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嘬嘬
    剔骨鞭的伤害不在皮肉,在神魂,衔玉妖身强悍,蛟鳞刀枪不入,寻常办法对他不起作用,唯有剔骨鞭。
    夜间,阮芽在青云宗膳堂买了十来只烧鸡,用大木桶盛着,嘿咻嘿咻提到虎王洞来看他。
    据说很久以前,九华山深处有只纯白虎妖曾在此洞修炼,得道升仙,故而洞中灵气尤为充沛,更暗藏无数玄机。于是九华山的诸位长老们便将此洞改造成了禁闭洞,犯错被罚的弟子关在洞里,一面反省,一面参悟,同时洞中灵气也有助伤势恢复,一举三得。
    衔玉皮归皮,修行近千年,很有化龙的潜质,若真能在九华山化龙,正如那不要脸的红毛狐狸所说,是九华山的福缘。
    绣神山大归大,妖物爱打架生事,不利于衔玉修行,再者山中生灵太多,没有大能坐镇,承受不住他化龙时可能引起的一系列灾祸。
    九华是仙山,几千年历史,底蕴深厚,有楚鸿声和长老们看顾着,就算衔玉把天给捅个窟窿,他们也能找东西给补上。
    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是来捅窟窿的,天还没漏呢,九华山快被他捅成了筛子,四处漏风。
    这一顿剔骨鞭可叫衔玉好受,他状如死狗,整条蛟趴在洞中石台上,半梦半醒间,看见那白虎在洞中修行时留下的残像。
    它时而呼噜震天响、时而在洞璧上不停磨爪子、时而抽风似的突然跃起挥爪狂挠……
    原来这就是虎王洞所谓的福泽玄机,衔玉被吵得脑仁疼,终于明白为什么九华山的弟子都那么听话了,这福气谁消受得起?
    揉着太阳穴在石台上翻了个身,他忽闻洞外有人呼唤。
    “衔玉,衔玉,我来啦!”
    阮芽攀着比她手腕还粗的铁柱往里瞅,看见深处一高瘦人影缓缓走出,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她高兴得直蹦跶,“衔玉,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五脏六腑还被剔骨鞭留下的焰刀刮得火辣辣疼,这时假装没事人一样,撩了衣摆闲闲就要往门边一坐,阮芽从铁柱之间的空隙里塞进去个蒲团,“我怕你冷,给你带了被子枕头睡觉,还有垫屁股的,你被打屁股了没?”
    伤在神魂,跟屁股是没多大关系的,不过他还是接过了蒲团,“我只要这个,其他你拿回去。”
    “我不回去。”阮芽隔着一扇铁门挨着他坐下,“我来陪你。”说着把大木桶提过来,揭开盖子,“看,我给你带的鸡。”
    “在哪里买的?”衔玉生怕她又乱花钱,被人给坑了。
    阮芽说:“在青云宗膳堂,那个厨子没要我的钱,说上次给他的那锭金子够吃很久了,让我以后想吃啥直接给他说就行。”
    衔玉放下心,“算他识相,他要是敢坑人,待我出来,必要他好看。”
    铁栏之间的缝隙不足以塞进一只烧鸡,阮芽只好用手撕开,先给他递个鸡腿,“他不好看啊,他可胖了。”
    隔着一扇铁门,两个人就地分食烤鸡,衔玉重伤正需要食物补充,十来只鸡,阮芽吃了两只,剩下全进了他的肚皮。
    她啃完手里最后一截鸡脖子,意犹未尽地嘬着手指,连指缝里也不放过,衔玉看不下去,“手伸进来,我给你洗洗。”
    “哦。”她举着两只油爪子伸进去,衔玉指尖溢出一股清水,将她两手包在水中,施以清洁的法术,认真搓洗。
    这一洗,叫他发现她指尖的烫伤,鼓起的几个水泡被弄破了,显出粉色的嫩肉,隐隐有血迹渗出。
    衔玉皱眉,“怎么回事。”
    阮芽说:“烫到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烫到那么简单了,烫伤后起了水泡她也不管,任由那水泡破掉,肉露在外面,创口越来越大。
    衔玉将洗过手的脏水凝成冰丢掉,重新溢了一股清水包在她伤处,“你是猪吗?伤得这么厉害,也不包扎,看看现在弄成什么样子!”
