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羽丘陵一片苍茫,万年积雪为月山[月山:位于日本东北部山形县内的火山。]织起厚重的雪冠,立于山根处极目远眺,结了冰的月山湖面上亦是白雪皑皑。我在堪称为冻土的出羽国境内策马疾驰,人迹罕至的荒原落寞异常,盘旋于耳际的仅剩下狂风无情的啸声。
    “殿下,这附近能看到少许村落,要停下来稍作歇息吗?”
    自身后传来的是泉细微的询问,我外披了件全黑的羽织,顺势望去时,才惊觉自己肩头也同周遭的景致一样布满白霜。
    “不必,本道寺已近在眼前了。”
    迎面而来的寒流仍在咄咄逼人,然而我却无法在这里停下,哪怕于这样的雪中狂奔稍不小心便会人仰马翻。
    上次在雪地里像这样放肆骑马已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我携了少数亲信一刻不停地赶路,行至寒河江上游时雪势渐隐,之前尚能遮天蔽日的飞雪正如细小的白盐般徐徐降下。
    雪花垂在了鼻尖上,这令我脑中骤然浮现出神葬祭[神葬祭:以神道教仪式举行的葬礼,在古代日本(也就是镰仓时代以前)较为常见,如今的日本多采用佛式丧仪。]的模样。神道徒总会在殡葬时洒些盐粒来驱魔,如今的佛式丧仪也是如此这般了。
    死在了此种季节里,瑞春殿可真会挑时间啊。
    半年前,左大臣以谋逆罪将北条真彦流放到了出羽国的西川——这里是日前归顺幕府的水野家的领地。北条真彦的正妻则被送回了冈部氏的领国尾张,这自然是完全看在今川家老冈部宪次的情分上,但葛夏如今的处境理应形同囚禁。
    至于北条家的近臣,便远远不会那么走运了。包括成田氏在内的各家老均被诛杀,左大臣甚至没放过他们的家眷。
    今川纯信勃然大怒。在那盛怒之后掩藏着的是他深邃的恐惶。
    武士满口仁义道德,说着什么忠诚比血脉更重要的话,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武家贵族冠冕堂皇的说辞。一如当年那须朝利对佐久间久竹所做的那样,即便今川纯信早就有意要打压近江国的势头,也仍对擅自出兵的北条真彦万分忌惮。眼见自己的亲侄子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纯信却还是顾及相模国出身的正室瑞春殿的颜面,仅仅将北条真彦流放到了苦寒的东北。
    留着她一条命已是今川纯信最后的仁慈了。
    北条真彦没有子嗣,她与葛夏也未曾收下养子以继承家业,所以一旦北条真彦死去,北条家便会彻底灭绝。
    北条家于这短短十几年间叁度破灭,即使嫉仇如我父亲淀川六郎,如今也该安心了。
    更何况这一次是彻底的灰飞烟灭。当一切随着她生命的终结化为乌有之时,我也就将忘却与她共同织就的一点一滴了吧。
    “你渴望着那种爱吗?”
