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芽显然又被帅到了,满眼都是小星星,“衔玉,你刚才真好看。”
    又来了又来了。
    衔玉顿时变得紧张,松开她,刻意舒展了肩膀,脊背绷得直直,下颌微扬,表情僵硬到扭曲。
    阮芽最喜欢他身上那股子散漫劲儿,他这一番动作,失了本味,她歪头看一阵,松开他,往后招手,“小雪,快点。”
    “来了来了。”柳催雪拢了桌上的灵石兜在袍子里,快步跑来,“丫丫,都给你,我的钱都给你。”
    阮芽也不客气,抓起塞进芥子袋里,“行,晚上我们去城里吃东西。”
    衔玉登时垮脸,两手抱臂,抿唇冷冷瞅她。
    阮芽已经不再关注他,认认真真跟柳催雪讨论晚上吃什么。
    真善变!
    刚才还说他好看,都没有认真看,又去做别的事了!
    深呼吸,吐气,衔玉气得狠踹路边一棵旱柳树,绣神山遍地是妖,那皲皱的树皮裂开,显出一张大嘴,张口就骂,“有病啊!闲得你!”
    骂完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阴沉的脸,好家伙,怎么是这么个倒霉玩意,树妖赶紧闭上眼装死。
    *
    阮芽在果园里带着柳催雪辛勤劳动时,衔玉也没闲着。
    萧逢离开的这段时间,山里积压了许多事,犯错的人啊妖啊的,统统关在地牢里,等候审问发落。
    衔玉身为山主之子,能在肆方城里白吃白拿,当然也有义务处理这些杂事。
    上午他过堂砍了几只吃人的恶妖,有妖兵来报,说出山四处行医的板蓝根精回来了。
    板蓝根精大名叫红丹丹,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早些年跟灵芝精竞争长老位,因为票数不够落选,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从此绣神山少了一株包治百病的板蓝根。
    若非如此,也不会让那个会治脱毛症的老道士趁虚而入。
    衔玉把文彦老道和灰蛊雕的尸体挂在城门口,板蓝根听说后就赶忙回来了。
    砍死的恶妖被妖兵拉出去埋了,衔玉扔了刀正准备走,大老远就听见红丹丹的大嗓门。
    “我才出去多久啊,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你们不选我!哼!现在知道我的重要了吧,绣神山离了我根本就不行嘛!喂,你别走!听我说完!站住……”
    说起来,衔玉年纪是比她大的,但妖因种族差别,并不以年岁论大小。如衔玉这般,由鱼化蛟的妖,更是没办法计算真实年龄。
    所以这个老太婆虽然还没他一半大,因为长得老,又是绣神山的本地妖,论资排辈,要叫一声红阿婆。
    红阿婆冲进来,劈头盖脸给衔玉一顿数落。
    这才是真真关他屁事,老道士是萧逢让带回来的,若非他意外进了寻仙楼,顺藤摸瓜查到此事,还不知道有多少妖族幼崽受到残害。
    老太婆不骂萧逢,反倒数落起他来了。
    衔玉可不是什么尊老爱幼的好孩子,他昂首叉腰,已经摆好架势准备同她好好掰扯掰扯,一转念想到了什么,他抿紧唇,忙含胸弯腰作乖巧状,任她骂个唾沫横飞。
    红阿婆穿一身绿褂子,好奇“咦”一声,“你去九华山呆了几个月,性子倒是沉稳了许多嘛,听说妻儿都有了?这次带回来没?”
    衔玉就是要说这个,他难得露出个笑模样,“多谢阿婆关心,衔玉很好,妻儿也带来了。阿婆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十分想念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吧,你看你才出去两三年,山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各族的小崽子没有一个能幸免,现在中了毒半死不活躺在那,实在是可怜。”
    衔玉头一次说这么多好话,往常他想要什么,不都是直接用抢的?敢不从,便用武力治服,谁跟拿他怎么样?
