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根溯源,道门祖上都有过起兵的历史,当年全真道祖师领兵抵抗金帐大军,太平道更不用说了,曾经占据半壁江山,就算看起来最规矩的正一道,当年也曾割据自立,只是最后被招安了而已。
    所以虎禅师的这番话不能说错,乱世的时候,道门天然具有优势,盛世则是儒门具有优势。当年大魏国势鼎盛的时候,天下英才尽入儒门彀中。仅仅是一个青鸾卫都督府就能压得江湖抬不起头来,可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大魏国势转颓,儒门的老人太多,新人难以出头,没有进身之阶,于是大量人才涌入道门之中,使得道门经过多年蛰伏,虽然仍旧四分五裂,但势力益发庞大,西北五宗已经继承道门老祖宗的传统,割据自立。其他几派道门也是蠢蠢欲动。
    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虎禅师回答道:“七位隐士,包括贫僧在内,年纪都已经很大了, 我们是圣人选出来的。”
    李玄都一怔,问道:“圣人?是那位心学的圣人?”
    “正是。”虎禅师点了点头,感慨道:“圣人是明雍初年走的,一甲子的时间匆匆而过,当年那些年轻人也变成了垂垂老朽,可圣人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
    李玄都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七位隐士要藏于幕后,而不是站在台前。”
    虎禅师反问道:“尊师李道虚不是也喜欢藏在幕后吗?”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在帝京之变的时候,以及穆宗皇帝驾崩的时候,七位隐士为什么不出面?”
    虎禅师说道:“既然隐士,关键就在于一个‘隐’字,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我们七人出面,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做隐士?三大学宫、四大书院,我们七人分别去做学宫大祭酒和书院山主,难道不好吗?”
    李玄都又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那么七位隐士出面的条件是什么?”
    虎禅师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儒门是儒门,朝廷是朝廷,我们七人出面看似与朝廷有关,实则没有关系,只与儒门有关系。”
    李玄都愈发疑惑,“朝廷是朝廷,儒门是儒门,可为什么皇帝落水、寝宫火灾会与七位隐士有关?”
    虎禅师淡然道:“因为有些皇帝真把自己当做天子了。”
    李玄都长长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虎禅师笑问道:“清平先生当真明白了?”
    李玄都道:“谁若危害到儒门,谁就是七位隐士的敌人。”
    虎禅师呵呵一笑,“也可以这么说,我们七人是儒门的守门人,奉了圣人的命令,看住这个家。不过日久人心变,圣人毕竟已经走了多年,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儒门如何,就拿贫僧来说,早已不过问儒门之事了。”
    虎禅师撇清自己,李玄都却不敢完全相信。他心中明白,虎禅师今天之所以如此痛快,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在他身旁坐着的这位大天师张静修,毕竟是当世间有数的长生地仙,亲自登门拜访,不管怎么说,虎禅师也要给几分薄面。
    李玄都想了想,再问道:“方才禅师提到了几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青鹤居士、赤羊翁、金蟾叟,再加上虎禅师,共是四人,还有另外三人,不知应如何称呼?”
    “既然清平先生开口相问了,那告诉清平先生也无妨。”虎禅师说道:“另外三人,分别是: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龙老人。”
    李玄都轻轻默念了一遍七人的称号,“虎禅师、青鹤居士、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龙老人。”然后李玄都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七人的名称都与动物有关,而且除了虎禅师和龙老人之外,其余五人又都有颜色有关。
    李玄都略微平复心境,“还要请教禅师,诸位隐士名号中的虎、青鹤、赤羊、金蟾、白鹿、紫燕、龙,有何种含义?”
    虎禅师放下右腿,端正了坐姿,既无名士风度,却也不像佛门高僧,说道:“我们七人的自号并未一直不变,年轻的时候自号某某老人,也着实怪异,当时的贫僧没有出家,更不好称为禅师,那时候的贫僧被人称作‘胡先生’,古月胡。”
    李玄都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缓缓说道:“‘胡’字谐音‘虎’字,虎禅师就是胡禅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禅师俗家姓胡?”