    脑内又涌上了我原先在伊豆国问过她的话,记得她当时是在说自己母亲的事。我在嫁到小田原城前就把她的家事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仅是在此间随便搪塞了几句。但这鬼使神差般的询问却不是我预先编排好的说辞,正如她母亲的经历一般——并非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顺理成章。
    待我亲自面见氏贺大人时,我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是的,我从今川纯信的刀下救出了阿照的家臣成田氏贺。这个本就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经历了妻儿被株连的灾厄后看起来更加疲惫不堪了。
    他这个年纪还能拿起刀吗,我不禁在想。
    但身为武士,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会因为顾念荣誉而切腹认罪的吧。他与他的长子氏光作为北条真彦的随身家老,在北条军违反幕府律法攻打盟友一役上自然难辞其咎。
    我本欲安排他在我父亲的庇护下安度晚年,这样他依旧能来去自如,哪怕他一心想着殉死我也不会阻拦。然而他却主动提出要在甲斐的善光寺出家受戒,并认为自己不该如此轻易地死去。
    “我这样的人犯下的罪孽,如今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了。”
    他是少数知道北条真彦真实身份的武士,他也认得我,所以在见到我时还像从前一样称呼我。[由于笔者是用中文写作的,所以文中体现不出角色前后名字的差别。雪华这个名字共有两个读音,前期的雪华叫せっか(seka),嫁到土岐家后改为ゆきはな(yukihana)。虽然二者的汉字写法完全相同,但在日语里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名字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雪华可以一直隐藏身份。]
    “雪华夫人,求您救救家主大人。我知道您是有办法救出家主大人的。”
    他已剃了度,却还忘不掉前尘往事,俯在我座下的那张脸上老泪纵横。
    “她被流放到了出羽的本道寺馆,那地方正受水野家臣严密监视,而今连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在小田原城生活了六年,从未见这个老武士这般悲痛欲绝,在我告知他成田氏光被斩首示众的消息时,他脸上只染了些懊悔的神色。
    “都是我年轻时种下的果,是我犯的错令家主大人遭受如此折磨,这实在是因果报应。”
    他起身说道,若有所思的脸孔仍旧低垂着。
    “这件事已成定局,如今再自怨自艾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是有心弥补过错,便专心礼佛、在佛前为她祈福吧。”
    我不知他为何能对我这样死了丈夫的寡妇开口。北条军虽然没有侵攻整个近江国,但阿照仍是趁土岐晴孝忙于寻找我的踪迹、以至佐和山警备松懈时集中兵力攻打了那里。
    阿照杀了我丈夫,她放过了同在佐和山城的正室阿光和嫡子寅丸,唯独砍下了土岐晴孝的脑袋。
    旁人都道这是北条家与土岐氏早早结下的恩怨,他们甚至联想到了几年前在京都举办过的演武斗技,认为是我丈夫在那次斗技失利后便对北条真彦心生不满。而我与葛夏在聚乐第的争执也被算作是两家早已不睦的真凭实据。
    哪怕不仁不义在先的是北条家,那些个名主也当是土岐氏挑起了争端,更何况阿照攻打佐和山城时还奉着讨奸除恶的旗号。阿照找出了我丈夫图谋不轨的证据,这也并非空穴来风,土岐晴孝本就是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可她破了幕府的规矩,左大臣不得不重罚她,尤其她还是今川氏的亲眷。
    反正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今川纯信早晚会与阿照叔侄离心。她在今川纯信手下战功累累且不求封赏,这在旁人看来反而是心怀鬼胎。即便今日她没有因为谋逆被流放,被多方名主虎视眈眈的阿照他日也会自贻伊咎。
    只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远在播州的那须家也早就等不及了。
    “雪华夫人。”
    成田氏贺叫醒了正陷入沉思的我,他的眼神已不似方才那般悲天悯人,一簇十分决绝的目光自那双黯淡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我在这俗世中已没有什么执念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家主大人。若是家主大人被左大臣处死了,那我也早就随她一并去了。只是大人而今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看着年轻的家主大人就那样不光彩地死去啊!”
