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女人家脾气上来,是什么混账话都能说的,我一个没忍住就给了我媳妇儿一个耳刮子。我也是气急之下动的手,可那一个耳刮子出去,我才知道什么叫响。那声音,不光打在了她的脸上,也打在了她的心上,她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盯着我,停了一阵儿,转身出去了。我当时也傻了,就那么呆呆的看着她出去,别说伸手拉她了,就是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
    老人摇着头,叹气声越来越重。
    自己的母亲重男轻女,又因为当时家里条件不好,担心多张嘴就会没饭吃,竟狠心将刚刚满月的小孙女给活活捂死。常泰没经过那个年代,就算经过,他也没办法想象,一个奶奶是如何对自己的小孙女下手的。
    他看着老人,或许时间已经带走了他的伤痛,可曾经的疤还留在那里。
    “我当时只当我媳妇说的是混账话,可她看我的眼神却让我心里很不自在。都说男人对于孩子的感情是在孩子逐渐长大了之后才有的,因为他没有经过女人十月怀胎的辛苦,没办法打从一开始就跟孩子建立血脉亲情。可那到底是我的女儿,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就算还没有生出所谓的父女亲情来,我也难以接受她是被我母亲给活活捂死的这个结果。我去找我娘,我打算好好的问一问她。她是我娘,只要她说我没有,我就信她。”
    “其实你心里是有怀疑的对嘛?”
    “是,虽说那是我娘的亲孙女,可自从那个孩子生下来,我娘就没拿正眼看过她,甚至一直在抱怨,说她是个祸害,是个累赘,就好像她是娘的仇人一样。可满月那天,她突然转了态度,甚至主动来抱孩子,还说带她去见亲戚。我媳妇当时是不愿意的,可老家的规矩,这孩子满月是得要见人,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她这才勉强同意。可谁能想到,这亲奶奶真能狠心还将自个儿的亲孙女给害死。”
    老人说着,拍了下腿,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波动。
    “你的母亲承认了吗?”
    “承认了,我刚一张嘴,她就知道我是为啥去的。没等我问完,她就承认了。”老人脸上的情绪又被强行抹了去:“她说她是为我好,说这生了女儿就得养,还得跟儿子一样养。不能缺吃,不能缺喝的,好不容易养大了,结果成别人家的人了。说养她干啥,家里又不富裕,还不如让她早死早投胎。你听听,这是当娘的应该说的话吗?这是当奶奶的应该干的事儿吗?我瞧着我娘说那话的脸,我真是想要打她的心都有。她自个儿不是女子吗?如果她娘,我姥当年跟她一样,现在还能有她,还能有我吗?姑娘那么不之前,她当初低三下四,求着媒人给我介绍媳妇又是为那般?传宗接代吗?就我们那个穷家有什么好传的。”
    “之后呢?”
    “我娘虽然做了那种事情,可这天底下哪有儿子打娘的道理,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只想着以后再也不要见她了,就从她那门里出去了。出门之后,我看着外头黑黝黝的天,心里特别难受,难受着,难受着,就想到了我媳妇。女儿是她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结果被自己的婆婆给害死了,她能不难过吗?我寻思着,我得去找她,得去给她赔礼道歉去。我就顺着村子里的那条路,去我老岳丈家里。”
    老人抬头看着天,仿佛时空一下子穿越了。
    “月朗星稀,当天晚上真就是这么个场景。夜很黑,有风,但天上的月亮很明,星星稀稀拉拉的。我出了村,顺着那条歪歪扭扭的小路往我老岳丈家里走,走着走着,就想起了我那个女儿,想起了我那个女儿,就顺带着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我想起,那路边有个小的深凹,那深凹等同于咱们现在说的乱葬岗,一些被饿死的,病死的孩子,甚至猫猫狗狗都会被扔在里面,或者埋在里面。小的时候,总听老人们讲,特别害怕从那个地方过。后来长大了,觉得日子艰难,活着跟死了也没啥区别。再说了,长到二十几岁也没见过鬼,自然也就不封建迷信了。”
    “没见过,说明心是坦然的。”
    “没见过,说明心是坦然的。好像……好像是这个道理。”老人凝着常泰的眼睛:“以往走那条路,虽说心里也有膈应,但从未害怕过,可那天晚上,我突然感觉到了人们常说的那种阴风阵阵,感觉到了害怕。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刚刚好要经过那个深凹的时候,起了一阵风,乌云遮住了月亮,可很快,那片乌云就又被风给吹了过去。月亮依旧很亮,可颜色却变成了红红的那种。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人呐,就是这样,明明害怕的要死,却又不死心的想要探着头去看看。我当时就是这个样子,我伸长了脖子往深凹里,结果看到一个又一个隆起的小坟包,而每一个小坟包跟前都守着一个小娃娃。我原只是想偷偷的看那么一眼,却没想到,那些小娃娃的眼睛全都朝着我看了过来。我一下子就给吓着了,裤子都湿了。”
