你不就是想与我为难?”
    贺一鸣欺前一步,眼神紧逼:“别以为你背靠指挥使,就能通了天了,他可撑不起这个天!”
    叶白汀:“那你觉得谁能撑得起来?你?还是你背后的人?”
    贺一鸣一凛,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这个表情不对,被别人抓着了!
    叶白汀看着他的脸色变化,笑了:“所以你背后果然有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认识的,今年结识……还是几年前?”
    问题太多,贺一鸣不可能回答,叶白汀要的也不是回答,他只要看到贺一鸣的脸就够了,人的细微表情可是诚恳的连着自己的心呢。
    “哦……几年前认识的。几年前?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少跟我废话!以为这样就能套到我了么!”
    “郁闻章是不是你杀的?黄康呢,四年前在酒楼,你是不是也杀了他!”
    “叶、白、汀!”贺一鸣磨牙,深呼了一口气,“你既不傻,看到我来了,就应该懂了,我劝你一句话,这个案子,你要不想死,就别碰,否则来日鱼死网破……你以为你能好得了?”
    这话倒让叶白汀有些意外,他刚刚所有话,都是为了让对方紧张,步步紧逼,贺一鸣就范的这么快,他有些没想到,这人竟然承认了一些东西……还直接威胁回来了?
    叶白汀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思路:“所以郁闻章和黄康,是你杀的么?”
    “你说呢?我这样的人,想要达到目的,需要亲手杀人?”
    贺一鸣阴阴笑了,往前一步,身体更加欺近:“我要是对人有杀心,不介意亲自动手,那第一个活不成的人就该是你——叶、白、汀。”
    叶白汀眼梢微垂:“所以你今日来,只是为了劝我,不要碰这个案子?”
    贺一鸣退开些许,眸底有锐光滑过:“义父总也养了我十来年,他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他在九泉之下伤心难安。”
    叶白汀嗤了一声:“你觉得你现在说这话,会有人信?去年把我父亲送上刑场,把我推进诏狱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好心。”
    “就知道骗不过你,”贺一鸣顿了顿,浅浅叹了口气,“不过我这话是真的,这个案子别碰,查了,对你也没好处。”
    叶白汀看着他:“是对你没好处吧?你这么着急过来,从我这里套不到消息,便改成威胁诱劝,怎么,这个案子告破,对你影响很大?”
    贺一鸣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叶白汀紧紧盯着他,不避不退:“科举大考是不是有问题?你参与了?参与了多少?对内情知道多少?这些人的死——”
    “你别给脸不要脸!”贺一鸣被激的不轻,不但截住叶白汀的话,还上了手,揪住了叶白汀襟口。
    锦衣卫们见事不对,当即就想冲上前,叶白汀抬手阻了,轻轻冲他们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从小到大,我自认我爹待你不错,一直精心教养,从未欺侮苛待,你如此回报,到底是为什么?”叶白汀看着贺一鸣的眼睛,“你觉得在家里,地位比不上我,不如我受宠,可说句实在话,这难道不是应该的?我是我爹亲生的,你只是养子,他更宠我一些,也没有忽略了你,你为何心中有这么多怨气?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最终死于他人陷害,发乱衣脏,被推上刑台,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么!”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贺一鸣眼底漫开无限阴鸷,“他才不是真心待我,他只是——”
    对着叶白汀过于清澈明亮的眼神,贺一鸣突然顿住,冷笑出声:“别以为你长大了,就反抗得了我,你父母是死了,不用再牵挂,你姐姐呢?我可是知道叶白芍来京城了,哦,还有你那个马帮姐夫,你知不知道,干这一行的,手上都会沾血?他杀过人,也有仇人,你觉得,没人能治的了他?”
    叶白汀眼睛眯起:“你敢!”