    果真不假,他事到如今还在惦记着虚无缥缈的武士道。
    “你的确害她不浅呐。在攻打佐和山一事上,身为随身家老的你本可以极力劝阻她。但你却没有,你是想让她直取近江国,把领国扩张到近畿吧。她是没有这种野心的,若不是身为北条军总大将的成田氏光奋力进攻,事情又怎会闹到这步田地。是你们成田家的野心害了她,所以左大臣第一个清剿的便是你和你的家人。”
    我心中猝然涌上些怒火来,仿佛怒斥眼前这个老人便能洗清我身为祸首的罪孽一般。被斥责后的成田氏贺也不再看我了,他二度垂下头长叹了口气,随后又满面颓丧地说着:
    “您说的没错,是我太看重家族荣誉了。家主大人是那样信任我,她将北条家的命运全权托付于我,可我却看着大人那样的女子在这乱世中冲锋陷阵。如果我在小田原城破后便能妥善安顿家主大人,使她从此远离纷争,她也不必要为了报仇而如此心惊胆战地活着……”
    自责不已的成田氏贺又讲了许多,我认为自己已没有再同他浪费时间的意义了。我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打算把他的话均当作耳旁风。
    家主大人,其实是我的女儿。
    成田氏贺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茶杯滚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钝重却刺耳,我的打褂下摆湿了一片,我像是骤然跪在了火热的炭盆上、双膝一下子从榻榻米上立了起来。
    “你说了什么?你方才说了些什么?”
    我大抵从未这般慌乱过,此刻我神经紧绷,即便左边的胸口跳个不停,我仍能听探到和服上挂着的水珠滴落到地上的声音。
    “阿照殿下,是我与月夫人所生的女儿。”
    成田氏贺终于抬起双目看我了,他眸中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决意,他定然已经做好了堕入地狱的觉悟吧。
    “竟是……竟是你们造下的孽!”
    造孽的人实则是我。我犹如被五雷轰顶,建御雷[建御雷:日本神话中的雷神、军神及武神,持有十束剑,司掌刀剑及弓箭。]以十束之剑劈裂了我的魂魄,丢了魂的我又一下瘫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上。
    我已是罪无可恕了,这样的我永远不配得到她的原谅。
    如今看来,阿照的母亲一定深深憎恨着北条政冈。她对那个疯狂的男人或许连一点扭曲的爱意也没有,但她又真的爱成田氏贺吗?
    她爱成田氏贺,可她更恨这个男人的怯懦吧。
    名唤阿月的女子原是伊豆镰田城主的长女,她与家老成田家的长子氏贺是一对青梅竹马,可阿月的父亲还是在她成年以后便自作主张地把她嫁给了伊豆国的大名。阿月一点也不想做大名的妻子,不愿接受政治联姻的她更是甘愿舍弃公主身份与成田氏贺远走高飞,然而懦弱的成田氏贺却没有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私奔的勇气。成田氏贺亲眼看着阿月嫁给伊豆大名,待到山中城破,他本有第二次带阿月出逃的机会,但他还是屈从于北条政冈的淫威,将深爱之人拱手相让了。
    成田氏贺用自己的爱人换来了成田氏一族满门荣耀,他和他的兄弟及子嗣均受到北条家重用,他不过也是个靠女人上位的可憎之徒罢了。
    愧及膏肓的他一度将月夫人的儿子辰千代视若己出,以为这样就能弥补自己的过错。然而一切皆于事无补,在北条政冈外出打仗时,月夫人与留守在小田原城的成田氏贺私通,二人珠胎暗结。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认他人作父,而你这一辈子只能对自己的亲生子卑躬屈膝。”
    这孩子不是爱意的象征,月夫人的憎恨沦肌浃骨,她便是怀抱着那样热烈的恨意将阿照生了下来。
    阿月应该会恨自己父亲、恨自己最初的丈夫,更恨着强取豪夺的北条政冈……但她最恨的必然是那个一次又一次选择逃避的成田氏贺。
    成田氏贺最后也没有将她从牢笼中救出来。所以月夫人的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强占她的人、轻易决定她命运的人早已化为枯骨,苟存于世间的仅剩下她年少时最爱的人。
    可她不要这种爱,哀莫大于心死的她最终是去追寻自由了吧。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对阿照的恨亦如月夫人一般强烈。我父亲对北条一族深恶痛绝,他曾指天誓日,愿为血仇付出任何代价。他是我母亲从前唯一眷挂着的男人,我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所以我便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嫁给了北条家家督胜彦。