    老人自嘲的笑笑,将目光从常泰的脸上移开。
    “我知道你是警官,你是不可能相信这些东西的,但我的确是看到的,也的确是给吓的怂了。等我回过神来,准备逃走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小婴儿,她赤着身子躺在地上,可奇怪的是,她的头居然是抬着的,然后嘴里咬着一个红色的绳子,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那双眼睛,我认得,是我女儿的。她嘴里咬着的那个红色绳子我也认得,是我媳妇给她戴在手上的。老家人说,月子里的孩子容易招邪,家里没有别的东西,我爹娘又不给张罗,我媳妇就用红线编了根红绳子给孩子戴在手上。我软着双腿,却不怎么害怕了。害怕啥呀,那是我闺女啊。她就那么看着我,不哭不闹的,可看我的眼神,也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你是男人,是丈夫,是父亲,你应该是保护她们母女的人,可你,却叫她们失望了。”
    “对,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护她,也没能保护我的媳妇儿。”老人垂下了头:“所以,我遭了报应了。”
    常泰知道老人的叙述还没有完成,只是静静等着,等着老人将所有的故事讲完。
    “明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可怜的小闺女,我还是扑通一下给她跪下了。我跟她认错,我说对不起,我说我不知道我娘会害她。我娘重男轻女,可是我没有啊,我真没有,我觉得儿子女儿都是一样养的。不,我当时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我只是没认真想过生孩子的事情,所以也不觉得我媳妇儿生儿子跟生女儿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不好的。她是我闺女,我亲手抱过她,给她喂过水,哄过她睡觉给她洗过尿布,我是爱她的呀。
    从头到尾,她就只是那么看着我,后来,又刮了一阵风,那阵风很大,差点眯了我的眼睛,等我再睁开去看时,她不见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被埋在那个深凹的什么地方。我问过我娘,可她不说,我也找不见。”
    “安宁为什么要你讲这个故事给我?”
    “我还没讲完。”老人站累了,直接走到对边,挨着楼梯坐了下来:“我跌跌撞撞跑着去了我老岳丈家里,可他们告诉我,我媳妇儿下午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我没敢说孩子的事情,就说她情绪不好,晚上的时候我们拌了两句嘴,她就走了。她还怀着孩子,这深更半夜的能去哪儿呢。我们从天黑找到天亮,终于在村头的一个果树林子里找到了她,可她已经死了。她选了一棵山楂树,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的脖子给勒在了上面。山楂,在我们那个地方叫做红果果,我闺女的小名就叫红果果,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全身都是红的,尤其那张小脸,就跟红果果一样。
    我媳妇死了,自个儿上吊死的,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管是不是儿子都没了。因为我媳妇的死,我老岳丈领着他的亲戚上门,差点把我们家的房子给拆了。事情闹得那么大,村子自然不会再有姑娘愿意给我做媳妇,哪怕是死了丈夫的寡妇也不肯嫁我这样的男人。我媳妇说对了,我娘这辈子都没有孙子,我这辈子也都没有儿子了。”
    “人的记忆是最不靠谱的,而人也是最容易健忘的,等事情过了,你还是有机会成家的,可你为什么没有成家呢?”
    “因为我爹娘都死了。”老人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在我媳妇儿安葬后的第八天早上,我爹我娘被人发现躺在那个深凹里。我爹脸色乌青,像是活生生给冻死的,可那个时候,还不到冬天,就算晚上再冷,也不至于把一个大活人给冻死。我娘跪在一堆小坟包中间,嘴里塞满了脏土,她是把自己给噎死的。我媳妇的死,我爹娘的死,再加上我女儿满月就不见了的事实,村子里的人很快就编了一个跟事实十分相近的故事。他们说,我那刚刚满月的女儿就是被我爹娘给害死的,我爹娘死的那么蹊跷,是因为我的女儿回来复仇讨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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