    阮芽还是笑,没受伤的那只手去戳他手里那团水,“我想玩这个。”
    这个缺心眼的……
    衔玉叫她气得不轻,到底还是狠不下心骂她。她身体排斥外界的力量,刚才给她洗手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排斥水,反倒很喜欢,他试着将灵力揉在水中,敷在她伤指上为她治疗,果然,那股力量不再抗拒,一回生二回熟的,接纳了他。
    不消片刻,手指上的烫伤已经完全治好了,她吃多了荤腥又嚷嚷着要喝水,衔玉直接把手指头给她塞嘴里,“喝。”
    阮芽试着嘬了一口,他指尖那股清水就溢出来一股,她惊喜地睁大眼睛。
    洞庭之水本就清澈甘甜,被他过滤掉杂质后储在识海空间中,汇聚成不沾尘埃的天河,日夜流转。
    阮芽喜爱这微凉甘甜的口感,捧着他手不住地口允吸,大口大口吞咽。
    手指的触感很奇怪,嘴唇和整个口腔都是软软的,小牙轻咬着,灵活小舌不时扫过指尖,他心口升起难以言说的酥麻痒意,困惑地皱了一下眉,立即警觉将手抽回。
    “哈——”她喝饱了,满足喟叹一声,手背擦擦嘴角水渍,“真好喝。”
    衔玉手指嫌弃在衣袍上揩了揩,“手再给我看看。”
    阮芽听话地伸过去,他检查那处伤口,确实已经完全好了,故意在她手背上掐了一把,留下两个白色的指甲印,问她,“什么感觉。”
    阮芽说:“你摸我的感觉。”
    衔玉撸起她袖子,在她胳膊上拧了个麻花,阮芽好奇地歪头,“咋了?”
    她应该经常撸着袖子在太阳底下玩,小臂连着手这一截是黑的,往上一截是白的,色差鲜明。人看着挺糙,皮肉却很嫩,拧过麻花的地方马上就红了,黑红黑红的。
    衔玉垂眼,手掌贴上去给她揉了揉,不用问,心里已经清楚了,她没有痛觉。
    有炼体的修士,在修炼一种特殊功法时,会吃下一种药,让自己短时间内失去痛觉,然后锤炼身体以此来达到满意的效果。
    有些人一不小心吃多了,就会永远失去痛觉,再也治不好。可她没有修为,不炼体,当然也不需要吃那种药。
    衔玉问:“你是生来就不会痛吗?”
    阮芽手缩回去,开始从芥子袋里往外掏东西,“是呀,我不会痛,娘说不好,但我觉得还行,小时候别的小孩摔倒都会哭,我不会,哭很丑!”
    她大概是要在洞外住下,床垫褥子什么的全拿出来,给自己在山洞口临时规置了个小窝,从小盖到大的花被子和小枕头也拿出来一齐摆好。
    衔玉自顾摇头,丧失痛觉并不是一件好事,不会痛就不知道哪里受伤、流血,加重伤势不说,严重还有可能会死。
    他见过因此而死的炼体修士,药吃多了,失去了痛觉自己也不知道,淬体时什么也感觉不到,还在不断施压,最后全身骨骼和肌肉尽碎而死。
    她生来就没有痛觉,小时候想必因此受过很多伤,又是个女孩,能活到今天,全靠家中大人看顾得好。
    天赋不好,也不能通过修炼来治愈,脑子还不怎么聪明……唉,衔玉心中深深叹气,他的新朋友,实在是可怜。
    这片刻愣神的功夫,阮芽的床铺已经全部整理好了,天也黑了,她要沐浴歇息了。
    衔玉抬头就看见她隔着扇铁门跪坐在铺上,他一惊,“你,你又干嘛!”
    “我要和你一起睡。”她笑眯眯的,伸手进来抓他,“那水球还可以给我玩吗,我想洗澡。”
    衔玉下意识答:“你没有法力,控不了。”
    阮芽给他出主意,“你给我洗。”
    衔玉:“……”
    沉默许久,他才梗着脖子摇头,“不可以。”
    阮芽立即接道:“那你教我玩水球?”
