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琰无声冷哼,愤而将目光集中在手中的册子上。
    累到迷糊的顾春哼哼唧唧地拉了江瑶在长凳上坐下,自觉枕在她的腿上开始卖惨。“阿瑶,这几日你们都不在,我就是那地里的小白菜啊……没人疼也没人爱啊……”
    “殿下在这儿呢,你有点样子行不行,”江瑶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李崇琰一眼,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捧着册子,这才垂下脸低声问顾春,“还差多少?”
    “不差了……阿瑶你得帮我,我若累死了,你记得把我的尸体抬到卫钊家门口……”
    始终眉头紧锁的李崇琰忍不住再度掀起眼帘,望着那个混蛋兮兮的顾春没骨头似的躺在别人腿上撒娇,心中恨恨鄙视道:若不是那根长凳不够宽,只怕这家伙就要当场学猫儿打起滚来了!不像话。
    江瑶没好气地笑着拍了她一下,不知打哪里摸出一粒银子:“你若当真死了,那这五两银可就算作你的遗产充公了啊!”
    “咦,凤池姐……回来了?”顾春奋力将眼皮撑开一道缝,软搭搭抬起手顺过江瑶手中那五两银。
    江瑶没好气地笑看她抖抖索索将那五两银塞进袖带,忽而一拍脑袋:“瞧你给我闹得,险些忘了正事了!”
    “殿下,凤池姐差我来问,您此刻是否方便回寨与她一晤?”江瑶抬眼望向一脸闷闷不乐的李崇琰,“或是我让人请凤池姐上来?”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李崇琰答话,顾春眯眼觑着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你快去吧,不然凤池姐说不得忽然又有事要忙了。”
    李崇琰坐在椅子上没动,淡声问道:“你自己能下山?”
    “你快去吧,明日我睡醒了就来找你,”顾春低声咕囔着缩在江瑶怀里,“放心,阿瑶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直到李崇琰独自下了茶山进了本寨主街,他才忽然明白自己心中越来越盛的恼怒所为何来。
    竟是因为,方才顾春咕咕囔囔说出“阿瑶不会丢下我不管的”那句话时,那份毫无保留的全然信赖——
    他也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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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虽最终使了投机的手段,可那一百斤茶青的惩罚总算了结,顾春一时散了心神,自李崇琰离开后便始终迷迷瞪瞪躺在小棚中的长凳上等着江瑶。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瑶又进来将她喊醒,说是这就下山了。
    此时顾春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周身难受,腰早已疼得不像自己的腰,腿也不知是谁的腿,便又没骨头似的挂在江瑶背后。“走不动呢……”
    这些日子江瑶虽都在屏城的码头忙着,但今日午后刚回来就听寨中人说了顾春连日上茶山的壮举。
    两人多年交情,江瑶拿脚趾头想想都知,这家伙定然已熬到她自个儿体力的上限了,便也不忍苛责,只满心好笑地叫人取了软滑竿来将她抬下茶山送回家去。
    累到迷糊的顾春并不知,自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比丢脸地被抬下山的。
    下山途中,她还不忘叽叽咕咕叮嘱江瑶,“那七十斤茶青我放在垄上的,别忘了替我拿给卫钊……阿瑶,记得要同卫钊讲,我清账了……”
    “是是是,你敢作敢当、言而有信,改日给你打块匾好不好?”
    见她累到只能眯缝着眼,说话时跟嘴里含着水似的,江瑶猜到她此刻大约不太清醒,便逗她,“春儿,你写话本子用的化名是什么来着?”