    我父亲只想斩草除根,而灭掉北条家只是我掌控天下的第一步。父亲现在仍旧不清楚我究竟为何要主动献身,但他在心底里一直感激我助他复仇。
    只是我为了毁灭相模国,一定是要去恨着些什么的。我未曾经历过弑亲之仇,当然不会有父亲那样深邃的决意。
    我选择去恨北条胜彦,恨阿照,恨这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暴虐贵族,同时也一如既往地恨着这个国家的武士。
    现在我知道了,我对阿照全部的恨意,都是我一厢情愿杜撰出来的。因为阿照身上,自始至终就未曾流有北条家的血。北条家在政庆死去的那一天里就荡然无存了,我与我父亲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根本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我们单方面的作恶而已。
    即便要我恨着作为武士存活的她,我也应当是惶恐不安的。如果不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阿照可能根本就不会成为武士吧。
    我不配让她为我出生入死,同样,我也早就没有资格留在她身边了。葛夏说得没错,我待在阿照身边只会伤害她。
    罪大恶极的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样的我在死后是会坠入地狱受尽万般苦痛的,而阿照,我唯愿她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
    一五九四年中秋,在播磨国留顿了短短几月的我避开了陆上的战火,又沿纪伊半岛从海上绕至尾张国。
    我此去并非是要策反今川家臣冈部宪次,况且他此时身在大和国的合战场上,即便名古屋城内无人留守,也断然是没人能从后方来犯吧。
    我对名古屋城没有半点兴趣,我要找的不过是被囚禁在古渡馆的葛夏。
    听闻她受了洗[受洗:指皈依基督教。]——这在九州地区已是屡见不鲜的事了,由南蛮渡来的葡萄牙传教士[15-16世纪登陆日本的葡萄牙人都是从澳门渡来的,当时的澳门是葡占地。日本人会把当时不在明朝政府管辖下的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及东南亚地区称为“南蛮”。]和他们带来的商品一样备受欢迎。我父亲是尊崇伊势神道[伊势神道:神道教信仰的一个主要分支,也是日本的尊皇派。]的,听闻有名主做了吉利支丹[吉利支丹:又称切支丹,是“キリシタン(基督教徒)”的汉字写法。基督教伴随着16世纪的南蛮贸易传入日本,当时最先出现基督教徒的是日本的九州地区,而后又逐步扩展到日本全境。但日本国内的神道与佛教宗派一直在明争暗斗,基督教的传入无非是给日本的宗教斗争添了一把柴。其后统治日本的丰臣幕府及后来的江户幕府都曾先后驱逐过葡萄牙传教士,更是处死了诸多信奉基督教的日本人(其中也包括大名)。]后他还在我身旁骂了两句。
    “那是些什么邪魔外道?光是要应付天台宗[天台宗:日本佛教的一支宗派,发源于唐朝。天台宗是战国时期的主要佛宗,也是权势较大的寺方。本山在京都比叡山的延历寺。]的那帮僧侣就令人足够恼火。”
    父亲是由那须朝利的爱妾诞下的,那名爱妾在嫁给朝利前曾在播磨的神道神社做了多年的神祇官。她虽不是正室,地位出身也不高,然她一生受宠,儿子朝云更是接替朝利坐上了西国第一大名的位子。
    所以我父亲那须朝云自然也在他母亲膝下耳濡目染。他在如今这个时代依然信奉着古时传承下来的本土信仰,更是因着伊势神道的道义而对佛教产生了相当的抵触感。
    可他的这份信仰便是错误的开始了。
    葛夏也是同样的。虽然丈夫被流放到了东北,但她依然贵为大名的公主,表面说是囚禁,这略显寂寥的古渡馆外其实并无几人把守。我去见她时,门外守着的武士轻易放了行,我走到中屋,屋中没焚着香,墙上赫然挂着副圣母子水墨像,一旁还立了位身材高出常人一截的黑袍修士。
    “葛夏。”
    我直呼她的名讳,她正背对着我,口中颂着些我听不懂的经文。
    先朝我看来的是站在她身边的修士,此人明显是个金发碧眼的渡来人,然他却像武士一样恭敬地向我行了个礼。
    “我有事与你谈。”
    我又补了一句,并向她完全披散至腰际的长发瞧去。那头秀发仍旧乌黑亮丽,细看却又能望见自她头顶冒出的几缕突兀的银丝。
    “事到如今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是来向我忏悔的吗?”
