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步踱出屋舍,来到那棵竹子面前,指尖抚上竹身,“外直中空,襟怀若谷,超然独立,真是好竹。”
    绿竹无风自动,叶片“哗哗”,像只得了表扬的小狗在欢快摇着尾巴。
    她右手一伸,黑镰已在握,仍是笑着,语调轻快,“干脆砍了做套茶具,给我的丫丫喝水。”
    幽日镰裹挟浓黑魔气挥来,在即将砍上那棵绿竹时猛地顿住,只听“啊”一声惨叫,一黑袍男子摔倒在地,转头怒目而视,“你又吓我!”
    阮小花收了法宝,容色冷肃,“蓬英,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叫你不要跟来。”
    蓬英快速爬起来,拍拍身上枯竹叶,行动间脖颈上魔纹若隐若现。他身量修长,墨发高束,黑袍衣襟袖口镶红边,后背绣魔域邪神九头獒,火獒双目圆瞠,不怒自威。
    阮小花转身即走,蓬英快步跟上。
    魔域皇子,身份尊贵,他丝毫没有身为皇子的高傲,拉着人家袖子一个劲撒娇,“花花,花儿姐,不要生气,我想你嘛,你不在我一个人可怎么过啊。”
    阮小花扯回自己的袖子,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他自觉为她整理裙摆,显然是做惯了的。
    她冷冷觑他,“我不在魔域时,你也过得很好。”
    他蹲在她脚边,脑袋搁在她膝头,亲密无间,“我想见丫丫嘛,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她,也忍住不去偷看她……你之前答应,等这件事结束就让我见的,我就想提前看一眼,不会打扰她,就偷偷见一下,我躲起来,让她发现不了!”
    他有双跟阮芽一样会说话的眼睛,还有跟她一样甜会哄人的嘴,很得阮小花喜欢。
    跟她在一起久了,深谙她好恶,蓬英很会利用自己的优点,忽扇忽扇长睫毛,殷勤给她捏腿锤肩,“我也没有乱跑,还是来找你了,也想见丫丫,她跟花儿应该长得很像,对不对?也许,我可以从丫丫身上看到少女时的花儿,真期待啊!”
    阮小花不由哼笑,缓声道:“丫丫其实不太像我。”
    傻乎乎的蓬英还在追问,“那像谁?”
    她慢条斯理整了整裙摆,眼尾扬起浅浅愉悦的弧度,“当然是像她爹,眼睛最像,都是圆圆憨憨的,性子也憨憨的,一天到晚,尽干蠢事,却又十分的可爱。”
    蓬英许久没答话,鼻孔重重出气,显然是被气到了。可那人再好,也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兴许再也回不来了,他不可能超越一个死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可他又庆幸,那人不死,她也不会堕魔,成为魔域的大护法,他更没有机会遇见她,近她的身。
    几个兄弟都骂他蠢,跟了她这么多年,也没捞到一星半点的名分,与凡间达官贵人们养的外室没什么分别。
    起先不懂何谓外室,蓬英还专门去凡间走了一趟,去皇城里打听,找到了一位王爷养在府邸外的女子,蹲在墙头上观察了几天后,他发现他跟那女子,还真是没差!
    按照凡间的说法,家人在哪里,家便在哪里。花儿和她唯一的骨血住在石头村,那石头村才是她的家,他从不被允许踏足那小村半步,不被允许见她的女儿,只能守在悲问殿,盼着她抽空回来宠幸他一次。
    与她传音,她也是敷衍三连,“在忙,没空,带孩子。”
    她很有心机和手段,初到魔域之时,也许是瞅准他傻,故意接近他,利用他获取一些资源,千方百计复活女儿。
    但她从未有过隐瞒,想要什么,能给他什么,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你情我愿罢了,是他太贪心。
    现在她想要的一切都拿到了,若他此时放手,岂不正遂了她的心意?
    不等阮小花哄,蓬英自我攻略完毕,也就他这种心里不藏事的豁达性子能跟她处这么久,换个人早就被她气跑了。
    “哎呀!”蓬英瞥见窗台上的白玉花盆,似看见了大救星,生硬转移话题,“丫丫的真身,怎么只剩一片叶子了!!”
    他捧着花盆,却不敢轻举妄动,满脸焦急,“怎么办?”
