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中秋佳节前夜。
    这五天里头,杨广还是没有安生下来,继续坚定不移地在正式决定迁都丹阳之前,对抵抗势力采取高压措施。便在这几日里头,又有一位骁果军当中的郎将级别的高级将领,名叫窦贤的,被杨广下旨斩杀了。罪名么,当然是因为这个窦贤居然组织手下士兵成建制地逃亡,只是因为杨广派出数路将领追杀,才把窦贤捕缚归案,然后处死。
    其实,这个窦贤虽然是关中人,却已经是骁果军关中势力一党中的相对温和派了。窦贤死前其实已经通过骁果军内部这几日来越来越炽烈的谣言中,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息。只是因为他这人相对胆子小,不敢谋逆,所以哪怕到了这一步,依然只敢以逃亡来消极抵抗,不敢武力反抗。也正是因为深知此人之懦弱无能,司马德戡和宇文化及此前都没敢拉拢这家伙,谁知道就这样被杀了。
    这算是压倒骁果军中仅存忠诚度的最后一根稻草了——连郎将级别的高级将领都开始带着数千人规模的士兵成建制逃亡了,下一步该是谁呢?如果真的还有更高级的将领逃亡,下次就得宇文化及亲自逃跑才够资格让事态升级了。
    所以到了这一步,其实骁果军已经被逼入了两极分化的地步,非此即彼,要么忠君,要么谋逆,再也没有中间状态。以逃亡来置身事外的可能性。被杨广的高压残杀彻底堵死了。
    骁果军中那些关中士卒连同带领他们的将校一起,秣马厉兵准备了两天。气氛空前的压抑。以至于外行人都可以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
    这一日,黄昏申时时分——也就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杨广的嫡长孙十二岁的燕王杨倓原本准备入宫请安,结果行至江都宫与东面宫外沟通的内城城门芳林门一带时,他身边的贴身侍卫便发现此门被一伙临时增加的军士换防了。
    “殿下,芳林门换防了,都是咱原来不曾见过的人。可还要过去……原本巡视此门外横街的。该是右侯卫虎贲郎将冯普乐手下人马,冯普乐本人和他麾下四个都尉,卑职都是认得的,如今并不在其中。”
    “换防了?且住。”杨倓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已经颇为警觉,闻言掀开轿帘,探头出去看了一下,果然觉得气氛不对,只是稍一迟疑。他便果断地说道,“咱且退回去,别惊动了他们。你先带两个机灵的,绕到一旁水闸看看那里可还有空档——若不是寻常便每日巡视芳林门的宿卫。便不可能知道那道暗门。”
    “是,卑职遵命,这便去去就来。”
    杨倓的那个侍卫统领应下,便先让人把杨倓的轿子抬了退走一些,然后他自己带了两个弟兄再迂回过去寻路。芳林门外的守军对此没有丝毫警觉,因为杨倓此前并没有太过靠近芳林门,谁知道他是要进宫。还是恰好从宫门外的横街路过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侍卫回来回报,说是芳林门左边临近太液池的那道水闸在换防之后果然无人看守,杨倓立刻下令带着他从那里过去。然而因为没有舟船接应,只能是侍卫们泅水背着杨倓过去,好在侍卫们武艺都还了得,水性也是颇佳,倒是无妨。
    杨倓进入宫城之后,才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加恶化,原来不仅攻城外面的巡街和城门守卫被替换了,连宫城之内东西两苑通往正宫的内门都换了防守。杨倓知道大事不妙,更加不敢暴露行踪直接从东苑入宫,只让人跟着从东苑绕到正殿北方的玄武门,然后在那里让自己的侍卫带着信物去通报。
    “陆统领,你过来,一会儿你带着这个信物上前,便与守门都尉如此说道:燕王突发风疾,垂危在即;恳求得陛下垂见,然重病不得起动,还望陛下垂怜出宫探视。”
    侍卫头目自然是要遵命的,然而此刻却犹豫了一下,反问似地提醒杨倓:“殿下,如若宫中内外果真被贼人隔绝,这玄武门附近乃是重中之重,断不会贼人只控制东西两苑却漏过此门的。卑职此去若是不济,卑职自己殉职固然无妨,可是殿下行踪若是暴露了,惹来搜捕……不如殿下且先从原路从太液池水闸退出芳林门,卑职再去通报。”
    “不行!若是某这便退走的话,皇祖父若是答应了,咱也没法第一时间告变。某选这玄武门来是有原因的:你却不知,皇祖父自来江都,不仅依赖骁果军宿卫宫禁,在玄武门内更是养了五百精锐甲士,唤作‘给使’,俱是从丹阳精兵中选择,最为支持迁都,而且皇祖父还给五百给使每人赏赐宫女为妾,恩宠非常。这些人是绝对不可能背叛皇祖父的。
