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李玄都将锅碗收拾妥当之后,两人也不休憩,继续星夜赶路。
    有个说法叫做“朝游沧海暮苍梧”,不是夸大之词,不过不是寻常武夫方士可以奢望的,想要做到这一点,非要长生境的地仙不可,而在天人境大宗师之下,归真境宗师尚且也不能御风而行,只能凭借双脚赶路。如此一来,至多与骏马疾驰相差无多。
    所谓千里马日行千里的传说,多有夸大之嫌,就单独一匹马来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就算是跑死马,也很难做到。
    至于百姓口中常说的八百里加急,同样不对,朝廷只有六百里加急,无论是兵部的军情,还是内阁和司礼监的急递,最多就是六百里加急,不是朝廷不想设置八百里加急,而是不能。六百里就已经是人力和马力的极限了。
    抛开方士不论,以归真境宗师的脚程,在不是透支气机亡命逃窜的前提下,最多最多也就是日行六百里,而且体力和气机也有极限,就如一个普通人,徒步行走几十里可能不会感觉太过劳累,但如果奔跑数里路程,便会气喘吁吁。故而归真境的宗师在日行六百里之后,也要稍作歇息恢复气机和体力。
    当然,如果是不顾一切,不惜损耗害体魄气血,甚至拼着留下内伤而透支气机,别说是日行六百里,便是日行千里也不成问题,只是这样隐患甚深,除非是逃命,没人会如此赶路。
    李玄都和白绢一气行出六百余里,此时距离西阳县已经不远,大概还有小半天的路程便可抵达,正好路边有一座太平客栈,两人便来到客栈稍作休憩。
    说起太平客栈,李玄都已经是见怪不怪,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虽说在明面上已经不怎么过问江湖之事,但暗地里的动作却是不少,大肆开办太平客栈就是其中之一。许多时候,太平宗干脆就是直接花钱买下客栈,换一个招牌,便成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对于江湖之人来说,太平宗的名头就是最大的保障,于是也纷纷入住,如此一来,买卖红火还在其次,太平宗通过这些分布在各地的客栈来打探消息,就变得极为便利,而且太平客栈一多,也容易混淆视线,陆夫人和沈元斋的两次现身江湖,便都是通过太平客栈这个幌子。
    进到客栈之中,掌柜是个老头,没有老板娘,只有两个年轻伙计。
    白绢昨晚破例吃了蛇肉,今天是万万不肯再吃了,李玄都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行辟谷之举,于是最后就变成李玄都要了一只羊腿和一壶浊酒,而白绢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李玄都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却又不会给人粗蛮之感,白绢忍不住问道:“你这吃饭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李玄都稍稍停下动作,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手巾擦拭手上的油腻,道:“跟二师兄学的,二师兄是个深谙此道的老饕,最爱以吃交友,曾经有过行遍天下只为吃的壮举,他有两道拿手好菜,一道是蛇肉,一道就是秋蟹,他吃螃蟹极为讲究,使用蟹八件可以在不伤蟹壳分毫的情形下将蟹肉全部吃净,而剩下的蟹壳还能拼凑成一只完整的螃蟹。”
    白绢又问道:“海石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对于我而言,他是个好人,也是亲人。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他是个怪人,以前的清微宗被江湖中人称作是东海怪人,现在也有好些人这么称呼二师兄,当面喊他是‘海枯石烂’张先生,背地里就骂他是东海怪人。”
    “那你是什么?”白绢玩笑道:“东海登徒子?”
    李玄都一笑道:“如果抛开‘紫府剑仙’不提,我没有绰号,甚至很少有人知晓四先生名叫李玄都,只知道清微宗有一位四先生。”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家老五可是迎你去了,怎么没遇到?”
    白绢摇头道:“我无意中得知了青阳教要行刺叔父之事,事态紧急,所以顾不上等她,只能在我们约定好的地方留了话给她。”
    李玄都在心底默默估算了一下,道:“这里是齐州,她不但可以调用青鸾卫的耳目,而且还可以动用清微宗的人手,应该很快就能追来。”
    白绢道:“如此说来,清微宗中便是你最凄惨了,孤身一人,连个帮扶的没有。”
    李玄都轻叹道:“昔年追随我的人,不是改换了门庭,就是被发配到其他地方去了,皆是受了我的连累,事到如今,我怎能奢求还有人站在我这一边。”
    白绢问道:“那你回清微宗?”