    寨中众人都知道顾春在写话本子,她也大方坦诚自己写的话本子并不畅销,可她却从来羞于让别人知道究竟哪些本子是她写的。
    “不、不要想套我的话,”一说这个,顾春竟忽然又像是清醒得很了,“我不介意你们知道我扑街,却很介意……让你们知道我扑街到什么程度……”
    大约是久疏劳作,顾春这回当真是被累狠了,之后便再不吭声,一路安安静静,时睡时醒地被江瑶送回家去。
    因叶行络带师弟师妹们上十七寨去照看药圃,这几日顾春都是自己一人在家。江瑶见她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本想留下来陪着,却在天黑后被家中派来的人急急叫走了。
    顾春虽是个半途而废的庸医,却也大约能知自己今日浑身无力、时冷时热的症状应当是病了。
    不过春季本就是团山最忙的时节,她不愿在此时给别人添麻烦,就径自安静闭目躺着没吱声,待江瑶走后,她才糊里糊涂起身扶着墙下楼,胡乱自家中小药柜中翻了些药出来煎了。
    她医术本就不算好,此时又不大清醒,根本不知自己给自己弄了些什么药,总之瞎糟糟喝过药之后又爬上阁楼跌进榻中,顺手拿被子将自己裹得只露出口鼻。
    半夜里她被此起彼伏的鸟语传讯声惊醒片刻,微掀眼皮自窗缝里瞧了一眼墨黑的天色,混沌中只听明白一句,“即日起,九殿下正式执司家家主令牌坐镇团山”。
    虽不知今夜司凤池与李崇琰谈了些什么,但此令一出,顾春心中暗暗替李崇琰松了一口气。
    中宵夜静,鸟语虫鸣交织混杂。
    按惯例,不出半个时辰,本寨的所有人都会得知这个消息,明日就会传到各个副寨。
    这意味着,团山四大姓中已有司家家主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表明愿与他共执掌事权,如此一来,他在团山总算是有了立足之地……
    浑身难受的顾春脑子越发不灵光,骨子里时冷时热,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抖抖索索地熬着,渐渐就糊涂到几乎不知事了。
    ****
    次日清晨,匆匆自十七寨返回的叶行络推开家门后,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冒出不祥的预感,当即一路跑上顾春所住的阁楼。
    迷迷糊糊的顾春被这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眯缝着眼瞧见是叶行络,便哼哼唧唧低声闹起来:“阿络,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叶行络毕竟是医者,又与她同住多年,一瞧她那副模样就知不对,忙不迭奔过去坐在床沿,急急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顾春!你都烫成这鬼德行了,怎么也不跟旁人说一声?!”
    她这一嗓子吼得顾春耳朵生疼,只得再度睁开迷糊的双眼,绵声嘀咕道:“咦?不是给太阳……晒烫的吗……”
    又急又气的叶行络赶忙拉过她的手诊脉。“我才几日不在家,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的?”
    “我接连上茶山好几日……”她眯眼任由叶行络折腾,其实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还差七十斤……我作弊了卫钊会叫人打我吗……”
    “作弊就作弊,你都这模样了,卫钊要敢废话半个字,我毒哑了他!”叶行络面色冷肃的咬着牙,心中将卫钊痛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是平常,她当然也能体谅卫钊的难处,可顾春这副病怏怏的糊涂模样让她只想用小石臼将卫钊杵成粉、洒到细沙江里喂鱼。
    见顾春蔫头耷脑地向自己靠过来,叶行络暂且按下满心的急恼,动作温柔地将她揽过来,替她将肩头的被子掖得更紧些,“你昨日自个儿打茶山上回来的?”
    “阿瑶送我回来的……”顾春闭着眼模糊地咕囔一声,在她身边蹭了蹭,软嫩的脸颊上是被通身高热灼起的潮红。
    “那你怎么不同她说你生病了?”
    “她爹派人来找她,仿佛有什么要紧事……我自己煎药喝过了呢……”
    叶行络一听,吓得手脚发凉,忙不迭冲下楼,心急火燎地去灶房检查药罐子里的药渣——
    “顾春!你个庸医,自个儿瞎开什么方子!”
    阁楼上的顾春隐约听得她这一声吼,很想回话说自己并没有开方子,药都是随手抓了就熬的。不过她已没力气再说话,索性往被子更深处去将自己埋了。
    叶行络本是临时回来取东西,还要赶着再往十七寨的药圃去,如今眼看顾春病得稀里糊涂,只能赶紧先重新替她配药熬了,心中盘算着还是要去请江瑶或别的谁来帮忙照顾才行。
    ****
    因昨日在茶山上顾春说过今日会来凉云水榭,李崇琰早早起来耐心等着。
    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见人,他一时心中烦躁,便撇下隋峻独自晃到顾春家门口,却正遇叶行络一脸焦躁地出来。
    “殿下安好,”叶行络神不守舍地敷衍行礼后,又不好丢下他就跑,只能硬着头皮寒暄两句,“殿下是来找春儿的吗?”