    贼人若是真要对玄武门下手,最多也就是从外围断绝消息,不可能杀进门中,内外尽皆控制。所以此番你去的话,如果贼人果真不肯放行,你便鼓噪起来,务必让门内的给使军听到动静,如此他们便会警觉,咱给皇祖父告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侍卫头目自己当然不怕死,听了杨倓这样坚持,也就没有再说,当下依计而行。杨倓躲在远处树木荫蔽之处观察,却见那侍卫头目近前之后,不知说了什么,果然被人拿下了,不过他好歹在被拿下之前高声鼓噪呼喊,试图给玄武门内殿的侍卫报警,然后马上遭到了乱贼的围攻,双拳难敌四手被砍死在门外。
    杨倓冷汗直下,眼见那些反贼开始散开撒网搜捕,而宫门却迟迟不开,似乎里头根本没有皇祖父安排的给使军当值。杨倓叫苦不迭,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带着十几个侍卫从树木丛中赶紧往外退去,试图回到太液池附近潜逃出宫。
    原本么,历史发展到这一步,我们的皇太孙殿下当然是应该被乱贼堵截逮住,最后惨遭杀害的了。然而此刻,一切却发生了改变。
    杨倓刚刚潜回到太液池边。还没来得及下水。便突然从一旁窜出来一彪人马,约莫也有七八个人的样子,杨倓的侍卫当下就要动手,却被来者为首那人制住了两个,然后压低声音用严厉的语气制止杨倓的侍卫动手打斗。
    “燕王殿下,且让你的人住手!小心暴露行踪!妾身是独孤盛的女儿独孤凤,今日便是察觉宫门内给使军动向不对才偷偷潜越出来,免得有宗室子弟自投罗网的。”
    听了来人那娇怯怯的女声,侍卫们才停下手。杨倓脑子一转,就反应了过来:“你是独孤盛将军的女儿独孤凤!那你不是姑父的妾侍么!”
    “殿下说的不错,妾身确是萧驸马的妾侍。”
    杨倓从小聪慧,虽然如今才十二岁。不明男女之事,但是对于亡父杨昭生前为自己定下姑父萧铣的女儿萧月仙为妻一事还是很清楚的。这些年也亏的他二叔齐王太不争气,让皇祖父厌恶,所以他才没怎么需要萧铣这张牌的助力来帮衬自己。眼下惶急之中得到如此助力,当然是喜不自胜。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独孤……姑姑说与小王知晓。”
    独孤凤年纪比萧铣和南阳公主是要小上六七岁的,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光景。被杨倓唤作姑姑着实有些羞赧。不过他既然是萧铣的妾,被南阳公主以妹相称,杨倓叫她一声姑姑也不算错。
    “妾身不敢当殿下如此称呼。我们便长话短说吧。殿下且随我来这边躲避。”
    独孤凤说着把杨倓带离现场,隐匿到了宫城内廊一处僻静的所在,而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果然很快就被一股贼兵路过搜捕了一番,如果刚才留在那儿,此刻已经凶多吉少了。就算他们能够通过太液池逃出去,水面上毫无遮蔽,外头的贼军也会很快发现这处漏洞而让外头巡街的士卒堵漏。而此刻也唯有不急着出宫的话,只要有人熟悉宫中地形,藏匿一阵子反而容易得多。
    “殿下,驸马离开江都出兵时,心中惭愧,觉得这段时间陛下对关中兵逼得太紧,恐怕会出大事,但是又没有确凿证据,加上驸马的堂兄被裹挟为贼,当时驸马处境尴尬,贸然进言只怕被陛下当成攻讦同僚,这才按下不表。不过当时为防万一,还是让妾身偷偷回宫,到父亲身边当值,伺机观察,以免关中兵趁着驸马带领江东兵外出的时候发难。
    如今作乱之人具体是谁,妾身还未能查明。但是昨日有宫卫郎将裴虔通与陛下的妃子魏氏见过面,当时裴虔通入宫的记录还在案。妾身也是奇怪为何有外将不避宫禁不怕处罚,要与后宫妃子见面,所以才警觉留心了。谁知今日一早,魏氏便假传陛下口谕,说是中秋佳节在即,然明日有要事不能放归众人,也不能给诸宫禁侍卫赐宴,所以让五百给使今日提前一天调假——所以殿下恰才到玄武门的时候,你手下那位侍卫高声喧哗,门内也没有给使接应。”
    杨倓恍然大悟,原来这伙贼人已经连杨广的妃子都有收买成功了,怪不得杨广原本有恃无恐的宫内死士都被调开了,也难怪杨广会因此而疏忽大意,因为这种情况原本根本是不可能想到的。至于反贼头目方面,至少如今裴虔通是反贼之一已经明确了,但是另外还有谁是主谋,依然不得而知。
    “那皇祖父那边怎么办?为何独孤姑姑你不去宫中告变呢?”
