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府虽大,但如此异象,委实是太过壮观,无论身在城中何处,都举目可见。
    此时城中许多江湖人,见到那道肉眼可见、接天连地的剑气巨柱之后,在震惊感叹之余,也议论纷纷。
    江湖上有一句话:江湖水浪打浪,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所以对于年轻一辈来说,李道虚有些太过久远,久远到这位大剑仙更像一个传说,而不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
    这也怪不得旁人,李道虚成名是在几十年前,北邙山一战时,李道虚虽然曾经出手,但是直到最后关头才现身,如惊鸿一瞥,对于普通弟子来说,太过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于帝京之变等事,李道虚同样出面,可都是在暗中,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认真算起来,李道虚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竟然是玉虚斗剑,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代人的时间,老辈人们还记得当年大剑仙出剑的神仙风采,年轻一辈的江湖人就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反倒是大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等人,这些年来频频现身,还有四人中跻身长生境时日最短的澹台云,对于年轻一辈的江湖人来说,倒是颇有存在感。
    此时众人猜测是何人出手,有人说是大天师张静修,有人说是地师徐无鬼,甚至还有人说李玄都的,唯独很少有人去猜测李道虚。
    便在这时,一名老人骑了一头铁青大走骡,被一个小童牵着,旁边还备了一匹马。
    走骡是非常精贵的牲口,并不做驮物和拉车的差事,只是驮人,因为走骡走起来腰部是左右平摇,这样骑在上面的人感觉不到颠簸,又平又稳。一般的马匹骑起来上下波动,要颠簸许多。这种走骡只有大户人家才养得起,需要专人训练,所以不逊于许多名贵马匹。什么叫底蕴?这就是底蕴了,乍一看去,一匹骡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哪比得上高头大马?可再仔细一看,不得了,真是贵人。
    老人坐在骡子上,抬头望着那道冲天剑气,喃喃道:“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然后老人摇了摇头,“不好,还是换一首诗。”
    给老人牵着骡子的小童兴许是跟在老人身旁久了,也有些学问,笑道:“这首诗的确是直白了些。”
    “不是诗不好,而是不应景。”老人摇头道,“此时非剑之利也,实乃人之力也。”
    小童想了想,说道:“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
    老人一怔,随即笑道:“妙极,妙极。这三尺长剑不过是匹夫所用,真正治理天下,还要靠书中的微言大义。”
    小童也跟着笑了起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是了,人是应该读书,就是皇帝也不能例外。”老人扶须说道,“当年那武宗皇帝不读书,不知礼,偏爱刀枪剑戟之事,这种皇帝,就必须教导纠正。”
    小童年纪不大,读书却是不少了,对于历代典故,知之甚多,本朝之事,也知晓不少,此时听老爷提起了武宗皇帝,说道:“我记得那位武宗皇帝是死于落水,看来这是天要收他。”
    老人笑道:“说是天子,其实也是凡人,古往今来,死于非命的皇帝还少吗?能够善终的皇帝又有几个?不过是死一个皇帝罢了,与天什么相干,就算真有苍天在上,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小童暗暗咋舌。
    死一个皇帝还是小事?
    那什么才能算是大事?
    一主一仆,一骡一马,走出一段之后,刚好路过一个酒肆,这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按照儒家定下的礼法来说,女子是不该抛头露面的,不过小门小户,不露面做买卖就要饿死,更何况还是一个没了当家男人的寡妇,也没有办法。
    老人停住骡子,望着那个貌美寡妇,道:“想要喝酒了。”
    小童也瞧见了那美貌妇人,老气横秋地摇头叹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老人俯身敲了小童的脑袋一下,笑骂道:“食色,性也。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小童伸手捂住脑袋,伺候自家老爷下了骡子,又去把大走骡和马匹一起拴好。
    老人独自走进了酒肆,向那妇人道:“来一壶你们家自酿的酒,名目无所谓,价钱也无所谓。”
    妇人一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给老人取酒去了。
    老人挑了个还算干净的位置,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放在鼻下轻嗅。中原人吸闻鼻烟始于本朝,鼻烟也并非中原所产,而是从婆娑州那边运来,所以颇为珍贵,只有一些大户富贵人家才有财力去购买这些。老人手中这个小小的鼻烟壶,以玻璃为材质,又在其内壁勾勒书画山水,仅此一个小瓶,就抵得上一家寻常客栈了。
    吸闻完鼻烟,酒也上来了,老人露出满意的神情。
    可就在此时,一伙辽东豪客纵马驰入城中,马蹄轰然作响,然后也酒肆外停了下来。
    老人瞧见这些辽东人的装扮,尤其是那皮毛大帽和雪白的披风,顿时露出轻蔑和不悦的神情,轻轻吐出两个字,“蛮子。”
    小童拴好了马匹和骡子,来到老人身旁,小声说道:“那道剑气还没有消散,老爷你说,到底谁赢谁输?”