    她的声音透着霜降时的冰寒,语毕后的她也终于转过了身,她没施任何脂粉,黯淡无光的双目下垂着弧形的阴影。她似乎老去了很多,紧攥着银色念珠的右手也不似少女般纤柔。但她仍如我多年前见她那般肤白胜雪,只是这副模样配她那件没绣多少花纹的素色和服未免过于淳朴。
    葛夏的那张脸是不带任何情感的,连怒与恨也没有。她没吐出什么友善之词,却也没对我如今出现在她面前一事感到困惑。她就用那对空洞的瞳孔盯了我半晌,随后又对身边一直沉默着的修士说了句:
    “朱利安先生,还请您先移步至后庭。”
    修士点头后便走开了,此刻这有些怪异的空间内只剩下我与葛夏二人。记起了当年在聚乐第茶室内发生的事,葛夏今日还会与我拔刀相向吗?
    “你要与我说什么,便快些说吧。”
    她眨了眨眼睛,长睫毛遮着的眸中也点上了流光。
    “我能救她。”
    “这大白天的,你竟在说些什么胡话?”
    “我所言皆为真实。我从别处远道而来,当然是没必要诓你的。”
    她又眨了眼,念珠上垂着的十字架随她颤抖的右手左右摆动起来。
    “你是要将她带走吗?可你待在她身边只会让她不幸!”
    她眼中的光骤然间换了颜色,她终于恶狠狠地瞧着我的脸了。
    “不……”
    我才刚做否定就被她的下一句话打断了:
    “但若你真能救她出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要拿走我这条命。”
    她郑重其事地向我鞠了一躬,坚定的语气更是如磐石一般压在了我的心头。
    见到葛夏这副模样的我已没有任何脸面留在阿照身边了,葛夏是全心全意爱着阿照的,就算看到了她的阴暗面也决计不会放手吧。而我也正如葛夏所言,不止一次地伤害她,害她遍体鳞伤肝胆俱裂的皆是我。
    我无心了解吉利支丹信奉的教义,但在那之中有一点是我确实知道的。无论是我、阿照,抑或是葛夏,我们的背德之行在那份渡来的教义里是弥天的禁忌[同性恋在基督教中是有罪的。]。受洗的葛夏一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但她依旧如此日日祈祷,甚至愿意为了救阿照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已经能为阿照不管不顾了啊……
    北条真彦杀掉了太多僧侣,佛祖还会容下她吗?在佛宗眼中,她如今忍受的一切都是一种因果轮回吧。她是要被业火烧尽的,我这样的罪人也是。
    所以到最后,若我还能做出些什么偿还自己的罪孽,必然就是将孤身在出羽国忍受流刑的阿照救出来、而后永远退出她的人生。
    从尾张快马加鞭直奔出羽不会费太多时间,只是我需做下充足的准备。
    自从土岐晴孝被杀,近畿地区便乱成一团,北条家的背叛也令原本拥立幕府的其他大名骑墙不下。失去了最为关键的一条臂膀,今川家指不定会就此衰败。这群名主早就想着取今川而代之,从前的臣服模样不过是委曲求全之策。
    而在播磨国联合纪伊杂合众从西面和南面同时进攻畿内后,今川纯信便将东海领国驻守的军队调派到前线填补空缺,但他终究是兵马充足,依靠剩下的士兵及武士把守自己的老家还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今川纯信是个极其谨慎之人,尽管幕府在前线略显颓势,他仍没有把大队人马从远江国派过来。他的近臣获封了上野和下野两国,现下也正留在领国替他把守东北要冲。
    我在甲斐国稍作调整,又顺道去善光寺见了成田氏贺第二面,我告诉他我一定会救出他的女儿。其后我与一直在东线替我搜集军情的父亲交谈许久,再将幕府军如今的情况写入密函知会播磨方面。
    这无疑是一场经年累月的持久战,既不可贸然攻入京都,短期内也只能与纯信互相消磨兵力了。我在信中如是写道,那须家等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能与幕府开战,自是不会争这一朝一夕了。
    费了这些许精力,等我步入出羽国境时已是第二年正月了。往年年年都要遵循的新年初诣到今年便要荒废了吧。
    出羽原为远国[远国:在令制国的划分中,离京都较远的一般都会被划分为远国。],也就没有在此次合战中出兵——水野守护代家正在这冬日中韬光养晦,然本道寺馆却遭重兵把守。流放虽是重罪,但被处以流刑者一般都能得到监督者家的妥善关照,有时还能出门放风游猎。可本道寺馆的门户被水野氏封堵得水泄不通,守护代大人的亲弟弟更是在这里日夜看守,今川纯信对于阿照谋反的怒火可见一斑呐。
    如果不是出羽丘陵下了雪,我一定会选在夜间造访此处。不过即便是白天,泉也趁着守卫换班的时间将我送进了关着阿照的屋中。然而为了不引起其他麻烦,轻装简行的我便什么也不能带进去,连匕首都不能。
    这里简直就是座实实在在的监牢。若非要考虑采光,水野一定会命人把这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封死吧。我缓步走入房间深处,屋外的白光透过仅有的几个窗子缝隙、稀稀落落地打在我脸上,我低头去寻,在这阴暗的房中我连自己的和服裙摆都看不到。