    这份关心不是作假,丫丫能长到今天这么大,舔狗蓬英功不可没,他发誓要当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后爹,给她最好最好的一切。
    要抓住花儿的心,得先抓住她的女儿!这是大姐蓬云教他的。
    “没办法。”阮小花咂了一口茶,“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东西,丫丫也不是木头,她早晚要开窍的。”
    蓬英眉目凝重,“需得快些把心拿回来。”
    不多时,竹林风过,萧逢现身,红衣黑发,潋滟妖邪,便是号令群妖的绣神山山主。
    他难得收敛起散漫性子,一如当年山中学艺时那个老实巴交的小师弟,走到她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师姐。”
    他直起身,扫一眼蓬英,已经见怪不怪。
    阮小花漫不经心弹弹指甲,“他们走了好些天,估摸着也快到了,我们也快些吧。”
    萧逢应是,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九条尾巴的红毛狐狸,狐狸背上还贴心配了鞍子脚踏。他摇摇尾巴,两爪前压,尖尖的嘴筒子努了努,“师姐,走吧。”
    “哇!”蓬英抱着花盆从窗户里跳出来,第一次见萧逢的原形,他惊呆了,“我能骑吗!”
    萧逢扭头冲他呲牙,“滚!”
    少年学艺时,萧逢打赌输给阮小花,要给她当一百年的坐骑。修道之人,言出法随,在赌约期效内,只要她需要,他马上就要趴下了给她骑。
    外面有传闻说当年他们师兄弟三人都喜欢她,确实没错,但对萧逢来说,只是少年时的懵懂爱慕。
    后来她有了喜欢的人,还有了孩子,那丝倾恋也自然而然散去了。
    不过这么多年了,她的喜好倒是一点没变,虽然一直知道师姐不喜欢太聪明的,也没想到她会一直喜欢缺心眼。
    阮小花提着裙角优雅入座,蓬英拽着她袖子撒娇,她两手往下压,示意他安静,低头轻抚那身光滑柔软的皮毛,试探着:“蓬英真的不能骑吗?”
    萧逢四腿站直,狐狸脑袋高高昂起,“不行!”
    开玩笑,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岂是他一只小小魔想骑就能骑。
    蓬英难过瘪嘴,“姐姐!”
    阮小花搓搓手指,又比了个形状,蓬英心领神会,立即把花盆交给她,自墟鼎中抓了一大把上品灵石送到红狐狸嘴筒子边,“看看这是啥?”
    红狐狸微微垂下眼帘,矜持凝望片刻,终于忍不住抬爪按在灵石堆上,脑袋别朝一边,“好吧,看在我师姐的面子上。
    华清道长的玉葫芦里,还不知道自己真身叶子快掉光的阮芽刚把小木球塞进袖袋里,衔玉和柳催雪推门而入。
    昨天晚上那么吓人,这时醒来又跟没事人一样,阮芽扑上去抱住衔玉,“饿!”
    她睡了一天一夜,衔玉每隔两个时辰给她喂一点点水润嘴巴,醒来可她饿坏了。
    衔玉刚要说话,屋外华容就喊,“吃饭!”
    “算了,没事就好,先用饭吧。”衔玉只好先拉着她出去。
    饭后回房,衔玉又把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通,当时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如今这幅肉身,是阮小花倾其全力所炼制,已经是全天下最好、最接近人的傀儡身。
    哪怕仙心石碎掉,她彻底陷入昏睡,肉身也会将她元神、魂魄牢牢锁住。只要元神和魂魄还在,总能想到办法让她苏醒的。
    以衔玉现在的阅历,看不出也是正常的,但不妨碍他想办法解决。
    阮芽刚睡醒,饭后精神很好,和柳催雪趴在床上下五子棋,两个傻子,算是棋逢对手了。
    玉葫芦飞驰着,夕光渐微,屋舍内已燃起灯盏,衔玉盘膝坐在床边的长桌上。桌上还铺着被褥,摆着他的枕头。
    这床太小,躺不下三个人,他们也不愿意分开睡,衔玉就搬来两张桌子拼成一张,砍去桌腿与床齐平。
    他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半张被烛火和天光渡上暖色,俊朗眉目如玉制般温润。
    “丫丫,你不要怕。”他忽然开口,声线平稳。
    阮芽抬头,衔玉注视着她,一字一句,极为认真:“上次在塔楼,后山的泉眼,你应该看到了,我头上有两个还没有长出来的小鼓包。”
    她轻轻点头,衔玉继续道:“我可以想办法,让那两个小鼓包长出角来,长出来的角叫尺木,可炼天下万物。既然是任何东西,想来炼颗心是不成问题。所以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歪了歪头,“那你呢?”
