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看不过眼,说他不成体统、没个正型,方轻鸿浑不在意,还问他知不知道为何要叫狗尾巴草。
    扶摇:
    扶摇:你几岁?
    方轻鸿答得脸不红气不喘:我十八闭关,出关自然还十八,神识进入识海沉睡那些年,怎么能算年纪?
    方轻鸿找到人时,天边太阳西斜,到了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候。老伯尚年轻,双鬓未染霜华,他的妻子也在,一位淳朴热情的汉子,喂完鸡鸭,正拉扯两个贪玩的小子回屋收拾。而老伯则坐在院子里,将挂屋檐下的辣椒干和玉米棒子一串串取下来。
    方轻鸿轻咳两声,维持着世外高人的样貌,对老伯说他家中有件东西跟自己有缘,想将其买下,若老伯愿出让,那他便可满足他们一个愿望。
    老伯一愣,问二位公子想要什么,在得知扳指的形貌后,就招呼妻子去寻。将东西放到方轻鸿手上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扳指是我爷爷那辈留下的,他也不知从哪捡来的,到家后就一直这么黑漆漆的。它也不值什么钱,怎好意思再卖给您二位,公子既然喜欢,就送公子吧。
    夫妻二人脸上,带着羞赧的笑容,两个孩子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靠在母亲腿边,好奇地打量他们。
    一切正如初升朝阳,是刚开始的模样。
    方轻鸿微微一笑,将一吊铜钱塞进老伯手里,您请收好。
    而后从须弥戒中,取出沿路买的茶点和玩具,弯下腰,在小孩眼前晃了晃,想不想要呀?想要的话,就到哥哥跟前来好不好?
    这这这,老伯正被方轻鸿刚刚那一手唬得愣住,见他又要给自家小子塞东西,当下顾不得失礼,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真人快把这钱收回去,我家小子顽劣,怎好教他们冲撞了您。
    两个儿子也听他的话,虽然对方轻鸿手里的东西心生向往,却仍肯忍着不上前。方轻鸿主动走过去,将茶点递给老伯的妻子,又把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统统塞进孩子怀里,他摸着孩童毛茸茸的小脑袋,对老伯说:二位的愿望,我已应验在孩子们身上,将来从文从武,皆看他们自己选择。切记,他们想学什么,便让他们去学什么,因果福报,且看来日。
    就在刚刚,他将两道灵气打入孩子体内,洗涤去了经脉骨髓内的杂质,而这口灵气,是冥冥中的福缘,不但能使他们愈发耳聪目明,学习快速,更能在未来,替他们挡下一次灾劫。
    而这钱方轻鸿看向老伯手心,轻声道:是您应得的。
    言罢,二人原地化作道青烟,消散无踪。
    老伯张着嘴,惊呆了。
    半晌他反应过来,同妻子对视一眼,喃喃说:真遇着神仙了
    回程路上,方轻鸿拿着依旧乌漆嘛黑的扳指,心中感慨万千,是不是你们神器都只会一种自晦方法?
    扶摇:你既有心,何不帮到底?
    方轻鸿反问:何为帮到底?
    老伯虽家境清贫,却知足常乐,同妻儿过得十分幸福。若得千金,他无权无势,又是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汉,没有守护金银财宝的能力和魄力,只怕很快便会被有心人谋划去。于他一家而言,反倒是种灾祸。
    而方轻鸿的举动,则是给未来的他们,一次改命的机会。
    佛家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可这些,其实都不算最苦。
    方轻鸿缓缓道:很多人想要的,不是那点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选择。您瞧他们在红尘辗转挣扎,若问愿意吗,大半人是不愿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没得选。
    老伯的儿子被征兵,他没得选;儿子客死他乡,他没得选;小儿媳不想受辱,她没得选;小儿媳心里不想要这钱,可孩子们等着用钱,她依旧没得选;老伯打心底也不想用这血泪钱,可最后如何呢?他用这钱,为小儿媳买了副棺椁,好生安葬了。所以,人世间最苦的,便是没的选。
    方轻鸿停住脚步,回头去看扶摇,田埂两边的白色小花含羞带怯地绽放着,随风款摆细软的腰肢。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为何有些人不想接受施舍,最后也受了,因为他们同样没得选。白衣剑修笑容明朗,顾盼神飞:你若尊重他们,就让他们有尊严地活着。否则,也只是满足自己罢了。
    男子心神震动,僵硬地立在原地。
    这时,一张青面獠牙,宛如恶鬼的面具兜头盖脸的罩了下来。他再抬头看,就见偷袭成功的方轻鸿也替自己戴上了张凶神恶煞的面具,俨然是黑脸的打鬼李逵。
    呔,妖魔邪道,今日小爷便替天行道,收了你!
    日薄西山,田间种地的人都回了家,狭长的田埂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冗长的寂静中,方轻鸿逐渐感到了尴尬。
    他试探着问:那不然我们换换?您扮捉鬼天师?
