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番对话,李玄都并没有掩饰,他想要做什么,大方向该如何去做,他已经向天宝帝说明,天宝帝做不到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能怪李玄都藏着不说,这也是天宝帝对于李玄都感官复杂的原因。
    天宝帝望着李玄都,沉声道:“你在挑拨朕和先生们的关系。”
    “是挑拨,也是陈述一个事实。”李玄都并不否认,“陛下不要忘了,我的未来岳父是谁,我的师父是谁,这两位又是什么立场。那么陛下是否要大度地一笑了之?”
    天宝帝的拳头松开又握,如此反复数次,才压下了那口闷气。
    李玄都问道:“陛下想要知道儒门与我谈了什么,或是打算谈什么吗?”
    “谈了什么?”天宝帝皱起眉头。
    李玄都道:“谈如何帮助陛下亲政之事。”
    天宝帝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不过嘴上还是说道:“难道没了清平先生,朕便不能亲政?”
    “当然不是。”李玄都摇头道,“只是时间要久一点,我想陛下已经等不及了,儒门同样等不及了。”
    天宝帝轻哼一声,却是没有反驳。
    李玄都问道:“我坦诚相待,陛下也该告诉我,陛下这次见我,到底为何?”
    天宝帝本是打算用张肃卿的事情来拉拢李玄都,却不曾想儒门中人已经提前联系了李玄都,只有他被蒙在鼓中,再加上李玄都对平反的反应甚是平淡,此时便好不开口。
    李玄都见此情景,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暗叹一声,终究是白走一趟,这样的帝王,能担负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天下么?倒不是李玄都亲疏有别,见识了秦清治理辽东的手段之后,李玄都再看这位小皇帝,实在是高下立判。
    不过这么比,也有些不公平,秦清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而天宝帝刚刚及冠,秦清是天宝帝的父辈人物,三十年的阅历,岂能弥补,要知道李玄都还不满三十岁。
    李玄都没有强求,说道:“既然陛下无可告知,在下不当强求陛下,那么在下也该告辞。”
    说罢,李玄都便站起身来。
    天宝帝也随之站起身来:“且慢。”
    李玄都问道:“陛下还有话要说?”
    天宝帝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先生。”
    他格外加重了“请教”二字的语气。
    李玄都淡淡一笑:“请教不敢当,陛下但问无妨。”
    “先生所求究竟为何?”天宝帝郑重问道。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天下太平。”
    天宝帝却是色变,又问道:“天下?还是太平?”
    因为李玄都方才说过,使天下太平之人得人心也得天下,天宝帝故有此问。
    李玄都答道:“我是太平宗之主,自然是太平,而且太平事,非一人可以做得。”
    天宝帝是帝王,自然有帝王的猜忌之心,而且很足,不过大概是李玄都之前太过堂堂正正,无不可言,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意图,此时天宝帝反而信了几分。
    如今李玄都的信誉很好,答应过的事情,绝不反悔,冷夫人等人之所以迅速倒戈,就是因为信誉二字。这便是多年的积累了,早年的时候,李玄都为了一个“信”字,没少吃苦头,被人视作迂腐,不知变通,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如果说李玄都哪里与地师不同,就在这里。
    地师善用阴谋,也喜欢阴谋,做事总是云遮雾绕,让人不知道其目的想法。可李玄都却反其道行之,李玄都并不排斥阴谋,却力求自己以阳谋为主,阴谋只能为辅。李玄都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早早就把自己要做什么告诉了自己的敌人们,也不怕被人看破自己的手段。
    可说来好笑,李玄都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了旁人,他就是求一个天下太平,可旁人以己度人,反倒是不信了,总觉得这是个遮挡,是一层烟雾,想要拨开这个遮挡,穿过这层烟雾,去寻找李玄都的真正目的,自然是离题万里,反而让李玄都成事。
    有时候,李玄都自己也在想,自己求的天下太平正是天下大多数人所求,这个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也许是自己暗合了人心大势,所以必然成事,否则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三年的种种经历过往。
