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收回手中的“人间世”,眺望远处的一线天光,笑问道:“阁臣,石前辈,你们觉得我这一剑如何?”
    石无月的病情虽说好了大半,但思维还是有些跳脱,以前她乐意听李玄都称呼自己为前辈,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占了李玄都的便宜,现在她忽然觉得前辈二字显得她太老了,女人就是如此,小的总想拼命装作成熟,老的又拼命想要装作青涩,于是不满道:“不要叫我石前辈。”
    李玄都一怔,没有多此一举地问为什么,而是直接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石无月回答道:“我是中秋节那天出生的,中秋无月,所以我的父母给我取名为‘无月’,有一首词《一剪梅·中秋无月》:‘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无月,无月,月在何处?月在杯中,杯且从容,歌且从容。于是师父给我取了一个表字,就叫‘觞咏’,‘觞’是酒杯的意思,对应杯且从容,‘咏’是赋诗的意思,对应歌且从容。两者连起来,也有饮酒赋诗的意思。从今日起,你便称呼我的字吧。”
    李玄都点头应下。
    宁忆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让紫府称呼你的表字了?”
    石无月当然不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不过她也有理由,理直气壮道:“紫府如今是一宗之主,以后说不定还要做掌教,烟烟是他的姑姑,白素衣是他的岳母,这是正经长辈,我与他非亲非故,当然不好妄自尊大,所以还是称呼表字更合适一些了。你不知道吗,现在好些人都已经不称呼他的表字‘紫府’了,而是称呼他‘紫公’。”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所以石无月的这个说法也不能算错。
    李玄都笑道:“好,那我就称呼你觞咏。其实我们六人之间都可以互相称呼表字,不必那么拘束,秦白绢,李紫府,李云何,宁阁臣,石觞咏,还有……”
    石无月笑道:“还有李非烟。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李公取名字简单,李非烟的表字就是‘若烟’,只是已经好些年没人叫她李若烟了,因为她的名和字中都有一个‘烟’字,总共两个‘烟’字,所以当年我们姐妹之间都是叫她烟烟,就像你们都把白绢叫作素素,不过她是长辈,你就不好称呼表字了。”
    李玄都点头称是。
    石无月说完之后,宁忆这才开口道:“紫府刚才一剑,不知用了几成修为?”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算不上随手施为,大约用了八成的修为。”
    天宝六年的时候,胡良曾经在南山园问了李玄都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胡良问李玄都:“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当时恰好有一场夜雨,李玄都借着雨势回答说:“现在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今日李玄都出剑,看似与曾经的李玄都并无根本上的区别,但有一点,那就是数量上的裱花。以前的李玄都能够击碎雨云,那仅仅是极小范围之内,至多也就是一个南山园大小,而且难以持久,待到剑气消散,便又会有大雨落下。可现在的李玄都却是数在百里之外出剑,剑气将一块笼罩了半个天幕的雨云从中彻底裁开,而且剑气久久不散,其中差距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就好比同样是奇兵,一队百余人的夜不收和万余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宁忆当然明白这其中的不同,慨然道:“紫府剑道大成矣。”
    李玄都道:“阁臣过誉了。”
    宁忆摇头道:“哪里是过誉,只是实事求是说句实话罢了,反倒是紫府,过谦了。”
    李玄都道:“在阁臣看来,我这一剑是剑道大成,可在有些人看来,我这一剑就是示威了。”
    石无月立刻道:“我知道,就是你的那个师兄李元婴,你们两个从小就做对,长大了又争夺宗主大位,如今他在境界上被你压了一头,太玄榜上他排第十,而你排第五,他肯定恨死你了。”
    李玄都摇头道:“石前……觞咏此言不对,我们小时候的关系还是很好的,那时候我们都住在蓬莱岛上,大师兄和师父很忙,常常外出,师娘要主持宗内事务,也脱不开身。二师兄负责授业,不好亲近,冰雁又是个小丫头,胆小爱哭,只有他时常带我到岛上的各个地方去玩,有时候真是亲如兄弟一般,吃个果子都要分我一半,若是不信,你可以去问姑姑。”
    石无月没有去问李非烟,而是问道:“那你们两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真应了那句天家无亲?”