    “他们动手拦截殿下之前,还不曾动用武力,谁人敢确信他们的最终图谋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眼下殿下最要紧的是赶紧保存自身,先藏起来,不要以身犯险。向陛下告警的事情,交给妾身与家父便可。当然殿下若是能亲笔手书一份密折交给妾身带进去,这样若是真有机会见到陛下时,也好取信于陛下。”
    惶急之下杨倓也找不到纸笔,便撕下一幅衣袍,就要咬破指头写血书。旁边的侍卫看着惶恐,赶紧拿出佩刀自己在手臂上刺出血来让杨倓蘸着写。不一会儿短短数十字写就,言辞也不啰嗦,交给独孤凤收好。然后独孤凤交代杨倓继续躲在何处,她自己便离去了。
    ……
    杨倓发现异状的时候,就已经是申时了,这一番折腾,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到了酉时过半,宫禁已经落下了锁钥。哪怕独孤凤是殿前亲卫将领独孤盛的女儿,也没法不知不觉回到宫里。偷偷巡查了数处发现果真到处都是骁果军替换了原本的宫廷禁卫当值,显然除非有骁果军的招牌之外,其余人已经不可能回到内宫了。
    萧铣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独孤凤,所以独孤凤好歹还是真心希望救下杨广的。更何况,独孤凤的父亲独孤盛还在内宫当值,她深知父亲是杨广从晋王府时候就带出来的心腹侍卫,绝对不可能叛变,若是杨广遇险的话,独孤盛肯定也会死战殉国的。
    独孤凤几乎要抓狂了,最后好不容易才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当年在少年时候,还和自己一起担任过萧铣的侍卫。只是后来朝廷招募骁果军后,才投入从军,在征讨高句丽的辽东城战役中因为先登之功被封为朝请大夫。此后数年,积功也做到了郎将级别。
    这人便是骁果军虎贲郎将沈光了。沈光是吴郡人,对于杨广迁都南方肯定是拥护的,而且和萧铣终究有故人之情。独孤凤可以断定,就算这次谋反的首脑都是骁果军当中的将领,沈光也绝对不可能参与其中。
    只是沈光的营地并不在宫内,他也从来不管宫廷宿卫。此刻再潜出去与沈光接上头,再设计接应,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独孤凤还是决定去做。最后时刻,她想起了萧铣临行之前的告诫,让她一切以保全自身力求稳妥为上。这让她心中颇有一股暖流涌过,她知道夫君从来都不似别的权贵那般,以玩物视小妾,如果自己出了什么意外,萧铣肯定会很伤心的。在此刻独孤凤的心中,只有萧铣和独孤盛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至于杨广,终究在一个女人心中要靠后一些,哪怕他是皇帝。
    戌时初刻,天色已然全黑,潜行躲避了数处巡逻队的独孤凤,总算是摸到了沈光的军营当中。守门的士卒很快拦住了这个不速之客。独孤凤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拿出一件萧铣赏赐的信物,让守门士卒立刻交给沈光。她相信和萧铣接触过多年的沈光会认得这东西的。
    果然,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沈光便全身戎装冲了出来,接了独孤凤入内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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