    这也坚定了李玄都的想法,上天给他这样的机缘,不是让他逍遥世间,也不是让他酒里乾坤大,必然要有所作为。至于之前的几年落魄,便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肌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李玄都起身离开书房,只剩下天宝帝一人独坐在书房中,有些失魂落魄。
    陆雁冰相随,师横波相送。
    在离开这座宅子的时候,李玄都又见到了两位儒门隐士。瞎了一目的金蟾叟一言不发,气态更为宽和的白鹿先生拱手说道:“清平先生无愧‘清平’二字,老朽佩服。”
    李玄都道:“白鹿先生过誉了。”
    ……
    司徒秋水的部下们传来了消息,说是蛇仙已经被他们抓住,正在押送清微宗的路上,司徒秋水便只能亲自押送裴娘子。
    如果只有司徒秋水一个人,也许还有些变数,毕竟两人在伯仲之间,裴娘子只是因为分心才败给了司徒秋水。不过现在有秦素在,司徒秋水便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位四婶可是在玉虚斗剑中斗败了上官莞,又在大真人府打杀了王南霆,真真正正的太玄榜高人,就是放眼清微宗,也没有几人是她的对手。
    三人就这么上路了,中途的时候,遇到了一伙强盗劫掠,司徒秋水出手把那伙强盗杀了,算是一桩义举。
    兰陵府曾经是青阳教的核心势力范围,如今也是形势复杂,盗贼横行,秦道方还在整顿北海府,暂时顾不到这边。司徒秋水问过秦素之后,两人打算好人做到底,与这些人同行。
    也许是与李玄都相处久了,秦素也沾了些好为人师的毛病,开始不自觉地以长辈的心态看待司徒秋水,却是越看越喜欢,觉得这个女孩子家教好,恭谨有礼,性情纯良,又不迂腐,可不像陆雁冰。可惜她没有一个弟弟,若是有,便撮合这位司徒姑娘做自己的弟媳,也算是全了秦家和司徒家两代人的交情。
    遇到了强盗的一行人中有走南闯北的客商,也有些要去逃难投奔亲戚的普通百姓,不过都是些普通人,自然对秦素和司徒秋水千恩万谢,连带裴娘子也谢上了。
    秦素还是书生的模样,装扮成男人后,她反而不那么害羞了。司徒秋水戴了一顶女侠们偏爱的帷帽,遮挡面容。唯有裴娘子是本来面貌示人,引得好些男人偷看,裴娘子妩媚地白了那些男人一眼,他们就赶紧移开视线,说起今天的天气。
    说来真是巧了,刚说天气,这初冬的天气竟是下起瓢泼大雨来。
    冬日大雨,真是咄咄怪事。
    只是众人也顾不得奇怪,匆忙避雨,若是夏天也就罢了,最多淋湿衣物,冬天的冷雨可是要命。
    幸好不远处路旁有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废木屋。只是木屋不大,难免拥挤。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好似长河之水天上来。屋里人挤在一起,却是热闹。
    有个女人嫌弃背后的男人摸了自己的屁股,男人大声否认。有个客商抱怨穷酸书生背着的书箱硌着自己,书生低声道歉。还有对小夫妻,早有怨气,竟是在此时吵起架来。他们带着的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吓到了,哇哇大哭。还有人带了家禽,咯咯嘎嘎地乱叫,再加上激烈的雨声,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秦素三人不怕风雨,不在屋中,而是站在屋外。
    司徒秋水看着大雨,说道:“这场雨有些蹊跷。”
    秦素伸手接了些雨水,说道:“冬天大雨好似六月飞雪,而且雨中蕴含阴气,的确蹊跷。也是奇了,谁敢在清微宗和东华宗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司徒秋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秦素一笑道:“不必担忧,只要不是长生之人,我都能应付。”
    司徒秋水便放下心来。
    待到雨停,一行人再次上路。
    小夫妻已经和好,孩子哭累了,伏在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当时秦素等人不在屋中,也没留意,据说最后以男人给女人跪下认错收场。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寻常百姓不大讲究这些,就是遇到衙门里的差人,也免不得要下跪,不差这一回。
    不过也有人看不过去,半是嘲笑半是打趣地说道:“这一跪不算白跪,等回到家里,就该女人跪到男人的肚子上了。”
    秦素听懂了,佯装没有听到。司徒秋水毕竟年小许多,却是没听懂,小声问道:“肚皮那么软,能跪住人吗?我看那人也不像练武之人。”
    秦素轻咳一声,没有回话。反倒是裴娘子笑了起来,说道:“男人身上有根绳子,用它拴女人,一栓一个灵。跪得住!跪得住!”
    司徒秋水愣了一下,终于是听明白了,立时面红过耳,霞飞双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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