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大院里一如往常那般的忙碌,张老爷信不过手下的那些佃农和伙计。凡是田地里的收成,要现在乡下的庄子里过称,然后由专人负责押送到城里。到了城里,也不是直接运到张家的米粮铺子,而是先送到张家在洛城的宅子里,入了张家自己的粮仓,等铺子那边粮食卖的差不多了,再从家里运出去。这一出一进,还需要再次过称。
    张百福很忙,自从娶了侧室之后,这张家的生意,似乎比原来还要兴旺些。加上侧室肚子争气,进门不久就有了喜,张百福人逢喜事精神爽,做起事情来,也就更加有精神。侧室摇着蒲扇半躺在贵妃椅上,这椅子,是张百福请了城里的木匠师傅给侧室做的,仿的是大城市大户人家的式样。椅子旁边的小桌子上放了各色的水果和干果。侧室一边看着那些伙计忙碌,一边吃着水果点心,完全就是一副主母监工的架势。
    后院柴房里,叶双儿病了。自入冬之后她就染了风寒。起初,这风寒也不严重,只需要卧床休息,就能缓过劲儿来,可公婆刁难,不是让她去做这个,就是去做那个。做得慢了,要挨打,做的快了,也要挨打,做的好了,说她又开始动鬼心思,做的不好了,说她心不在张家,开始变野了。天寒地冻,加上劳累过度,以及侧室时不时的过来惩治一下,叶双儿好好的一条命,就去了半条。
    张家正忙活着的时候,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张家少夫人却只能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后院的柴房里,静静地等着阎王爷的召唤。许是老天见怜,那个侧室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了她,原是想着将她拖到前院来,让那些伙计们好好见见这位曾经的张家少夫人,也好让那些伙计们知道,现在的张家是谁说了算,谁才是张家真正的女主人。
    照顾侧室的婆子去了后院,回来时却告诉侧室,叶双儿不行了,且像是染了什么好不了的病,一口一口的往外吐血。侧室抚了抚自个儿的肚子,又看了看还在那边指挥着伙计们运送米粮的张百福,偷偷在婆子跟前说了句:“找两个人,将她扔出去,就算是死,也别死在咱们张家的院子里。晦气不说,万一真要有个什么脏病,再伤了少爷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婆子领会,立马找了两个信得过的下人去后院柴房,直接掀了那床破棉絮被子,将叶双儿从张家后门丢到了街上。
    许是命不该绝,她竟又碰上了满江红。
    关于叶双儿的事情,满江红也知道些,他心知是自己考虑不周,连累了叶双儿,也曾多次去张家,试图解释清楚,他与叶双儿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可他越是解释,张家对叶双儿跟他之间的关系就越是怀疑。满江红迫于无奈,也就不敢再登张家的门了。
    此时,在街上看到叶双儿,心里的那股愧疚感就越发的强烈。见四下正好无人,便让伙计将已经快要病死的叶双儿抱上马车,带回了戏院里。
    满江红的戏院很挣钱,所以他给叶双儿请了洛城里最好的大夫。叶双儿治了小半年,花了满江红不少的银元,才终于把自己的小命从阎王爷那边给赎了回来。
    治病的时候,叶双儿是住在满江红隔壁的。满江红说了,说叶双儿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如果治不好叶双儿,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那时候,叶双儿是恨满江红的,如果没有他的纠缠不休,她现在还是张家名正言顺的少夫人。她问满江红,如果她死了,满江红会因为良心不安以死谢罪吗?