    虎禅师笑道:“都说清平先生才思敏捷,今日得见,果真不俗,贫僧佩服。”
    李玄都继续说道:“以此推论,青鹤对应蓝或者何,因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鹤’字谐音‘何’字;赤羊对应朱或者杨,赤色即是红色,也就是朱色,‘羊’字谐音‘杨’字;白鹿对应白或者鹿,紫燕对应燕,未曾听闻有紫姓之人;金蟾对应金,龙对应龙。”
    虎禅师忍不住拍手道:“虽未全中,但也相去不远,最早的时候,我们七人便是被称之为胡先生、蓝先生、朱先生、白先生、严先生、金先生和龙先生。不过年纪大了之后,又各自取新的自号,不外乎就是这个山人,那个老人,亦或是翁、叟、居士。”
    李玄都点了点头。
    虎禅师看似说了很多,实则不多。就算李玄都知道了七位隐士姓什么,也可不能通过这些姓氏猜测出七人的来历,到现在为止,李玄都仍旧不知道除了虎禅师之外的另外六人是什么相貌,更不用说性情秉性、能力高低,如今又在何处。
    虎禅师说道:“自从明雍年间事败之后,我们七人就分散到天下各地,除了三年一次的聚会,再无其他联系,当然,也会有私下的见面,不过只是两三人罢了,天宝六年的时候,我们刚刚见面一次,就是在这座大报恩寺中,我记得白鹿先生还出手帮官府擒住了秦襄。”
    李玄都一惊,他当然记得此事。秦襄打算前往辽东,结果被两大总督阻挠,最终在一次鸿门宴上失手被擒,当时的说法是秦襄中了从妙真宗流传出来的“返魂香”,不曾想竟是七位隐士之一的白鹿先生的手笔。至于那时候的李玄都,不能说是无名小卒,却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自然不会入七人的法眼。
    李玄都问道:“捉拿秦襄与儒门有什么关系?”
    这话刚一出口,李玄都就知道自己多此一问,如今辽东已经成为儒门的心腹大患,儒门怎么会允许秦襄前往辽东。
    果不其然,虎禅师回答道:“自是有关系的,不过并不值得我们特意出手,只是遇上了,顺手为之。”
    李玄都自嘲道:“幸好那时候的玄都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若是也被七位隐士顺手拿下,就没有今日的清平先生了。”
    虎禅师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民间有一句俗语,叫作:‘花钱难买早知道。’如果早知道,那么把地师除去,把大天师除去,把老李先生除去,把澹台云除去,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一怔,只得点头承认道:“禅师所言有理,若是没有大天师,仅凭晚辈一人,也不能在此地与禅师同席而坐。”
    虎禅师微微一笑,“清平先生言重了。”
    李玄都问道:“禅师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怕另外六位隐士怪罪禅师吗?”
    虎禅师摇头笑道:“我只是说了七个名字而已,天下之大,就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六人如今身在何处,就算先生遇到了,仅凭一个名字,也未必认得出他们。退一步来说,就算我不说,先生也会从张天师的口中知道我们七人存在。那么说与不说,有什么差别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承认虎禅师此言有理。而虎禅师的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他言尽于此,其他的事情,他是不会多说半句的。
    李玄都没有不识趣地深问下去,只好说道:“多谢禅师答疑解惑。”
    虎禅师端起茶杯,将杯中的残茶饮尽,轻声说道:“茶凉了。”
    李玄都愣了一下,随即转头望向大天师张静修。
    张静修神态平静,缓缓起身,说道:“叨扰禅师,告辞。”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行了一礼,“告辞。”
    此时的虎禅师终于没有了名士做派,像一个真正的僧人,起身双手合十,“恕不远送。”
    李玄都和张静修离开了此地,又进入到碑林之中,走出很远之后,李玄都才问道:“大天师,你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吗?”
    张静修语气平静地回答道:“知道一些,比如武宗皇帝落水之事,世宗皇帝遭遇宫变之事。”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没想到那位心学圣人在离世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七人,当真棘手。”
    张静修看了他一眼,“这七人万不可小觑半分,紫府切记。”
    李玄都重重点头,又道:“虎禅师说武宗落水是金蟾叟的手笔,世宗遭遇宫变是赤羊翁的手笔,辟帅被擒是白鹿先生顺手为之,最近青鹤居士刚刚来过大报恩寺,那么金陵府中的变故应是因他而起,那么我大师兄司徒玄策被人袭杀,又会是谁的手笔?”
    张静修道:“可能出手之人不止一人,也有可能是未被虎禅师提及的龙老人、紫燕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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