    后来阮芽教他,说‘见人先露三分笑’,不管说什么,都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若是求人办事,再多几句甜言蜜语,比动粗更省力,也更容易达到目的。
    衔玉记下来,这时按照她的教导,对红阿婆说了这样一番好话。
    老太婆果然受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两手捏着衣摆往下抻了抻,“欸,不废话了,去看看小崽子们,赶紧解毒吧。”
    衔玉笑眯眯在前面领路,心道丫丫教的这招果然好用,这老太婆也识趣。
    然而他转念一想,丫丫平日里不就是这么对付他的吗?
    惹他生气了,她便来亲亲抱抱,甜甜蜜蜜说尽好话,达到目的后快速抽身离去,毫不留恋。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红阿婆走半道上,又看见他垮了张人畜勿进的臭脸,周身寒气四溢。
    红阿婆只当他忧心小崽子们中毒一事,答应哪里也不去了,以后就好好待在绣神山。
    于是给阮芽看病的事,衔玉略一提及,红阿婆就答应了。
    衔玉处理完正事,候在果园外,就是来接阮芽去看病的。那日她突然昏睡,心跳微弱,不弄清缘由,他心中实在难安。
    红阿婆住在深山里头,外围的药田没人打理,已经荒废,但她的屋子有法阵维护,却是整洁干净的,半天时间已经足够她把药田收拾好。
    衔玉第一次因为想对一个人好,要去讨好另一个人,他给红阿婆带了几个金梨,很不讲究地掏出来放在石桌上。
    柳催雪想去拿,被他一巴掌拍开。
    来的时候衔玉已经道明了原委,这时阮芽咧开嘴角露出六颗小银牙。
    “阿婆好。”
    红阿婆笑眯眯拉着她在石桌边坐下,“来来来,让阿婆看看,哎呀哎呀,真是个乖囡,长得真漂亮。”
    她又伸手去拉柳催雪,“这个就是小雪吧?我早就听说你了,想吃这个是不是?拿去拿去,去旁边那水潭里洗洗再吃……”
    柳催雪飞快道了谢,拿了三个梨去洗,回来分给阮芽和红阿婆。
    他记恨衔玉打了他的手,故意不给他洗,还在他面前咬得咔吧响。
    衔玉懒得搭理这傻子,纵身跳到树上,他心里有事,没心思跟他吵架。
    红阿婆慢条斯理在石桌上铺了一块绿绒布,方才自药箱中取出脉枕,“别看阿婆只是一株板蓝根,虽比不得灵芝人参雪莲那样的高贵品种,可板蓝根这样随处可见的药材,才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外风寒,内发热,头痛咽痛,都离不开板蓝根,知道吗?”
    阮芽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但因幼时玩伴二狗子常年卧病在床,闲来无事也常上山帮伙伴采药。
    她乖乖把右手搁在脉枕上,“知道,穷人家吃不起人参雪莲,板蓝根遍山都是,有求必有应。”
    红阿婆怜爱摸了摸她的头,“乖囡乖囡,小嘴真甜。”
    架势摆开,红阿婆起身净了手,搭脉看诊,指尖生出几根白色根须将阮芽手腕包裹,闭上了眼睛。
    柳飘飘好奇蹲在一边看,不敢出声打扰,衔玉轻飘飘落地,站到阮芽身后。
    红阿婆五百年修为,医术了得,早年在外游历时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但阮芽这样的症状,她却是头一次见。
    衔玉说她心跳异常,没有痛觉,起初红阿婆不以为意,先天心衰和无痛症嘛,虽然都是挺罕见的病症,却并不致死。
    心衰忌过度劳累、忧思,无痛症只要定期看诊,注意别受伤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仔细脉诊后红阿婆发现,她并非是心衰,而更像是无心。普通人的心跳哪能一成不变,永远保持规律,就像制作好的更漏,一分一毫都不偏差。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无心之人,岂能有活?
