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眼看转入了萧瑟的十一月,江南虽然温暖,但是最多再有一个月也就要下雪了。往昔时光,这些时候百姓都该进入农闲时节,无所事事地宅在家里,如同即将冬眠的兽类一样减少体力和脂肪的消耗,然后每天就吃两顿稀的,勉强挨到过年。
    不过今年却颇有不同,杭州城外,好几处似乎都成了大工地。疏浚西湖的埋头深挖;疏通西溪河地疏通西溪河;在城北寻址打井的打井,足足筹集了八千多丁壮搞着各种各样的建设,处处干得热火朝天。
    作为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次试探,官府也没有许诺工钱,只是提了几点:首先,今年朝廷规定的二十日徭役,折算至这一番折腾里面,所以每一个按律令应当服徭役的丁壮,至少二十天是躲不过去的。
    其次,今年干活由朝廷负责口粮,无需百姓自备干粮,不过若是选择只干二十天的人,便不能领导代表着好菜好饭的竹筹,官府只管两顿稀的,吃不饱只能自己另想办法;而若是认了愿意多干些天数的,在官府那里备案画押摁了手印,就可以享受管饱的伙食,而且不管干多少天,都是这个伙食标准。如果有特别出力的,每个村的丁壮还可以推出前五名,得到每日带掣一妻一子吃大锅饭的资格,别的各种干活激励另算。
    整个过程,一点钱的事情都没谈起,但是依然引来了那么多人干活。不过这倒不是说萧铣如今花不起这点小钱,只是这个口子目前还不是开的时候,万一被人攻讦就麻烦了,可以试试水了解民情的抗压能力,也是好的。而且在工程筹备中,他们好歹还用了点儿别的手段,最主要的便是按照民户的户口住地,把百姓尽量分配在距离自己家乡近的地方干活,并且让乡佐士绅们宣传:这些水利修了之后,来年都是本村本土的农户自个儿灌溉方便田亩增产,都是在为自己干。这样一来,部分工地的施工积极性就更高了,只有西溪河那边因为农田稀少,本就多是沼泽地,只能从远处的乡村隔着一二十里地找人来干活。
    或许有局外人路过杭州,看到这幅景象,定然会以为是做了地方官的萧铣私下违规开了常平仓什么的,才为这么些人筹齐了这么多口粮——毕竟一个县城里的壮劳力,起码被他拖来了三分之二为他打工,这个规模可是不小了。
    但是实际上,为这些施工筹粮的事情完全没有这么艰辛——上个月接见各处乡佐的酒宴上,萧铣虽然只说了来年的一些安排,并且送了农书,绝口没提摊派的事情,但是能够做好地方上实际基层工作的人,谁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县尊出了至少价值两三千贯本钱的诚意,他们好歹也得想办法找补一些钱粮回去,不说是摊派把,那至少是“主动募捐”也行。
    众人都是心中有度的,明白如今一整套新出的《齐民要术》,至少也要值三五十贯钱。但是做乡绅的自然不能说官老爷送你多少礼你就回多少,而且书是雅物,不比那些明摆了勒索的财物往来,至少也要添个几倍回礼。几十家乡佐和士绅,以吴山镇的顾老庄主和近江乡的沈员外最为势大富足。顾老庄主足足纳捐了八百石稻米作为回礼,沈员外出了六百石,加上五口猪羊慰劳;其余往下的乡绅有出四五百石的,有出三百石的,不过三百石也就是最低标准了,并没有再少的。
    江南富庶,粮米价钱低廉,刚刚秋收的时候,斗米只要十几钱出头,所以一石也就一百多钱,一贯钱足可买七八石粮食。便是到了过冬后春荒的时节粮价起来一些,也才突破斗米二十钱。五十贯钱在十月末入冬的时节,直接买都能买到将近三百石了。乡绅们的捐赠自然不好意思再少。
    县中大户,为了萧铣义赠广撒《齐民要术》这件事儿,居然便筹集了总数将近两万石的粮米,这个规模也着实颇为可观了。就算按照每日供应一万人饭食,每人每日供米一升半,那都够这些民夫吃小半年的了。
    当然了,对于这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萧铣也没有盲目乐观。现在可以只谈管饱不给发钱粮就让人干活,那是因为这些水利都是本来利民的——确切地说,是利本乡本土之民,所以他们愿意干。但是如果来年开工修运河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些力气花下去,受益的可不一定是本乡人。
    ……
    钱塘门外,城北的连片农田阡陌之间,萧铣带着刘三刀和沈光坐在马车内,匆匆从一个工地赶到另一个工地巡视,总有一些此前想不及的细节需要指导。
    “又是一口六丈才出水的深井!嘿,果然还是甜水,真是神了!”