    李崇琰没料到叶行络会在,一时有些尴尬,“她昨日说,今日会到凉云水榭,我怕她睡过头……只是顺道过来瞧瞧。”
    叶行络心中焦急,都没察觉自己莫名跺起脚来了,自然更没注意自己同这位殿下说话的语气并不恭敬:“睡什么睡,都病糊涂了!昨夜家中就她自己,多半就那样周身烫着滚了一夜……”
    叶行络这样一说,李崇琰立即想起昨日顾春见到江瑶时那副迷迷瞪瞪的模样。当时只以为是她累极了,见着自己全心信赖的人便止不住要委屈撒娇,此刻想来,大约那时就已不对劲了。
    他忙向叶行络询道:“那你此刻是去替她抓药?”
    “我一个时辰前回来的,已经煎了药给她喝过一帖了,”叶行络摇头,满面愁云,“我还得赶往十七寨去,药圃那头只有师弟师妹们在肯定要出岔子。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累狠了些……”
    毕竟那是自家师妹,她实在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个庸医喝了自己抓的药之后,被彻底放倒了。
    “可她……总之可能会拖上几日才会好,家中没人照顾她不行……算了,我还是去找阿瑶过来吧。”
    说到最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
    “这几日江瑶的父亲好像在叫她跑屏城的码头,也不知是什么事,”虽李崇琰自己也觉有些突兀,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也别惊动旁人了,我替你照顾她,你安心忙去吧。”
    见叶行络诧异地抬头瞪大了眼,李崇琰轻咳一声,“昨日司凤池已与我谈过,寨中的事我都知道了。眼下刚开春,各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整个本寨估计就我最闲。”
    “这……”叶行络才回来没两个时辰,尚未接到昨夜司凤池传出的命令,一时拿不准他话中的真假,难免有些迟疑。
    对团山上的人来说,一年之计就在此季。她当然知道眼下各家都忙到脚不沾地,连四位家主都不得清闲。可忽然说要将病糊涂了的顾春交给这位殿下照顾,她总觉着好像不大妥当。
    见她迟疑,李崇琰神色郑重道:“你不必有顾虑,前些日子我遇到麻烦时是她帮的我,就权当给我个机会报恩吧。”
    叶行络见他诚恳,一时情急也就同意了。
    考虑到李崇琰在凉云水榭还有人可以搭把手,叶行络认可了他将顾春挪到那边去方便照顾的提议。
    此刻顾春才喝了药正自沉睡,李崇琰抱她回凉云水榭也没将她惊醒。
    叶行络留了药方,又细细交代了每日该去药庐找谁拿药,仍是不大放心。
    她想了想,还是又对李崇琰叮嘱道:“殿下,春儿她在病中,难免会犯糊涂……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多担待些。若殿下实在被她烦极了,也请不要吼她……”
    “没什么可冒犯的,我会照顾好她,你放心。”李崇琰回头看了躺在床上的顾春一眼。
    此刻她面上有些虚弱的苍白,两颊又浮着病恹恹的红晕,全无当日在济世堂初见时那顾盼生辉的神气模样。
    不知为何,她明明乖乖躺着,并无因不适而辗转的迹象,李崇琰心中却没来由地抽起一阵疼。
    他的保证并未使叶行络彻底心安,她急急又道:“春儿她……她小时遇见一些事,后来每回病中就总爱粘人,请千万别丢她独自在房里。还有,她糊涂起来可能分不清谁是谁,会……会逮着人胡乱撒娇的……”
    她实在还是有些不踏实。毕竟这位殿下瞧着并不像个温柔的人,若被顾春闹烦了,也不知会不会将她丢着就不管了?
    “若我实在扛不住,会让人去找司凤池或叶逊的。”
    叶行络不敢随意找别人帮忙,怕的就是叫叶逊知道顾春是被自己抓的药放倒的,只怕会气得当场抱一捆银针将她扎成筛子。
    听李崇琰这样一说,忙紧张兮兮地叮嘱说找司凤池就够了,万不可惊动自家师父。
    得他点头应允,叶行络才终于惴惴不安地咬着唇,匆匆离去。
    李崇琰总觉得叶行络藏了什么事没说,不过他也并不急于探知答案,只是缓缓踱到榻前,居高临下望着那个喝了药正睡得甜滋滋的人,心下好笑地喃喃挑衅道——
    病糊涂了就会撒娇?那快醒了撒个娇来瞧瞧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里依然是萌萌哒存稿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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