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塘了?”
    米行老板的嘴半张着,大概是没有想到会从刑如意的口中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亦或者说,他心里隐隐知道那个小女子会发生什么,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去深想,如今知道了答案,微有错愕。
    “我……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你会做什么吗?”刑如意问,目光落在米行老板的眼皮上。
    他眼皮微耷,似心中有颇多起伏。
    良久,米行老板的眼睛睁开,他看着刑如意问了句:“我能做什么?就算知道她那日是被村民们抬去沉塘的,我又能做什么?我与她非亲非故,不可能贸然前去救她。就算我张了嘴,我拦在了那些村民们的前面,你觉得那些村民们会因为我的阻拦大发慈悲或者网开一面放过那个小女子吗?我不是江湖演义里的侠客,我做不到,也做不了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女子去招惹是非。”
    “你说的很对。”刑如意点头:“虽然说的不太中听,但你说的是实话,而且是真真正正的大实话。活在这个世上,我们的确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去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做什么,你能给那个姑娘递一件衣裳,已经很好了,而且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知恩图报,前来找你。”
    “她来找我……”
    刑如意点头:“你既不知道那姑娘因何沉塘,必然也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当然,就算你知道,也未必在意。因为你做的是米粮生意,不是酒肆的,隔行如隔山,旁人在意的,倒未必是你在意的。”
    “酒肆?”
    “那姑娘姓颜。颜,不算是什么稀罕的姓氏,青田乡一多半的村民都是这个姓氏。姑娘的父亲名唤颜四郎,年少离家,机缘巧合下进入了一家制酒作坊。颜四郎勤奋好学,且善于钻研,不知运气好,还是旁的什么,竟让他在误打误撞下制出了一种新酒。这种酒,刚入口时,会觉得有些苦涩,继而口中泛酸,酸中却又带着一股子米粮的清甜。酒水入腹,会留下一丝辛辣在咽喉,继而生出些咸味儿来。
    这种酒,倘若拿去卖,必然不会有什么人买,可颜四郎自个儿喜欢。又是机缘巧合之下,有一个人喝了颜四郎所酿的这种酒,且从这酒里品出了五味人生,于是将这酒取名为五味酒,且带到了皇帝面前,邀皇帝与其一块儿品尝。”
    “御酒?”
    “算不上。”刑如意轻轻摇头:“人生艰难,不会有谁像颜四郎那样天天将这五味酒揣在身上。可皇帝有皇帝的考量,每逢年节,他便会将这五味酒赐给下属的官员,让他们仔细的品品。这天底下,只有颜四郎一个人知道五味酒如何酿制,他的身份,自然也就随着这酒变得特殊起来。
    按说,这制酒方子是传男不传女的,可颜四郎因为贪杯喝坏了身子,只留下那么一个女儿。颜四郎死后,这五味酒的制酒方子自然也就到了颜姑娘的手里。颜四郎有话,谁做了颜家女婿,谁就是这五味酒的传人。”
    “既是如此,颜姑娘她又因何被沉塘?”
    “自然是因为那制酒的方子。有颜四郎的话在前,颜姑娘的亲事自然也就变得热闹起来。这颜四郎是个只知道酿酒的,颜夫人更是个没有主意的,不等颜姑娘成年,这七大姑八大姨们就怀着各种心思热络的帮其张罗亲事。”
    “这样张罗来的亲事只怕难以让人如愿。”
    “的确。”刑如意点头:“在这七大姑八大姨的心里,将颜姑娘嫁给谁不重要,颜姑娘嫁过去之后能不能过好日子,或者说有没有好日子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可以从中间得到多少的好处。颜姑娘的亲事最终是谁说合成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过得并不好,她的夫家就是冲着她手里五味酒的方子去的。
    好在,颜姑娘并不傻,没有在成亲之初就被自个儿的夫君忽悠着将真的制酒方子交出去。可她那夫家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刚拿到制酒的方子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将颜姑娘除掉,然后独占。结果,颜姑娘被夫家陷害,说是与人相好,继而被同样心怀鬼胎的村民们给沉了塘。她的夫家也没能好过,拿着假的制酒方子自然制不出皇帝要的五味酒。
    这酒,制的好了,皇帝满意自然有所嘉奖。制的不好,皇帝恼怒,也会祸从天降。新酒制出不久,颜姑娘的夫家就被满门抄斩,罪名是欺君。
    至于这颜姑娘,本就是含冤沉塘,死后亦心怀怨恨,自然不肯乖乖离去。地府阎君无奈,便允诺可以帮颜姑娘了却一桩心事。这颜姑娘的心事,你兴许已经猜到了,那便是寻你报恩。
    你虽不知五味酒,但颜姑娘却诚心想要将这制酒方子留给你。知你夫人难孕,颜姑娘便想要为你留下一个子嗣。谁曾想,你竟留她不得,也留她的孩子不得。所谓以怨报德,大概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吧。”
    “我……”米行老板张了张嘴,继而道:“那只是她想的,我并不稀罕。”
    “也是,此事说来也不过是颜姑娘的一厢情愿,而你只不过是借着她的一厢情愿做了欺辱她,甚至是辜负她的事情。你助过她,她来报恩,你害了她,她来寻你报仇,这颜姑娘也是个爱憎分明的主儿。”
    刑如意说完,又补了一句:“眼下,可还有你想要做的?”
    米行老板沉思良久,最终无言的摇了摇头。
    刑如意跟着叹了口气。
    过了几日,府衙张贴公告,简述了米行老板离奇死亡的真相。这真相,自然是能够让百姓们接受的真相,例如畏罪自杀。
    捕快们在米行中发现了一处暗室,在暗室内发现了两具骸骨,其中一具头骨分离,骨状凄惨的是名女性。在其旁边,还有一具婴儿的尸骨,从尸骨大小判断,像是刚刚娩出的。
    想到平日里还算和善的米行老板私底下竟是个杀人凶徒,以往去买过米粮的人都感觉心里慌慌的。没有几日,这米粮店就被盘了出去,又过了数月,这原本贩卖米粮的地方就变成了一家当铺,据说当铺老板将其铺子里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那间发现了死人的暗室里。
    刑如意“凑巧”破了米行老板被杀的案子,与身为捕快的常泰和小盛子也就相熟了起来。如意胭脂铺开门营业那天,常泰亲自带着一众捕快前来恭贺。虽着的都是便装,可那些脸,又有谁是不认识的。
    因着这层关系,刑如意的胭脂铺子一直开的都挺顺当,就连京城里的那些地皮寻衅滋事,也都会绕着她的铺子走。很多年后,刑如意还是会问狐狸一句话,倘若他知道日后会发生那些事,当初又是否还会怂恿着她去关注米行老板的案子。
    若是不关注,她就不会与常泰他们相熟,若是不熟,兴许就不会有了后来的那些事情。
    刑如意问的认真,狐狸却回答的相当随意,他说:“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不能改变的事情,任何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是直到现在,他们依然在一起,且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记忆犹如潮水一般,快速的袭来,又快速的退去。
    待刑如意从记忆中艰难的攀爬出来,才发现,她已经与狐狸站在了如意胭脂铺的门前。匾额如新,纤尘不染,就连那门口悬挂着的灯笼,都像是新的一般。
    这胭脂铺,竟像是一直被人维护打理着的一样。
    正想着,那门“吱呀”一声,竟从里头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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