    龙无尺木,无以升天。衔玉却满不在乎,“一只角而已,反正我也不想去天上,我就一直陪着你。”他心里还很得意,沾沾自喜道:“那我把角都献给你了,你要是不嫁给我,可有点说不过去。”
    阮芽不觉得自己会轻易死掉,但不妨碍她顺着衔玉的思路往下想。
    这题她会,苗苗同她讲过。
    她掰着手指头数,“上次在绣神山你救了我一次,昨天你又救了我一次,如果你要把角给我,那你又救了我一次。”
    衔玉:“嗯哼。”
    她嘻嘻笑,“事不过三,以身相许!”
    第44章 造的什么孽
    南疆十万大山,地多人稀,聚族而居。
    时已入深秋,从半空俯瞰,真是漫山的好颜色。
    山中多毒物毒瘴,不可随意御物飞行,玉葫芦降落在闼婆山外围的一处空地上,入南疆得先在黑崖寨交上一点过路费。
    这钱当然也不是白交的,黑崖寨会给每一名修士都发枚竹牌,若在林中迷路或是被毒沼毒瘴所困,折断竹牌,就可以传送到安全的地方。
    平坪上停了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许多都是来收够毒草毒虫的生意人。再过一个月,山里开始下冻雨,雨落后凝成霜冻,黑崖寨就要封山休养了,直到来年三月,草长莺飞时才解封。
    是以这时排队入山的修士很多,他们身上挂满了储物法宝,有专门装药草的布袋、装毒虫毒蛇的藤编笼,还有收集毒瘴的幻方瓶等。
    南疆风物与中原大不同,阮芽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柳催雪手欠,正要去摘路边一丛红色的小果,被衔玉一把给拉回来,“毒死你信不信!”
    衔玉给阮芽披上路上新买的斗篷,捧住她双手呵气,搓热了才给她戴上棉手套,“别冻着了。”
    柳催雪凑热闹把手伸过来,也要搓手手。衔玉白他一眼,抓住他手腕,将他双手在胸前交叉,手掌掖到胳肢窝底下,“就这样吧。”
    柳催雪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奇事,眼睛瞪得滴溜圆,竟然还有这种暖手的办法,长见识了。
    华清道长在一边看着,心中百感交集,“你真体贴啊。”
    几日相处,华容对他态度也有所改观,“外面都传绣神山衔玉是奸杀掳掠,无恶不作……呃,流言果然当不得真。”
    “什么?”衔玉剑眉倒竖,“谁敢胡乱编排我!我弄死他!”
    华容:“……”当我没说。
    众人排队准备入山,华清道长手搭凉棚,伸长脖子望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龙,心中茫然,“南疆那么大,我们要去哪里找凶手?”
    衔玉自信满满,“引我们来的人,会自己找上门。”
    阮芽到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她甚至都不太明白衔玉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但衔玉肯定不会害她,他说去哪就去哪,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丫丫最听话了。
    交了过路费,每人领到一块竹牌,翻过闼婆山,进入拉陀城,城中石板路上,来往的本地人都穿着夸张艳丽的民族服饰,衣裙上布满精致的刺绣,脖颈、手腕和足踝配以银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哗啦啦来,哗啦啦去,阮芽眼睛睁得大大,人家走出老远了她还在看。
    衔玉心领神会,“买。”
    南疆银饰工艺精湛,白银熔炼后制成薄片、银条或银丝,可以做出许多样式。
    阮芽要了一对镯子,一条流苏腰饰,镂空的小银铃相击时发出清越声响,她美滋滋挂在腰上。
    柳催雪看来看去,犹豫不决,阮芽干脆给他拿了个长命锁,挂在脖子上,垫脚拍拍他的脑袋,“小雪要快点好起来,要乖哦。”
    他低头摆弄,双下巴奇异叠出三层,华清不忍直视,捏捏眉心,头转到一边,长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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