    她是躺在那里吗?我甚至听不到窸窣的呼吸,只是刚好有一缕微弱的光线劈在了她的头发上,才让我敢确认这房间中是关着人的。
    “阿照。”
    我低声唤她,没得到任何回应。她的头发全数散开了,披在地上时就如一大堆毛糙的线。今川纯信大约是命水野氏遣散了她所有侍从吧,连照顾她起居的人都被送走了,她就是在这间根本称不上是居室的屋子里独自生活了半年吗?
    “阿照,是我。”
    将声音放大了些,我已跪在她的躯体旁。我的脸在风雪中被冻得僵硬,干裂的眼角暂且流不出一滴眼泪,可骤然浮上鼻头的酸涩感是无法轻易被挥去的。
    阿照曾经是个那般鲜活的小姑娘啊。现下躺在我身边的,却是个满面沧桑的武士。她合着双目,脸部的肌肉松弛着,深重的暗纹与粗糙的肌肤老态尽显。她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打理过了,结在一起的发丝比麻绳还要凌乱,我以前是最喜欢她扎马尾的样子的。
    我捂住了嘴,也盖住了喉中本能的呜咽。
    “妈妈……妈妈……”
    她的眼皮抖了几下,我知道她尚在梦中。
    “阿照马上……就要去见您了……”
    我轻摇起她的肩膀,从我眼底蹦出两滴泪,都落在了她单薄的和服上。
    “不要想妈妈了,我来带你走了,阿照。”
    我扑倒在她身上,与她脸颊相贴。她的体温低得可怕,我解下羽织披在她上半身上,握她的手时,那手也不似从前一样炽热了。
    “雪……华……”
    她的语气夹带着难以置信的疑问,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她这副模样又让我联想到了临死前的北条胜彦。
    他们兄妹二人,都被我害到了如此万劫不复的地步。
    “雪华……是你吗……你来见我了啊……”
    她想要伸出手揽住我,最后却只在我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又哑又轻的语句在我耳边徘徊着。她在这样的大雪天就穿了两件薄衣,水野氏还差人给她送饭吗?她在这里能喝上水吗?生活起居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我仰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样的冷的房里连炭火也没烧,我索性坐了起来,想将那小小的炭盆点上,但我手中却没有生火的工具。
    “雪华,不要走。”
    阿照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是觉得我要离开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自清醒后便一直在流泪,我始终克制着自己,可瞧见她眼中噙着泪水的样子,我又是半点话也说不出了。
    “水野大人前几日告诉我,姑母薨逝了。”
    她逐渐能说出成句的话来了,她从前总在我耳边说瑞春殿待她很好的话,而今听她亲口讲出瑞春殿的死讯,原本毫无感情的我胸中竟也涌现出一丝悲哀来。
    “姑母大人……到最后关头也在保护着我啊。姑母对我的好,纯信大人对我的照拂,我都是知道的啊。”
    语毕后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她的胸口震颤着,我也一不做二不休、终于把她从冰冷的榻榻米上扶了起来。
    阿照正靠在我怀里,她清减了太多,我素手摸她硬生生的骨骼,她却含着笑。
    “没想到我在最后关头,还能见到雪华啊。”
    迫切地、迫切地想将她从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救出来。我此行没携带什么随身行囊,但我却命手下驮了大量的油与柴草。我要在本道寺馆放一把火,然后趁骚乱将阿照劫走,顺带将关押着她的居室一并烧了。若是要强行攻破,且不说我方寡不敌众,我也并不想在偏远的出羽国闹出太大的乱子。
    “你不恨我吗?”
    在我离开松本城前,阿照最后与我见了一面,那之后她就被幕府派来的武官处置了。今川纯信当时联合了北陆道诸位大名,打算在阿照反抗时直接于南北两面对信州发动围攻。可她却没做任何抵抗便接受了处刑,今川纯信甚至没将她押解进京。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雪华做了什么了。”
    我摩挲着她脸颊的手顿了一下,她面带微笑,只用那苍白的嘴唇淡淡说着:
    “雪华,你能再唱那和歌吗?”
    “是什么歌?”
    她逐渐闭上眼,前后缩动着的喉头传来不成调的沙哑低音。
    “是你在袛园唱过的那句。”
    我这下能确定她是真的通晓一切了。四年前在京都与她相遇时,我特地在料厅里同她欢好,还给她下了迷药。我设法遣开了与她随行的武士,令她被孤立在那条花街中。我与父亲安排周密,父亲那日更是扮作卖酱油团子的商人,为的就是引阿照前往无人的深巷。巷中埋伏着听我号令的铁炮队,可以随时将她杀死。
