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宗门,总有兴衰起伏,几乎可以肯定,每家宗门都是祖上阔过,除了正一宗等寥寥几个宗门之外,也都有过衰弱式微的时候。就拿静禅宗来说,往前推移百年,与正一宗并列齐名,一佛一道号称江湖中的泰山北斗,可如今静禅宗已然凋零,只能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看别人的脸色。还有皂阁宗,鼎盛时筑造鬼国洞天,引万鬼来朝,皂阁宗的宗主号称幽冥天子,麾下八位皂阁宗高层又被尊称阴阳法王,以一宗之力抗衡整个江湖,如今也落得一个宗灭人散的下场。有盛极而衰,也有否极泰来,如今鼎盛一时的清微宗,早在多年之前,却是被太平宗在无忧谷中大败,不得不离开太平山,好似丧家之犬。
    忘情宗也是如此,虽然如今的忘情宗无法与补天宗、清微宗、正一宗、无道宗等宗门相提并论,但当年也是鼎盛一时,曾经与玄女宗、牝女宗三家鼎足而立,共分江湖,那时候的玄女宗是正道领袖,牝女宗是邪道领袖,忘情宗亦正亦邪,介于两者之间。那个时代,也是女子主导江湖的时代,那时候的江湖中人有句戏言,谁人不是女子的裙下之臣?仙子、神女这些称呼,也是从那时候兴起并逐渐流传于后世的。
    正因为如此,忘情宗在衰弱之后,仍旧有极为可观的家底,这也是当年宋政和秦清争夺忘情宗的原因之一,更是韩邀月执意反对秦清的原因所在。在忘情宗的众多家底中有一件半仙物,名为“镜花水月”,如同正一宗的“天师雌雄剑”,这件半仙物也可以分为两半,一半名为“镜中花”,一半名为“水中月”,若是两人分别持有“镜中花”和“水中月”,就可以通过这件半仙物构建出一座不会受到外力干扰的“阴阳门”,换而言之,“镜中花”和“水中月”就是被固化为实物存在的“阴阳门”,而两者之间的极限距离则取决于持有之人的修为高低。
    因为这个原因,“镜花水月”虽然玄妙,但是限制颇大,也就是李玄都和秦清,换成其他人修为稍弱之人,万无可能跨越数州之地。就算是李玄都,仍旧需要一段时间的积蓄力量,才能开启“镜中花”。
    秦清现身之后的一刀,御微至极,落入人群之中竟是无一误伤,刀气几乎是紧贴着人落下,反而是宋政被这一刀的气机完全锁定,纵然有“天地任我行”,也生出逃无可逃之感,这便是料敌先机的极致了。
    面对这一刀,宋政不敢有丝毫大意,方才他对付李玄都,可以用他当年的成名绝学,可对上秦清,再用当年所学就有点自取其辱了,如今宋政所能依仗的还是鬼仙神通。
    只见得宋政大袖一挥,在他面前化出一个妇人幻象,看形貌与秦素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年长,也更为慈和。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刻猜出这个妇人的身份,应是秦清的发妻、秦素的生母,也是李玄都的正牌岳母,不由暗道宋政卑鄙。
    果不其然,秦清的这一刀有了片刻的迟疑,宋政也是用刀的大行家,立刻抓住这一线空隙,摆脱开秦清的锁定。
    刀芒落地,没有劈出一道沟壑,只是留下了一线细细缝隙,可见秦清对于自身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境界,没有丝毫的外泄浪费。
    无道宗中人自然认得这位“天刀”,不必吩咐,就四散退去,将战场留给这天下二刀。
    秦清落在宋政不远处,面上没有太多喜怒之色,只是道:“宋政,你还是一如当年,无所不用其极。”
    宋政一挥袍袖,又化出两个女子形象,一个是李玄都认得的,正是白绣裳,还有一个是李玄都不认得,不过眉眼间与韩邀月十分相似,应是李非烟、石无月等人当年的好友韩无垢了。
    这两人都是对秦清极为重要之人,一个是多年求不得的挚爱,一个是可以托妻献子的至交好友,宋政变化出这两人的形象,居心十分险恶。其实宋政还可以化出秦素的形象,不过他打算在将最关键的手段留在最后。
    秦清轻咳一声,双眼中的眼白迅速扩大,转眼之间,他的双眼已经是雪白一片,与宋政的漆黑双眸刚好形成鲜明对比。
    宋政轻叹一声,“‘太上忘情经’,最是克制我的幻术。”
    话音未落,秦清已然出刀,这一次,他出刀再无丝毫凝滞迟疑,将白绣裳和韩无垢的幻象一刀斩断。
    紧接着,长刀去势不停,横扫向宋政,宋政同样被一刀斩断,不过与白绣裳、韩无垢的幻象别无二般,都非真人,缓缓消散。
    宋政本人出现在永安宫的上空,轻轻挥袖,卷起狂风无数。
    此风非是凡风,而是天风,无物不透,如刀似剑。落在永安宫中,只听得爆裂之盛连绵不绝,以秦清站立之地为中心,地面碎裂,树木横断,更有一座座宫殿被宋政以狂风连根拔起,砸向秦清。