    李玄都苦笑一声,“有些时候,是时势使然,有师父和二师兄推波助澜的缘故,也有我们互不服输的缘故,再到后来,身边的人、身后的人多了,争或不争,也由不得你。如此时日久了,有情也无情,无仇也有仇。”
    石无月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指望他回心转意,还是直接废了他?”
    “回心转意……”李玄都停顿一下,“那是不可能的。我了解他,他宁可死了,也不会屈居我之下。”
    石无月道:“那就只能废掉他了,可他是老剑神的人,这个决断不能由你来下,而要老剑神亲自开口才是。”
    李玄都轻声道:“只要和议达成,老剑神不开口也是开口了,道门一统本就是一种态度。”
    宁忆忽然说道:“可是儒门不会甘心,他们一定要出手阻挠。”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担心的地方,如今形势来看,儒门中人和与李元婴合流几乎是必然之事,可他们总不能光明正大地截杀我,我如今剑道大成,再加上二师兄和白宗主,我们三人联手,只怕遇到长生境地仙也能一战。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派人提前一步面见家师,可家师此人不是那种会被三言两语说动之人,除非他们能给出更大的价码。如果是这种可能,你们觉得他们能开出的价码是什么?”
    宁忆略微思量后回答道:“大天师的价码已经很清楚了,如果道门一统,老剑神就会成为江湖中权势最大之人,儒门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出更高的价码,除非是另辟奇径,比如说能让老剑神在境界修为上更上一层楼,可这条路也有些说不通,老剑神已经是长生境,再往上……”
    “再往上还有三重境界,又称之为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李玄都接口道:“地仙每一百年都有一次劫难,分别是雷劫、火劫、风劫,也称三灾,每度过一次天劫,长生地仙除了增进修为之外,还能在人间再多一百年的光阴。对于任何一位长生地仙来说,都是很难拒绝的诱惑,金帐国师之所以会死,也与他冒险渡劫有着很大的关系。”
    宁忆和石无月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也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这些秘辛,并非每个天人境大宗师都能知晓,李玄都也是从张静修的口中得知。
    片刻之后,石无月打破了沉默,“儒门中会有这样的东西吗?”
    石无月不知道能帮长生地仙渡过天劫的是某种功法还是什么仙物,所以她只能用“东西”来称呼。
    李玄都十分肯定地说道:“儒门是三教之首,肯定会有,就看他们舍不舍得。”
    说完他便望向了宁忆。
    李玄都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他不仅见过这样的东西,而且那样东西就在他的体内,正是金帐国师花费了几十年时间和无数人力物力炼制出来的“长生石”,因为徐无鬼和澹台云相互争夺的缘故,才最终落在了李玄都的手中。哪怕“长生石”在天劫中损耗极大,仍是帮助李玄都一举踏足天人造化境,无愧长生之名。
    李玄都之所以望着宁忆,是因为宁忆曾经是儒门中人,而且出身不俗,应该会知道许多秘辛。李玄都虽然十分肯定,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想要从宁忆口中得到证实。
    宁忆沉默了稍许,言简意赅地说道:“五百年有圣人出,心学圣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当年宁王叛乱,麾下高人无数,甚至有长生地仙在幕后坐镇,可遇到了儒门的心学圣人之后,都是不堪一击,犹如土鸡瓦狗一般。至于幕后的长生地仙是否有过出手,旁人不得而知,可李玄都倾向于已经出手,只是败了,所以宁王叛乱才会被迅速平定。从这一点上来说,心学圣人极有可能是一位一劫以上的地仙,只是不知是二劫地仙,还是三劫地仙,他也极有可能留下有关渡劫的物品或者法门。
    恰恰儒门七隐士正是心学圣人离世之前留在世间的守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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