    贺一鸣就笑了,笑得十分愉悦:“你若再惹我,记得保护好他们,别像上回一样,让我手不沾血的杀了人,还能把你关进牢里。”
    “咻——”
    二人对峙的时候,突然斜里飞过来一颗小石子,打中了贺一鸣的手,手背吃痛,他立刻放开了叶白汀,可下一瞬,仍然有小石子飞过来,咻一声,打中了另一只手手背,同样的位置。
    贺一鸣今天已经被勾起了很多火,当下就没稳住,朝一旁轮值锦衣卫喝道:“北镇抚司什么规矩,竟敢暗谋朝廷命官,都不要命了么!本官这便上折,参你们——”
    话还没说完,‘咻咻咻咻咻’,接连不断的小石子飞过来,砸在他的脚,他的腰,他的膝盖,随着石子飞来的方向,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叽叽喳喳的喊着:“你们在玩什么,我也要玩!”
    “是要切磋么我也要!”
    “这位叔叔看我!”
    “我的小石子准不准,有不有趣!”
    贺一鸣没反应过来,也根本没认出这两个孩子是谁。
    双胞胎见他看过来,收起小弹弓,不用了,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两条小麻绳,细细的,长长的,二人一抛一接,相当有默契的拉出一个空间,冲着贺一鸣过去,把人套住,这边一拉,那边一扯,这边一拽,那边一跑……
    贺一鸣就像被网在蜘蛛网里的扑棱蛾子,别说飞了,想动都动不了!
    他转的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说话,双胞胎自己在那边吵起来了。
    “你好笨,他都没卡在正中间!”
    “明明是偏到你那边了,是你力气太大,看我拽一下——”
    “啊啊啊又偏了,看我力挽狂澜——”
    “你好笨!力气又大了!都到不了中间怎么玩游戏,你让他过来点——”
    “过来我这边点——”
    “我这边——”
    两个人一边吵架一边跑,还一边能把绳子拽来拽去,贺一鸣不会武功,很快摔了几跤,气的张嘴骂人:“哪来的小畜——”
    叶白汀不可能看着别人欺负双胞胎,手腕用力一晃,铃铛声有节奏的响起,不但遮住了贺一鸣的脏话,还放出了另外一种信号——玄风一定能听懂的信号。
    “汪——呜汪!汪汪!”
    狗将军今天没任务,听到铃铛声就跑过来了,它记性还非常好,很快闻出了贺一鸣身上的味道,当下就呸了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臭死了,这是欺负过少爷的人!
    狗将军立功无数,在北镇抚司是谁也管不了的存在,任性的很,它不喜欢贺一鸣,又没有人下指令,就不觉得这是什么危险,当即冲着贺一鸣叫了几声,还追着他不让他跑开绳子范围。
    双胞胎一看到狗子,更兴奋了:“哇小狗!”
    “它想和我们玩!”
    “我们一起!”
    “来狗狗,跳!”
    俩小孩带一个狗,也不知是更默契了,还是更不默契了,继续一边跑一边吵:“唉呀狗狗挡着叔叔了,看我力挽狂澜!”
    “呀你劲又使大了,看我横扫千军!”
    “看我摧枯拉朽!”
    “看我落花流水!”
    狗将军是只有素质的狗,不会随便咬人,但它会赶人,会咬袖子,贺一鸣不仅仅是摔跤的问题了,他站都站不住,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气喘吁吁,累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哪来的小畜生,小小年纪性子就这么残忍,这么欺负人!
    双胞胎:“咦?这个叔叔好笨哟,都不会跑的。”
    “那咱们要慢一点,不能因为叔叔笨,跑不快,就歧视他,不跟他玩。”
    俩小孩非常贴心的放慢了速度,刚刚好卡在贺一鸣的极限上,让他能反应过来,却因为身体太沉手脚太慢躲不过去,又觉得下回有希望,再次挣扎……摔的更重,喘的更累了。
    “叶……叶白汀……你让他们……停……”贺一鸣感觉自己的膝盖搓破皮,脚踝也扭了,“小小年纪,是要杀人么!”
    双胞胎就不干了,一个皱起小眉毛:“叔叔说什么呢,明明是我们陪你玩啊!”
    另一个叉腰生气:“你不是就喜欢这么玩么,我们陪了你还不高兴!”
    “哦我知道了——”
    “叔叔一定嫌弃我们太慢,玩的不痛快,那我们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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