    说她傻吧,她居然还会套路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衔玉倒想试试她的天赋是不是真的无可救药,如果能教她修炼的话,说不定能治好没有痛觉的毛病。
    可还是叫他失望了。
    若把天赋绝佳者的灵根比作大海,那普通人就是一条河、一口井,最不济一碗水,不管再如何少,总归是有那么一丢丢的。
    衔玉以控水之术将灵识潜入她体内查看,见到自己这辈子见过最寒酸的丹田,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又如洗净的白瓷碗,不染尘埃,是一根牛毛大的灵根也瞧不见。
    可她体外又有一道很厉害的防护结界,若不是她对他全无防备,那结界又几次跟他接触,认得他才将他一缕灵识放入,换个人根本不可能通过那结界的铜墙铁壁。
    衔玉猜测,也许是楚鸿声为了保护她不被人探查而设置的?毕竟是仙尊之女,仙缘大会上又伪造了她的灵根,若真是防止窥探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他越发想不明白那帮糟老头子到底要干什么。
    衔玉蹙眉沉思,阮芽等半天,也不见他有个反应,不由得催促,“快点。”
    他回过神来,看她傻乎乎的样子,不忍心实话实说,只能借口今日天色已晚,想办法用灵气裹了颗水球给她玩,打发她回房沐浴后再来。
    那水球怎么也捏不破,用力一按还会从指缝里溢出来,里头冰凉凉的很舒服。
    阮芽就是想玩水球,得了好玩的,马上就把学法术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蹦蹦跳跳地走了。
    她去得快来得也快,娘亲不在身边,夜里身边没人是睡不着觉的,所以去买烧鸡前就把自己的铺盖全部收进芥子袋里。
    回房后两个木偶人伺候她沐浴过,她又捏着水球蹦跶着来了,踢了鞋子往地上一坐,见里头的衔玉正盘着腿打坐,也没打扰他,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想到白天在长老堂看的漂亮姐姐,阮芽靠在自己的小枕头上,迫不及待掏出万花镜。
    只是戳了半天,合欢宗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怎么也找不到了,倒叫她发现了别的。
    镜子里头是个男的,赤着上身,脸上戴着面罩,跟漂亮姐姐的不同,他的面罩不是为了好看,很厚,完完全全遮住了脸。
    他打着赤膊站在山洞里,洞里燃着火把,身上像涂了什么油,被火光照得亮晶晶,垂着手站在那也不说话,里面也没有悦耳的丝竹声传出来,不知道在干什么。
    倒是镜子最上面有一行字:魔域-玉雪芹芽-胸肌很大。
    阮芽不解地挠头,什么意思?
    这个玉雪芹芽也不说话也不跳舞,干站着不动,阮芽失去兴趣,正要退走,镜中忽传出一声凤吟,镜上一只金凤飞过,伴随三个小字——脱裤子。
    金光闪过,那玉雪芹芽终于动了,先是抱拳规矩行了一礼,“感谢妙妙仙子的金凤凰。”随后竟真的解开腰带准备脱裤子。
    阮芽瞪大眼睛,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的万花境抢走了。
    第10章 加班
    柳催雪要退婚。
    原本计划,是在长老堂那会儿就说,结果叫衔玉打了岔,大家都忙着商量如何制裁衔玉,等商量完人都散了个干净。
    事后又庆幸,大庭广众,掌门盛怒之下,不算好时机。
    于是选定戌时二刻,晚饭后,睡觉前,猜测掌门师叔应在书房处理公务,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他的住处被安排在雁来峰,跟阮芽是一套院子,二十年前住过的房间。
    阮清容虽已不在,但他每年清明都来小住三日,很多日常用品都还留在这边,有木偶人维系着房间内的整洁,这里是他除了清徽院外的第二个家。
    几个月前清明才刚来过,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了。房内陈设都是他所熟悉的,书案上还摊着一本书,是他从前常给阮清容读的话本。
    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个小叫花子被个老道士捡去当徒弟,后来遇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师兄师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斩妖除魔,历经千万后终于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
    阮清容喜欢里面的历险故事,他喜欢故事里他们的美好结局。
    少年钦慕,终成佳侣。
    现实却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身不由己。
    十五年前,他重新拾了那话本,告诉自己,每次来只翻三页,一年翻一次,等翻到最后一页,就再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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