    红阿婆紧闭双目,伸手虚虚点在她心口的位置,荧光凝聚成雪白的根须,阮芽好奇看着那些细嫩的根系穿透了衣料,凉凉贴在她皮肤上。
    她惊惶地回头,衔玉握住她双肩,将她身体轻轻往后倒,“别怕,靠着我。”
    柳催雪跪在她脚边,捧住她双手,“丫丫别怕。”
    她终于敢放松身体,倚靠着衔玉,任由根系遍布全身。
    红阿婆平静的眉眼渐渐变得严肃,眉峰微皱,衔玉并非完全信任她,时刻都在注意她表情变化。
    老太婆若敢耍花招,一尾拍死她。
    许久,不出衔玉所料的,红阿婆睁开眼,“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当然了,她的护身结界,只认可他一个人,你能看出来才是见鬼了。衔玉在心里哼哼,因她身上只对他的这份特殊感到得意。
    红阿婆长长叹气,“真是怪哉,怪哉。”
    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红阿婆略一思索,“没有心,却有心跳,还能像你这么活蹦乱跳……我只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替代。”
    “古籍记载,海外仙鹊岛上有仙心石,乃太古时白鹊仙死后的身躯所化。取仙心石,每日一滴心头血喂养,九九八十一日后,仙心石吸饱了血,颜色由白转红,镶入心房,便能暂为替代人心。
    “当然,这也只是传闻,仙心石究竟有没有这么神奇,阿婆从未见过,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月华之心有起死回生之效,但月华嘛……”
    红阿婆沉吟,眉间凝聚起浓浓的忧愁,“世上再无月华。”她抓起阮芽的手,还欲再探,“也许真是仙心石?可那只是石头,就算装了仙心石,也不可能……”
    她抬手抚摸阮芽的脸,“你是活生生的人呐,生得那么漂亮,又乖巧懂事。人失了心,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怎么可能呢?”
    阮芽神色淡淡,抬头看看衔玉,又看看脚边的柳催雪,觉得这事也用不着对他们隐瞒。
    “阿婆没得说错。”她戳了戳自己的心窝窝,“这里装的就是仙心石,我天生没有心,仙心石是我阿娘给我装的。”
    衔玉大为震惊,“仙心石?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她傻笑,有点心虚,低头对手指,“那,你以前也没问啊。”
    第37章 你不懂的,我来教你……
    心者,中也;心在身之中,《诗序》有言:情动于中。
    红阿婆说无心之人,不懂感情,阮芽不认同。
    她并非完全不懂。
    离开娘亲时,和与苗苗分别时的难过都切实感受到了,对衔玉的依赖和柳催雪的疼爱亦然。这些难道不是感情吗,她已经在很努力学习。
    回去的路上,她情绪并不高,左手牵着衔玉,右手牵着柳催雪,默默走出一段路,驻步,低头盯着脚尖。
    “衔玉,谢谢你带我来看病。”
    她抬头看他,“可我真的没病。”就算有病,也不是随便开个方子喝两副药就能好。
    红阿婆看了半天,还不是没办法,只能让衔玉注意别让她受伤流血。她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也不需要喝药。
    她松开手,独自往前走,因自身与周围人的不同,感到无奈和孤寂,心中升起小小的难过。
    可这份失落不也正说明,她是有感情的吗?
    哪怕它十分微小。
    头顶那对假狐狸耳朵耷拉着,长长的狐狸尾巴从裙下探出指长的毛尖尖,随她脚步左一晃,右一晃。
    衔玉怔怔看着,看那对瘦弱的肩膀瑟缩颤抖,他抿紧唇,快步上前,与她相对而立。
    “我不是说你有病。”衔玉弯下腰,与她对视,将她双手紧握,“我只是担心你,你上次突然就晕过去,让我很害怕。丫丫当然有感情,所以我的心情你一定能理解,我太害怕失去你了。就像你因同苗苗的分别难过,我也会因害怕失去你难过,我担心你,我想让你好好的,我想了解你,才知道该怎么样对你好,你明白吗。”
    衔玉不喜欢藏着掖着,他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就一定要说出来,让对方知道。丫丫本就迟钝,他再不说清楚,让她怎么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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