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大战下来,县衙彻底被毁,“炼神阵”自然也就破了。笼罩在北芒县城上空的黑云开始散去。
    李玄都望向陆夫人,问道:“城中的百姓何时可以恢复正常?”
    陆夫人回答道:“大概还要十二个时辰左右。”
    李玄都长长吐了一口浊气,道:“那我们便守在此地吧,正好大家也各自调息一下。”
    其实其他人身上都没什么伤势,顶多是耗费了些气机,就算是陆夫人,那也是过去的旧伤,与今日一战并无干系,真正受伤严重的就是李玄都。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各自觅地而坐。
    原本一座热闹的县城,经过皂阁宗如此一番搅扰,却像一座空城一般。
    如此一来,倒是不必担心有人打搅,李玄都径直来到方才小道童所在的石狮子位置,背靠着石狮子盘膝坐下,取出苏云媗赠予他的长生泉,如饮酒一般,闭着双眼小口慢酌。
    过了不一会儿功夫,苏云姣探头探脑地来到他跟前。
    李玄都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合上眼睛。
    苏云姣小声道:“李师兄……听说你刚才得了件宝贝。”
    “是啊。”李玄都闭着眼睛道。
    “拿出来也让我开开眼界呗?”苏云姣打着商量,可怜兮兮道:“我除了这把‘玄水’,还没见过法宝呢。”
    李玄都睁开眼睛,笑道:“堂堂苏小仙子身上会没有一件宝物?说谁去谁信?”
    苏云姣愤愤道:“没有就是没有,这种事情还有骗人的吗?除了一件须弥宝物,就是这把‘玄水’了,不信你搜就是。”
    说着她张开双手,一副任你搜身的模样。
    李玄都没有动手,甚至连目光都没转动一下,只是望着她的脸,打趣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登徒子,你姐姐要一剑劈死我的。”
    苏云姣轻哼一声:“我姐姐才不会为了我跟你翻脸呢,她满脑子都是什么正道大义和天下大势,才懒得管我呢。”
    李玄都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苏师妹,你还没有表字,我年长,便托大称呼你一声云姣。在太平客栈见到你的时候,我不能跟你说这些。现在也算是共患难,可见我们还是道同可谋,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云姣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去度别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你姐姐。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也可以不念江湖大义,但绝不能不念把你从小带大的如母长姐。”
    苏云姣见李玄都神色郑重,也收敛了表情,重重点头。
    李玄都笑了笑:“从善如流,从恶如崩。你肯听别人说话,肯听劝,这便是你的长处了,最怕那等不听劝之人,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人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境,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苏云姣问道:“这个‘有些人’是谁?是不是你那位师妹?”
    李玄都抬手欲打。
    苏云姣赶忙后退一步,道:“看你受了伤,本女侠不占你的便宜,待到你伤好之后,我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李玄都的脸色古怪,轻咳一声,斥道:“女儿家不要把这等‘粗鄙言语’挂在嘴上。”
    苏云姣满脸疑惑道:“什么粗鄙言语?”
    李玄都面对一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愈发感觉尴尬,只能含糊其辞道:“这种事情,你成亲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苏云姣再不懂,听到“成亲”二字之后也咂摸出些许味道了,顿时红了两颊,啐道:“登徒子。”
    李玄都无奈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慈航宗是佛家净地,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苏云姣不说话了,李玄都现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仅仅是说话都会牵动气管和肺部,更不会去多言,饮完半葫芦长生泉之后,看了眼自己白骨粼粼的手掌,便要打算开始入定。
    苏云姣也看得那只被剑气摧毁殆尽的白骨手掌,忽然红了眼圈。
    这可真是看着都疼。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行走江湖,这点伤还叫伤吗?英雄好汉们有句话,叫做:‘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是没有看到方才的藏老人,一只手掌的血肉被我连着削去十几次,人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那才是真正的大宗师风范。你这个样子,这辈子怕是都成不了大宗师。”
    苏云姣怔住。
    李玄都却是笑了起来,虽然很疼,但是又觉得不疼了。
    当初练剑的时候,大师兄便经常如此说他,大宗师如何如何,你这样便成不了大宗师。
    如今他已经距离大宗师只剩下两步之遥,可大师兄却是已经不在了。
    苏云姣看到脸上微笑的李玄都,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也盘膝而坐,问道:“真不疼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屈指弹出一道剑气,刺入苏云姣的体内。
    苏云姣仿佛被针扎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眉头纠结在一起,对着李玄都怒目相视道:“你有病啊?”
    李玄都轻声笑道:“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很疼,疼到感觉快要死了,待到不疼的时候,感觉极乐之境也不过如此。但是第二次的受伤的时候,便没有那么疼了,以至于到了后来,受的伤多了,也就麻木了,无所谓疼与不疼。你这会儿感受还不明显,大概再给你二十几剑,你就感受不到疼了。”
    苏云姣见李玄都又要作势弹指,赶忙退后几步,摇手道:“不必了,不必了。”
    李玄都收回手指,轻声叹道:“现在吃多了苦头,以后再吃苦头,便没有那么苦。年轻时过得太顺遂,待到年老时,一旦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你现在还太年轻,不知道所谓的机缘,其实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这是李玄都的亲身感受。
    他在苏云姣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可谓不意气风发,也不可谓不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后来的事情也印证了一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差一点儿,李玄都便没有再爬起来,也差一点,就要把他直接摔死。
    所以,这些话都是他的有感而发,年轻时,受尽了江湖的优待,那么便要承受年老时的所有不公,同理,早年时受了太多的坎坷,那么年老时得怡然之乐,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能会有例外,但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苏云姣没有李玄都的经历,自然也难以理解李玄都现在的心境和所说的话语,有些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话。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轻轻一笑,闭上双眼,开始运功。
    长久的沉默。
    天空中的黑云散去,露出一片湛蓝的天空。
    深秋的阳光洒落下来,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就像是一个站得极远的淡泊之人,近乎冷漠,远没有春日的温和、夏日的热烈、冬日的恬淡,让人感受不到太多的暖意。
    过了不知道多久,苏云姣忽然开口道:“李师兄,你的师妹为什么讨厌你?”
    李玄都睁开眼睛:“因为说教。”
    苏云姣疑惑道:“我怎么不觉得?”
    李玄都问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你讲道理,你说了什么?你问我配不配。”
    苏云姣一愣,迟疑道:“没、没有吧?就算是有,那也不怪我,平白无故的,哪有上来就讲道理的,不是打完才说吗?”
    李玄都叹了口气:“那就说现在,如果我不是紫府剑仙呢?也没有现在的境界修为,就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散人,你还会听我说这些吗?”
    苏云姣怔住:“应该……会吧?”
    李玄都笑了笑:“我那师妹,在我是紫府客的时候,也是愿意听我讲些华而不实的大道理,可在帝京之变后,就不乐意听我唠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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