    扶摇前辈是不是觉得我没大没小?其实我对别人,也不会这般放肆。
    方轻鸿摘下面具,眼中有鲜见的迷惑:可不知为何,我总对您有奇妙的亲近感,它似乎在告诉我,可以这样信任您、亲近您,以至于我面对您时,总粗心大意地失了分寸。
    我们先前真的没见过吗?他又问。
    按说两人修为有天壤之别,即便方轻鸿前世,也不敢说能完胜目前的扶摇。明明应该很有距离感的,莫说大乘老祖,他对化虚期的老怪物们都没这么肆无忌惮过。都是沉浮千载的老狐狸,若非有仇怨,大家平素都秉持着聪明的不过界原则,相敬如宾的。
    连方轻鸿都惊讶,自己竟能在扶摇面前放这么开,有时亲近到甚至有些狎昵。
    见过。良久,扶摇摘下面具,道。
    傍晚时分,黄昏最后一缕微光流转过男子的脸庞,消融他眼底苦心孤诣筑起的城墙。方轻鸿怔怔与他对视,总觉得对方眼内,一时有千言万语,想要同他说。
    第40章 齐聚东海 蹭蹭都不给,哼!
    还是扶摇先回过神, 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他淡淡道了句:走。就越过方轻鸿,迳自往前边去。
    方轻鸿错过了询问的最佳时机,也只能忍着好奇心, 跟后边琢磨什么时候找机会套套话。两人路过一户农家院落时,见几个汉子手捧瓷碗,坐草垛上惊呼连连: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真有神兽在我们这儿显灵了?!
    千真万确!我听说啊是白泽!
    周围顿时响起嘶嘶的倒抽冷气声,方轻鸿抿紧嘴角, 神色不复先前的轻松。
    老祖宗保佑,这可是天降祥瑞啊!咱们今年出海,是不是能多打些鱼了?
    我家婆娘就盼着风调雨顺, 地里能多有些收成。有了钱,就能供娃子去学堂,说不定十年后,就给咱老赵家考个状元回来呢。
    欸欸, 不过听茶楼的说书先生讲,这仙岛上有长生不死药,吃了就能立地成仙哩!你说咱们出海去碰碰运气, 能不能寻到?
    李四, 你是不是做梦还没醒?这种好事能轮到我们?说这话的汉子压低声音, 指指天上:你也不看看咱们知州这两日调兵遣将的,我今天进城去送货, 还看到知州府邀了不少仙长呢,你当是谁的主意?
    这难道是陛下?!
    直到走出老远,方轻鸿仍沉着张脸。
    显然,一开始白泽出世的消息,是有心人放出的。但这波人只将圈层限定在了修士间, 目的是把自己的目标牵连进来。但现在这波就没品多了,和前边的人明显不属于同个利益集体,他们单纯就是想把事情闹大,等池水搅浑后,就能浑水摸鱼,为此甚至不惜将普通人牵扯进来,当做棋子。
    修真界有修真界的规矩,人为上古神所创造的生命,是得天独厚的生灵,秉承着独特的气运,也是人修的根基。因而上修界有一条铁律,便是不可和凡人结下太深的因果,尤其是这种日后必将偿还的业报。
    但显然,这群人一开始被排斥在了得到先机的利益集团分配外,现在他们想要得到些什么,就必须打破原有的规则圈。这便意味着,背后最起码有三拨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明争暗斗。
    方轻鸿前所未有的清醒意识到,波澜诡谲的大世,正在向他缓缓拉开帷幕。
    他们到天鹰门时将将入夜,门主设下的宴席刚开。方轻鸿拿出李昭给的凭证,就在外门弟子的恭迎下,被带往大殿。
    出门在外,也不能过于藏拙,他没隐藏修为,只让扶摇做了伪装外人看他就是元婴中期的修为。一名金丹大圆满、一名元婴中期的配置虽不算多出彩,倒也不至于沦落末流,但他们都无意出风头,遂挑了个靠边角的不起眼位置,默默观察四周。
    看得出天鹰门下了大功夫,席间受邀的元婴出窍不算少,而居首位的天鹰门门主自己在分神前期,还拉了同为分神的好友来做帮手。坐在前排的几名真君推杯换盏,下首元婴金丹捧场附和,一派热闹景象。
    而座位排到他们这,基本都是金丹以下的修士。除非自爆修为,否则低境界根本望不穿高境界的修士到底在哪个层次,方轻鸿来得又晚,座位早根据亲疏远近划分完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前边的话题低阶修士又参与不上,一桌桌泾渭分明,顾自在那交头接耳。
    阴阳合欢宗、昆仑宫都来了,今天还差点在城内打起来。
    金鹏门投向了凌霄派,今晚也在宴宾客呢。我白天去看过,那阵仗,啧啧,大极了。
    金鹏门和邀请咱们来的天鹰门在明州算老对家吧?这次傍上了凌霄派,我看天鹰门别说捡漏,能不能保住自己都玄。
    要不然天鹰门这次为什么下血本呢,都是教人给逼的。不过上哪儿都一样,你不犯我我不犯你谈何容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道如此,没办法。
    唉
    不过我听说这次凌霄派、泰和殿、天地门已经在暗地里,跟其他地方的巨头联手了。
    同桌人震惊,脱口道:当真?!他们直接跳过浣花剑宗啊!此等大事都不和魁首商量,未免太不把剑宗放在眼里。四分五裂成这样,我东境如何与铁板一块的其他四境争?