    满江红摇摇头,说不会,他只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却不会因为良心不安就去死,因为命是爹妈给的,因为他是戏院的班主,他得为戏院里的那些人负责,他不能说死就死了。
    再后来,日子长了,叶双儿也就不恨满江红了,她开始觉得一切都是命。
    她七岁进到张家,十四岁跟张百福成亲,她是什么样的人,张家是清楚的,可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听满江红的解释。尤其张百福,那个自小宠爱她的兄长,那个说过要一辈子宠她,爱她,呵护她的夫君,在毫无凭证的情况下就冤枉她,甚至娶了别的女人,还帮着别的女人一起折磨她,折腾她。她忽然觉得,这人世间,唯有感情才是最靠不住的。
    病愈之后,她主动要求留在戏院里,她想过了,除了唱戏,她根本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她改了名字,叫桃之。
    满江红给她布置了新的房间,房间里的用品一应俱全,衣柜里的衣服都是新的,而且款式也都是当年的流行款。桌子上,还有些零碎的胭脂水粉。在胭脂水粉的旁边,是个红木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些首饰。首饰,倒也不算太名贵,可样式都是她喜欢的。她心里知道,满江红对她是用了心的。只可惜,她已是死了一回的人,如今回到人间的,就只有躯壳。
    叶双儿学戏很快,只用了短短半年就能登台了。登台时,她用的桃之这个花名,所以洛城里没有人知道她就是原来张家米粮铺的那个少夫人叶双儿。她的扮相极美,身段妖娆,嗓子又是天生的好,咿咿呀呀的刚一出腔,就迷住了大部分来看戏的人。
    一场戏后,就有不少的贵公子朝满江红打听桃之的来历,满江红只是笑笑,说桃之是自己花了重金从外头请回来的。因为叶双儿的唱腔和身段,没有任何一个看戏的怀疑她是个只学了半年戏的新人,他们都信了满江红的话,以为她是满江红从外头戏院里请来的名角。
    叶双儿的死,在张家也是起过一丝涟漪的。张老爷和张夫人是心痛自己那些年花的银子,费的心血。张百福则是在叶双儿死了之后开始回忆起两个人过往的那些美好。他甚至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回忆在小巷中抓到他们二人的情形。那时候,叶双儿一脸厌烦的靠墙站着,满江红则站在距离她约莫两米远外的地方,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戏词唱腔,还有天分什么的。
    满江红跟他解释过,说是想找双儿唱戏,说她天生就是做名伶的料子。他家既是种地的,又是经商的,搁在那些当官人的眼里,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可再上不了台面,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哪有清白人家会让自己的媳妇去戏园子里唱戏给别人取乐的。
    张百福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满江红,不愿意相信叶双儿。双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他是最清楚的。难不成,他是在怀疑自己,是觉得自己处处不如那个唱戏的满江红,他担心双儿会喜欢上那个唱戏的,所以故意曲解他们,故意不理双儿,甚至纵容着自己的侧室去欺负她?
    张百福开始恼恨自己,他觉得是自己的小肚鸡肠,心胸狭窄害死了自己最喜欢的姑娘。是的,他喜欢叶双儿,从爹娘把她领进家门的,她用自己那双怯生生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了。迎娶侧室,也不过是因为生气,生气叶双儿竟背着自己跟别的男人有了联系,生气叶双儿竟信不过他这个做丈夫的,倘若满江红只是单纯的纠缠,她完全可以告诉他啊。
    侧室生了个女儿,却依然只是个侧室。
    她原以为叶双儿死了之后,她就可以被扶正,可以成为张家米粮铺子真正的少夫人,可她万万没想到,张百福在知道叶双儿死了之后,竟连她的屋子都不进了,再加上生的又是个丫头片子,她直接被老爷太太痛骂,说儿子之所以疏远她,是因为她的肚子不争气。
    她倒是想争气,倒是想要再给张家添个儿子,可张百福却不愿意再碰她,甚至还纳了别的侧室进门。
    当桃之红遍洛城的时候,张家宅院里已经有了三个侧室,除了最初的那个之外,余下的两个都是与叶双儿有着几分相似的。更奇怪的是,原本不懂戏,也不爱看戏的张百福竟也开始往戏院里跑。
    此时,日落西斜,满江红戏院的新戏《桃花面》正要开锣,张百福一边听着周遭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一边闷头喝酒。
    “听说今日这戏是那位桃之姑娘自己写的,那可真是个才女,不光唱的好,演的好,这戏也写的好。”
    “你是行家,你听的是戏,咱们这些外行看的可是热闹。”
    “什么看热闹,说白了,还不是来看人家桃之姑娘的花容月貌,玲珑身段嘛。”一个喝的半醉的看戏人举着酒杯站了起来:“我说各位,你们有谁有幸一睹了桃之姑娘的芳容?没有吧?我就知道你们没有。我,徐老三,看到了。”
    慢吞吞的打了个酒嗝,那人继续道:“那日,我在戏院里捡了个香包,香包上还挂着一枚铜钱,那枚铜钱被摸的那叫一个溜光锃亮。一看就是主人的喜爱之物。我拿着香包打听,诸位猜怎么着?那香包竟是桃之姑娘的,于是,借着送香包的功夫,一睹了桃之姑娘的芳容。啧啧,那可真是西施再世不为过,杨贵妃见了也要避三舍啊。美,人是真美,比这扮相还要美。”
    张百福手里的酒盏落了地,因为他记起了叶双儿,记起了叶双儿身上也时常挂着一个香囊。那香囊是她去世的母亲给缝制的,香囊上的铜钱,是她收到的父母给的第一份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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