    老人笑了笑,眯起眼说道:“李道虚一味逞英雄,以寡敌众,会死的。”
    那伙辽东人已经下马走进酒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问道:“老板娘,有酒吗?”
    那妇人虽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但骤然见到这么多腰间佩刀的北方豪客,也是有些犯怵,小声道:“有、有。”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拿两坛来。”
    妇人应了一声,赶忙去搬酒。
    中年男子坐在老人不远处,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有些不悦。
    中年男子忽然说道:“我劝你谨言慎行,李道虚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继续大言不惭,你很有可能会死。”
    老人脸色大变。
    他的那句话,这些辽东豪客本不该听到才是,可现在看来,此人却是的的确确听到了。
    这时候,老板娘亲自搬来了一坛酒,中年男子不再理会老人,接过酒坛,拍开泥封,嗅了一口酒香。
    中年男子有些惋惜,“可惜我那女儿、女婿都不喜欢饮酒,平日里没人能陪我一起喝酒了。”
    老人不动声色,慢慢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人身旁的小童也察觉到了不对,不再说话,低眉敛目。
    中年男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气饮尽,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人也饮尽了杯中之酒,开口问道:“阁下是辽东人士?”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是。”
    老人又问道:“此来中州,是做买卖?还是……”
    中年男子道:“姑且算是来看女儿、女婿的。”
    老人脸色微变,“冒昧再问一句,贵婿可是姓李?”
    中年男子停下正要倒酒的动作,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人缓缓起身,也不言语,丢下一块银子之后,快步向外走去。
    小童一怔,也紧跟着老人向外跑去。
    中年男子不管老人,只是慢慢饮酒,待到一坛酒饮尽,丢下一枚太平钱,这才起身离去。
    就在此时,万象学宫的观星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那道通天剑气缓缓消散。
    李道虚终于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一剑将观星台从中劈开。
    幸而在刚才对峙的时候,温仁已经命令众多学子祭酒悉数离开此地,所以并未有人被殃及池鱼。
    一剑劈开观星台的李道虚足下一顿,已经被分为两半的观星台轰然坍塌,而他则是借势而起,飞入九天之上。
    宋政、青鹤居士、紫燕山人、白鹿先生紧随其后。
    在宋政加入之后,毫无疑问是儒门四人占据了上风,纵然是李道虚,也不能正面力敌硬拼,否则就真要被那骑骡子的老人一语言中,要死在此地了。
    五人飞入高空之中,四人隐隐围绕李玄都站定,青鹤居士站了春位,紫燕山人站了夏位,白鹿先生站了冬位,宋政站了主杀伐的秋位。
    四人各显神通。
    《礼记》明确记载:“必佩剑”,古时王朝,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剑。所以儒门的兵刃也是剑,而且只能是剑。
    儒门三位隐士各自手持一柄长剑,他们的佩剑大同小异,只是在剑首处稍有不同,青鹤居士佩剑的剑首是一只青鹤,紫燕山人佩剑的剑首是一只紫燕,白鹿先生佩剑的剑首是一只白鹿。除此之外,宋政手中也持有一剑,剑首位置是一只猛虎,此剑对应的是虎禅师。显而易见,宋政丢失了“大宗师”,虎禅师身死,儒门干脆将虎禅师的佩剑送给了宋政。
    五人斗剑,出剑不停,不计其数的剑气、剑芒在高空中交错纵横,仿佛是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骤然之间,所有剑芒、剑气合作一处,照亮了整个天幕,甚至将太阳的光芒也给压了下去。
    剑芒一闪而逝,宋政和三位隐士显出身形,宋政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直到其他三位隐士各自探出一手,抵住宋政的后背,方才堪堪止住了退势。
    宋政的七窍中有轻微血迹渗出,不过他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些血迹又倒流而回,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反观李道虚,仍旧是意态闲适。只是他握剑的右手,正在轻微颤抖,显示出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从容。
    宋政嘴角一扯,笑道:“大剑仙,若论单打独斗,宋某甘拜下风,只是如今却要送大剑仙一句话,人力有时而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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