    方轻鸿眉头一蹙。
    隔壁桌的对话仍在继续。
    谁知道呢,城主府还接待天麓寺的人呢,我看这事麻烦得很,别到最后谁也捞不着好。
    天麓寺?他们来干什么?那班和尚不号称无情无欲,对凡尘俗物不感兴趣吗?
    普渡慈航啊,你忘记佛门口号是什么了?这次他们是主动来的,说重宝一旦引起纷争,便是酿成悲剧的祸首,所以他们想带回去封起来,这样心存贪念的人也只会去针对天麓寺,不会搅得哪里都一团乱。
    嘁,说得好听,还不是想据为己有。
    话音落下,出声的那位道士直起腰,目光不期然间和方轻鸿的视线撞上。他上下打量隔壁桌的两人,见他们既没穿什么门派服饰,也没携带什么能彰显身份的图腾标识,当即面露不屑,回转头高傲地哼了声。
    毫不遮掩自己对两个没名没姓的散修是如何轻蔑。
    方轻鸿无所谓地朝扶摇耸肩摊手,后者对旁人的失礼视若无睹,反倒对方轻鸿的行为很在意:怪模怪样,不得体。
    方轻鸿:我这不是怕您介意吗,好心没好报。
    扶摇皱眉:所以你这么做,是为了我?
    方轻鸿:呃,是的吧。主要是怕您不高兴,被人冒犯了尴尬。但现在你是不尴尬了,认真解释什么叫人之常情,什么叫卖面子的我好尴尬!
    扶摇:我不需要,你不必再做。
    方轻鸿:好。
    气氛诡异的安静下来,方轻鸿干脆调转视线,去看上首谈笑风生的人们。他们才是本场宴席真正的主人公。
    方轻鸿一直没说的是,天鹰门他曾有过耳闻,但却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好消息。世外仙岛上有仙丹的事盛传至今,早已众人皆知,而此趟瀛洲之行,还真有仙丹出世。
    像天鹰门、金鹏门这样只有一位分神真君坐镇的宗门放眼东境,都只能算中等里的末流,三等阶层的存在,按理说够不上此等仙缘,能捡些边边角角回去都不错了。可前世天鹰门不知算好运还是厄运,还真在神仙打架拼得头破血流时,捡漏了一块的仙丹碎片。
    他们本打算见好就收,偷偷回程,结果埋伏多时的东海妖族忽然发难,启动瀛洲岛内法阵,将所有幸存者都困在了里面,随后又是一场血腥屠戮。好不容易趁人修这边的老怪物和妖族打得昏天地暗时逃遁,去的天鹰门人,已经死的只剩下门主和两名长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逃回来的三人尚未及决定如何处置宝物,就在当夜被不知哪方势力血洗满门,仙丹碎片亦在之后不翼而飞。
    自此,天鹰门香火断绝。
    翌日清晨,天鹰门四五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方轻鸿拉着扶摇混迹在队伍末尾躲清闲,天鹰门庙小,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飞行法器,因而诸人只得各自御器飞行。
    李昭昨晚没寻着他,今天主动跑过来同他招呼,临末好奇地打量方轻鸿身边的扶摇,试探着问:这位是?
    方轻鸿介绍说是自己朋友,碰巧遇上干脆就结伴来了,李昭巴不得人越多越好,一听来得还是位元婴,当即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寒暄完,就回自家师尊身边去邀功了。
    天鹰门不算最早出发的那批,但也不算晚,他们走前,明州府内还滞留着很多远道而来的修士。今日天气极好,蔚蓝碧空水镜如洗,海面风平浪静,阳光洒落下来,映照得水面波光淋漓,像镀了层灿金。
    他们在高空极目远眺,水天一色的辽阔视野看得人心神舒畅,偶尔低头,还能看见海面之下游弋而过的阴影。那是显现出原形的东海妖族。
    方轻鸿心亦如明镜,这些低阶妖物是被派来监视人修动向的。
    东海妖族韬光养晦,而人修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做,不欲在这些刚开灵智,没孕育出多少精气的妖物身上浪费时间。因而天鹰门一行人在互不侵扰下,十分平顺地赶到了那名幸运的散修曾无意间闯入的瀛洲岛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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