    死在那种寂静的角落里,光是被发现尸体就要好长时间,等今川纯信反应过来,就更难追查到真凶了。
    但在最后关头,我以一句和歌为暗号,命令手下的雇佣兵放她一马。父亲为此跟我生了很久的气,当时我只认为阿照还有别的利用价值。
    啊……我一次又一次放过她,就是为了榨干她的所有价值吧。最终我也的确将她逼到这种地步了。
    阿照紧靠在我怀里,满面安详之色。
    “现在不是咏那歌的时候……”
    我回绝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时咏出那苦涩的歌。
    因为我母亲临走前就唱了那句啊。
    母亲熟读小仓百人一首,纪贯之写下的和歌她更是能倒背如流。在汉诗上,她也不光是只懂些白居易所作的,她连一千多年前的周朝流传下来的诗经经文都能咏出好几句来。
    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亲从前会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降下大雪的时候。但只有她离去的那一天,从她口中咏出的歌是不同以往的。同样的字与音恍然间变得无比悲凉,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鹃,在啼诉着孤苦无依的自我,还有咏歌者命中的爱与愿违。
    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汉诗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迁,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岛感怀皇家的恩情。
    “真是遗憾。不过能在死前见到雪华,我已经很满足了。”
    阿照,和我母亲,和天神[指菅原道真,下篇第四章开头有他的详细典故。]大人,真是一模一样呢。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在这里……”
    我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这下换阿照伸手抚起我的脖颈。她手上又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时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马上就会下令处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尽。雪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听说武士要切腹的时候,曾一度觉得成为武士很可怕,庆幸自己不用做武士……”
    阿照又咳了一声,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随之垂了下去。
    “后来我又得知,原来镰仓以前的武士是不用切腹的,即便不采用切腹这种方式,武士也能向主君袒露忠诚与恩义。”
    屋内没有半点火星,但泉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在本道寺馆周围放一把大火了吧。不过那火先窜到了阿照的眸中,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热的火焰。
    “纯信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个对自己亲弟弟痛下杀手的家伙,我还顶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鹤若称呼我一次,我脑中便会浮上真正的鹤若被我杀死的场景。”
    多想在此刻告诉她她杀死的其实是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我的罪孽已经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几年的武士,我已经倦了。我好累,雪华。闭上眼睛,耳边便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哀嚎,我常梦到母亲与兄长叫我下去陪他们,还有北条政庆和他的妻儿……”
    屋外正刮着狂风吧,即便这屋中的窗子被尽数钉死了,那冷风吹打针叶的怒号声还是钻入了这闭塞的室内。
    在这样的大风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扑灭的。
    “所以,杀了我吧,雪华。我想死在你手里。”