    李玄都道:“直接去见老爷子。”
    白绢“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玄都瞧了眼还剩下一半的羊腿,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意思,只是将那壶浊酒慢慢饮尽,正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头晕,他猛地伸手扶住桌沿,勉强撑住身形,使劲眨了眨眼,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白绢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甚至出现了重影。
    李玄都下意识地以为是这酒和羊肉有问题,可他自从练成“漏尽通”之后,差不多可以算是百毒不侵,除非是“返魂香”,可谁又会用“返魂香”来暗算他?且不说返魂香的珍惜程度,就算是有返魂香,也只是让人暂时失去修为,万不会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其中有黑气蜿蜒而行。
    他再抬头望去,隐约看到白绢已经起身扶住自己,似乎在说些什么,不过他此时的两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剧烈心跳声音。
    李玄都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太阴十三剑”。
    下一刻,李玄都感觉胸口一凉,后背一冷,只觉得天旋地转,便彻底人事不知。
    李玄都这一番昏迷,不同于上次“太阴十三剑”发作,这次没有任何征兆,李玄都也未进入仿若梦境的识海之中,而是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微微有些知觉,却也手足无法动弹,睁不开双眼,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同时内里说不出的难受,五脏六腑好似被无数虫子啃噬,奇经八脉好似有小蛇在其中游动,他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这等煎熬折磨,还是他修为有成以来第一次遇到。
    李玄都一直保持在这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恍惚之间,只觉得身处一片汪洋之中,汪洋中有一个呈旋涡状的海眼,而在海眼之中则有一颗巨树,不知几万丈高,直通天际,树身上没有枝叶,只有雷霆环绕。
    李玄都知道自己这是进入到了识海之中,心神一动,视线随之拔高,只见在巨树的树干上缠绕着十条黑色大蛇,竖立的蛇瞳冷冷地望着李玄都,或是张口亮出毒牙,或是吐着蛇信。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本以为自己恢复归真境的修为之后,便足以驾驭“太阴十三剑”,于是在原本八剑的基础上,又多练了“青墨三千甲”和“碧海潮月明”,却不曾想,“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竟是如此猛烈,又是如此隐秘,毫无征兆,让人防不胜防。
    忽然之间,李玄都感觉头痛欲裂,不过也让他有了些气力,艰难地睁开眼皮,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白绢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此时她摘了帷帽,哪怕梳了发髻,仍是有青丝倾泻于后背之上,仅从背影而言,是极美的。
    李玄都张了张嘴,发出一丝微弱声音。
    白绢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道:“你终于醒了?”
    李玄都感觉自己渐渐又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不过这也让他十分忧虑,到了他这等境界,对于身体已是如臂指使,距离灵肉合一也相去不远,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是身随意动,故而才有武道宗师感知杀意而在睡梦中将刺客击毙的故事,李玄都何时出现过意识与身体分离的症状?难道这就“太阴十三剑”夺取剑主体魄的迹象?
    正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
    这一下,让李玄都终于能开口说话:“我们……这是在哪?”
    白绢见他神智无碍,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在客栈的客房里,就是我们落脚的那座太平客栈。”
    李玄都问道:“我昏了多久?”
    白绢面露凄然之色:“三天三夜。”
    李玄都长呼出一口气,全身酸疼,还能感觉到疼就好,是好迹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这“太阴十三剑”是不能再练了,哪怕他是李玄都,是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也万不敢再冒险下去。
    李玄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手足酸软,想要运转气机,胸口又是冰冷一片,让他差点背过气去。
    白绢赶忙按住他,道:“你这是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万不可贸然动用气机。”
    李玄都无奈苦笑一声。
    白绢正色道:“李玄都,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练了多少‘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看到白绢的严肃面孔,破天荒有些心虚,低声道:“十剑。”
    白绢脸色愈发冰冷,强压着怒气斥责道:“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太阴十三剑’玄妙好用不假,却是害人的东西,根本就是阴阳宗在江湖中钓鱼的鱼饵,专门钓你们这种自命不凡之人。”
    李玄都自知理亏,不敢还嘴半句。
    白绢板着脸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道:“把丹药吃了,待到丹药生效之后,你便可以动用气机了,以气机慢慢炼化剩余药力,能暂时压制你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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