    “这都是这一带第十五口了!真了不得,萧县尊莫非真是能掐会算的,怎得连这些都懂?”
    几个力壮的民夫正在欢庆打井出水,一旁监工本工段的乡佐绅士便过来吆喝着:“快把井檐拾掇干净再废话,砌了口子!可别污了水质。你们这些个懂啥?这寻脉找水的本事也是‘堪舆’的一种,啥能掐会算,不懂就别瞎说。唉,不过说来也是邪了,原先这些年,咱本乡本土的,也都找地质酥松容易出水的地方凿挖了,这州城里水井何止上百?大半都是苦咸之水。别说喝了,便是浇地都不如苏州那边的打粮食多。”
    民夫乡佐们正在欢庆之间,有眼尖的看到萧铣一行视察的官员来了,又是一阵欢呼,少不得有百姓箪食壶浆过来嘘寒问暖,探听消息。
    萧铣听了众人的疑问,当然不会去解释什么了,唯有故作高深继续保持神秘感而已。
    其实杭州城里水咸土碱的问题,他前世大致上也是知道的。一方面是距离钱塘江太近,地质又疏松,加上钱塘潮经常可以把海水倒灌入江,所以杭州相当一部分砂质的浅层地下水都是带点苦咸的饮用灌溉都不太好。要想用清水,就只有想办法在有相对坚硬地盾型构造的地方打深井,让周边渗过来出水的地层都足够深经过足够多层的表层过滤与吸附,把地质过滤的潜力充分挖掘出来。
    不过按说萧铣不是学地理和地质的,所以就算知道这点粗浅的原理,按说应该也不会找这种地质结构。可惜的是,他后世毕竟在杭州城里打拼了十几年,也知道城北武林门附近有一个地段名叫“百井坊”,相传是唐末吴越王钱镠在杭州穿井惠民的遗迹所在。如今开皇末年,虽然城北还都是低洼地,城墙最北面距离后世的武林门也还有三个街区,但是靠着估计,萧铣好歹可以估摸出百井坊大致在哪一代。把这一块地方指给民夫们去努力掘井只算是一个试点,只要试点成功了,解决了地下水的深层滤净后取用问题,后面就可以找专门看地质堪舆的风水先生按照这个结构勘测便是了,萧铣也就搭不上手了。
    连续打井成功后,萧铣在这一方乡民眼中几乎成了神人一般,城北数万亩田地眼看着便能来年品质提升一个台阶。萧铣却也没空多留,勉励了一下,就往西沿着西湖北岸,折向西湖疏浚的工地。
    在那里,后世唐宋两朝本该由白居易和苏东坡修筑的白堤和苏堤,如今已经开始动手了,每一条堤至少有两千壮丁干活。按照萧铣估计的趋势,这冬天两个月下来,只怕将来白居易和苏东坡的冠名权都要遭他毒手。
    疏浚的活计,也算是最接近修运河的工程了,对于来年的大事也算是重要的练手机会,尤其是对于希望了解这个时代一些施工技法基础的人来说,就更需要好好观察。
    萧铣赶到工地,也顾不得别人的客气谦逊,亲自在刚刚成型了几百步的土堤上行走,查看众人的进度。
    这个时代的西湖淤潜得很厉害,其实就是个大沼泽而已,很多地方还没不到人腰。岸边和堤边的民夫,都是一杆铲子一个木质的挖斗便开工了,纯粹靠着人力把一斗一斗的淤泥土方挖起来,然后堆在堤上;十一月的冬日,照样有干得光膀子挥汗的。
    再往稍远的深处一些,还有驾着竹筏木筏的人,或两三人一组,在筏子上用套在长竹竿上的木挖斗往湖底掏。挖了一斗,还得提着杆子拎起那么半丈高,好吧土倒在木筏上堆起来,一艘木筏装不了几石淤泥便堆得满满当当,吃水都漫过了民夫脚背,便需要划回来把土倒了,再驶出去。一开始挖的地方距离新修的堤不远这么一次次折返还看不出问题,但是后面效率便明显低下了——挖不到五分钟,就要花十几分钟甚至更久的时间折返一次把挖出来的淤泥堆放后再返回,显然太没有效率了。
    “看来疏浚湖泊和疏浚运河还不一样,运河最宽也就四十丈,挖了的泥最远也就只要运二十丈远。这湖面如此广大,这般操作,湖心何时才能疏浚完?不行,看来得让将作监的人鼓捣一下,能不能弄些耙犁一般的器械,用来把远处的淤泥往近处刨。嗯,要不便是让官府出资造船也行,用上载量更大的船来运淤泥。”
    萧铣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让人在一旁拿纸笔记下。他的脑洞也是越开越大,一条条凭着后世包工头可以想到的节约成本的点子,纷纷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旁边书记的人也很快就记了满满当当好几页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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