    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会燃起来了。
    “若我能在地狱中忍受住酷刑,来世一定要在雪华身边做一物件,哪怕是雪华发间簪起的花。你定要等着我啊,雪华。”
    我已经开不了口了,磕磕绊绊的嘴角反复张合着,困顿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声音。
    “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做只鸟。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
    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样被冻僵了,此刻我的泪水定然已经止不住了。我将阿照抱得更紧了些,就像手执名贵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开指头她便会就此破灭。
    “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杀你啊!”
    “我已经是,相当地累了啊……”
    阿照主动抬起些脑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拧着的额头。这时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体一直颤抖不止,她的眼泪早就干了,染着一脸疲惫的面容正随着我的身体摇晃。
    “我又何尝不恨你呐!”
    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坚韧的吐字音似是咬着牙齿讲出的。
    “生在这乱世已经足够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没有安稳的人生了。”
    “那就永远别原谅我,阿照。一直恨着我,来世也不要再遇见我了。”
    原以为自己能冷冰冰地讲出上面一番话,然在最后一个音快要落下时,我又险些流出眼泪。
    “可我又爱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阿照的下巴仰起一点来,趁我调节心绪时,她凉薄的唇在我左脸上轻轻拂过。她没有再靠在我怀中,她用左手支撑着半个上身坐了起来,鼻尖紧贴上我的鼻子,紧接着用清晰的声音说着:
    “我爱你,雪华。就算是为你付出生命也没关系。”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这吻似当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淫靡的欢爱,我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她,我们双唇相贴许久,连我身上也有了丝许暖意。
    “雪华,就把我……”
    她的肉体从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时她也举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藏着一把剪刀。
    她是要我用这东西将她杀死。
    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盖着我的纯黑羽织。她的目光柔和到与窗外的呼啸声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挂着笑,俨然是一副准备安然赴死的模样。
    至少她在最后关头应当是幸福的吧。
    我接过那把剪刀,将两边的刀刃反折[日式剪刀的锋刃是朝内的,要折反过来才能伤人。],让锋利的内刃朝下。
    阿照也闭上了眼。
    “永别了,阿照。”
    剪刀的刀刃闪着银光,我的手亦不再颤抖了,二者就这样紧密连接在一起、一齐朝阿照光洁的脖颈刺了下去。
    之后我正大光明地从馆内走了出来,不过本道寺馆的人却再也走不出去了。泉他们奉我的命令肃清了所有守卫与武士,今日在出羽国境内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日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
    就这样烧尽一切丑恶吧,让数不完的罪业连同我那份最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灭在这个污秽不堪的乱世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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