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出殡时,她依着公公的吩咐回队伍里取了祭奠用的香过来。递给刑如意的时候,听见她用极小的声音对她说着:“今天夜里,如意胭脂铺,我等你。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
    她想要的,如意胭脂铺的女掌柜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不是没有自问过,只是当她亲眼目睹了白天那一幕,再回想着宅子发生的那些事情时,就不由自主的选择相信她。
    深夜,她独自一人到了如意胭脂铺,却得到了女掌柜馈赠给她的一盒胭脂。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如意胭脂铺,又是如何返回家中的。整个过程,她都是稀里糊涂的,恍如在梦中一般。
    现在,她坐在了铜镜前,手里握着红色的蜡烛,眼睛却看着那盒胭脂发呆。
    “这不是普通的胭脂,涂上它,你就可以见到你想要见到的人。”
    催眠一样的声音不断在她耳旁响起,她紧抿着嘴唇,在心里回应:“我并不想见他,我只是……我只是想听一听他会对我说什么。”
    抿着得嘴唇松开,她将蜡烛置放在铜镜前,用打火石点燃。打开胭脂,先用指尖挑了一点,涂抹在两颊,用指腹轻轻匀开。铜镜中,那个眉眼处生了皱纹的妇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人。
    这果然不是普通的胭脂。
    她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甚至幻想着,若是早些年就去购了这盒胭脂,她也不至于只能嫁给一个打铁的匠人。天生丽质,再加上她的巧心思,就是做皇宫里的宠妃也是够格的。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铜镜里的烛火竟晃了起来。这一晃,让她从幻想中回过神儿来,她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那女掌柜说过,若想见到自己想要见到的那个人,就必须要重涂。
    她不再犹豫,而是用指尖一次又一次的从胭脂盒里挖出胭脂来一层又一层的涂抹到自己脸上。铜镜越来越黑,铜镜中女人的脸越来越白,而铜镜里她的两颊却是越来越红,此时若有人站在她的身后,大概会惊诧于自己看到了一个纸人,就是那种用来祭奠用的,脸颊涂抹着大红点的纸人。
    胭脂见了底,可那个她想要见的人却并未出现。大郎媳妇绝望的闭上眼睛,在心里念叨着:“骗人的,她果然是骗人的。”
    就在此时,敲门声自外面落到耳朵里。她转身,看着房门,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了过去。
    “谁?”她问。
    敲门声又起,这次听得更清楚,但门外依旧没有人回答。
    “是谁?”她又问,鬼使神差的用手握住了门栓,身不由己的向一侧拉开。
    门外,站着刘家大郎。
    她先是后退了一步,紧跟着眼圈儿一红,快速上前,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用力环住了他的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害了你之后,我才知道谁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
    刘家大郎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她仰头,看着他漆黑一片的眼睛。
    “没关系的,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还能想起我,我就知足了。”
    “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回来了,因为你。”刘家大郎将她放在床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还愿意跟我好好的过日子,一切就都没有改变。”
    “大郎!”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奇怪的是,眼泪滚过胭脂,胭脂却丝毫都没有晕开。
    “别哭!哭坏了眼睛,我是会心疼的。”刘家大郎拢住她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可……”她看着窗外:“可现在已经很晚了。”
    “你害怕了?”刘家大郎看着她,漆黑一片的眼睛里似藏着什么。
    她心里的确是害怕的,可在他的注视下,她只能违心的摇摇头:“有你在,多黑的天,我都不怕。”
    不等她话音落下,刘家大郎就抱起她出了卧房。他走得飞快,她却丝毫感觉不到颠簸,只知道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黑暗,很黑很黑的那种。
    “到了!”
    “到哪里了?”她攀附着他的胳膊,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私下看了看。
    “到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了。”刘家大郎伸手一指,前方亮了,她看见了一座桥。
    那座桥,横跨在一条已经干枯的小河上。那条小河,曾从她自小长大的村子里横穿而过,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干涸了,那座石桥也就废弃了。
    她清楚的记得,第一次遇见那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就是在那座石桥上。那年,她十二岁,已经有了自己的脾气和主意。他少年丧母,心中抑郁,便带了行囊来她家中小住散心。他们是亲戚,不管是按照辈分还是年纪,她都得管他叫一声哥哥。
    他是傍晚时候到的,而她随同爹娘一起站在桥头等他。她看着他从桥的那头走到了桥的中央,那时候,他还没有堕落,还不是有着一身臭毛病的坏男人,而是一个风度翩翩,能诗会文的俊俏少年郎。她看见他冲她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他带着笑的唇角上,她一下子就陷了进去。
    她是想嫁给他的,早先爹娘也是默许的。可是后来他变了,变得越来越吊儿郎当,越来越不像样,她和他只能私下里偷偷见面。直到,她和他被爹娘逮住,直到她由爹娘做主心不甘,情不愿的嫁到刘家。
    她也是想过要做一个好媳妇的,成亲之初,她也是安分守己的,可他却千方百计托人带了书信进来。他约她见面,她没有办法管住自己的心,也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去见她。尽管她知道,他每一次见她都是另有所图,比如图她的钱。
    可人往往都是如此,陷进去的时候,就分不清是非黑白,分不清究竟那个对自己才是真心的,究竟那个才是值得自己付出真心的。
    再然后,一切就变得不由控制起来。
    思绪如水,终结成冰,她恍惚的看着眼前那张脸,呢喃着说:“你是在这桥上见的我吗?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你是给我家送农具的时候见的我呢。”
    他忽得笑了,俯身,低头,看着她,问:“你看清楚我是谁了吗?”
    是谁?
    两张脸,开始不停地在她眼前交替,变幻,一会儿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他,一个是被她亲手害死的丈夫。她有些眼痛的揉了揉眼睛,再睁时,发现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身着黑袍的男人。男人脸很白,眸光很冷,浑身上下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你是谁?”
    “接引你上路的人。”
    “上什么路?”
    “黄泉路。”男人冷漠地对她说着。
    她下意识的想要逃走,却发现一根锁链从她的心口穿过。锁链很凉,她的心被冻得没了知觉。
    刘阿婆下葬的第二日,就是刘家大郎的周年忌日。
    家仆们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纸人。纸人做得精细漂亮,眉眼更是栩栩如生。家奴们都觉得熟悉,却一时间又说不上来这个纸人究竟像谁。
    身为家仆,很少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既想不起来,也就索性不想了。将纸人与别的祭品归到一块儿,带到刘家大郎坟前,一把火全给焚了。
    从坟地回程时,有个家仆突然提了一句,说:“我想起来那个纸人像谁了。”
    “像谁?”
    “像大少奶奶。”
    “你们看了吗?那纸人是谁送的,我依稀记得上面好像写的有字。”
    “是有字,可它认识咱们,咱们不认识它啊。”
    “行了行了,别说了,这要让大少奶奶听见,少不得给咱们一顿臭骂。”
    众人闭口,就好像那个话题从未被提及过。
    如意胭脂铺,正在打扫的喜鹊指着最上面的那个空格子问:“这盒欢颜怎么不见了?我记得昨个打扫的时候还有呢。”
    刑如意懒洋洋地打了个瞌睡,答:“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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