    秦清只是简简单单地横刀身前,无论是宫殿,还是狂风,在近身到秦清身周三丈的范围之后,立时被无形刀气搅碎,湮灭无形。
    与此同时,秦清又朝宋政隔空劈出一刀。
    一瞬间,宋政的视线之中再无他物,整个天地之间,他只能看到一线寒光,接天连地,将天地分为左右两半。
    这一线寒光,正是秦清的刀锋。整个天地之间,无形无质的刀气充塞激荡,如恢恢天网,疏而不漏,从四面八方朝着宋政挤压而来。
    不过宋政也不愧是长生境的鬼仙,瞬间就挣脱开这种纯粹刀意带给自己的压迫。然后他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朝着那一线刀锋平平推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这门神通并非无道宗的手段,也不是萨满教的手段,而是出自真言宗的“大欢喜禅”,若论资质,宋政不在李玄都之下,否则也不可能经历大起大落之后仍旧能东山再起。当年他得了“长生素女经”之后仍不满足,又通过种种手段寻得“大欢喜禅”,两者殊途同归,宋政由此佛道同修,并练成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此法与金刚宗的“尊胜宝瓶印”并列其名,更在李玄都所学的“大宝瓶印”之上。
    一瞬之间,整个永安宫中无数宫殿坍塌,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尺余、长有二十丈的巨大掌印。
    秦清就站在这个掌印的掌心位置。
    宋政缓缓收回手掌,却见掌心上有一线血痕,就像一道细细的红线。
    方才交手,宋政一掌强行将秦清逼退回原地,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被秦清一刀破去了“施无畏印”,总的来说,还是宋政吃了个小亏。
    不管怎么说,宋政当年败于李道虚之手后,多年苦功付诸东流,如今还能东山再起,多有取巧之举,秦清早年略逊于宋政,可这些年来他稳步攀升,步步为营,踏足长生境是水到渠成,两者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秦清双膝微微弯曲,脚下地面巨震,龟裂出无数仿佛蛛网的裂纹。他借力一跃而起,一人一刀如同一道长虹掠向空中的宋政。
    宋政深吸一口气,鲸吞天地元气,以他为圆心荡漾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他借此显化法身,化作十丈之高,一掌下压。
    两者之间的空间立时出现无数轰鸣气爆之声,仿佛阵阵闷雷,又似是万千铁骑驰骋,马蹄轰隆。
    宋政法身的手掌和秦清手中佩刀同时出现裂痕。
    不过秦清的刀是一点,宋政的掌是一面,以点破面。在秦清手中长刀完全碎裂之后,宋政法身的掌心也完全破碎成一个大洞,秦清穿过大洞,跃上宋政的手背,然后沿着宋政的手臂一路前掠。
    宋政又遇到了那个千古难题,方士遇到近身的武夫,总是力不从心,就算是国师,遇到了澹台云,也同样有此困厄。不过如果能拉开足够的距离,宋政就能占据优势。
    无奈之下,宋政只得散去法身,使得秦清脚下一空,然后他咬破舌尖,不惜损耗半成精血,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数百丈,离开了永安宫的上空。
    在拉开短暂的距离之后,宋政伸手从虚空出拽出一把半人之高的长弓,此弓以不知名巨兽之角为弓身,以蛟筋为弓弦,乃是出自金帐王庭,是为大汗御用之弓,在老汗死后,落到了宋政的手中。
    宋政弯弓拉弦,并无羽箭,而是以自身真元为箭,附着以念头,瞄准了数百丈之外的秦清。
    秦清面无表情,以刀芒凝成三尺长刀,朝宋政急掠而来。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时想起当初他在金帐王庭见到的怯薛军用弓高手,以拳意为箭,这分明是人仙一途的手段,宋政身为鬼仙,如何学得?
    只是不等李玄都深思,宋政已经松开弓弦,一箭如电激射。
    几乎就在宋政松开弓弦的同时,无形箭矢已经穿过了秦清的身体,不过秦清的前掠之势不停,以手中之刀刺入宋政的腹部,然后顶着宋政一路向前,最终两人离开白帝城的范围,撞入一座山峰之中。
    偌大一座山峰轰然破碎,烟尘漫天而起,无数巨大山石滚滚而落,落入江水之中,激起巨浪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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