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原委或许还要从数天前说起。
    许是因为杨素的寿辰临近,而且这次寿辰又是他登顶人臣之巅后第一次,又逢击败突厥杀都兰可汗这样的庆功场合,所以朝中重臣筹备贺礼都极为用心。在杨素寿辰之前,大兴城东市的奢侈品行业居然好出现了物价的明显整体上浮——谁让京中高官们纷纷出手寻找稀罕之物给杨素贺寿呢。
    杨素有一位侍妾,便是原先南陈的乐昌公主,是杨素当年领兵灭陈时,从南陈宫廷中掳获回来的。不过杨素也算是怜香惜玉之人,而且内有悍妻郑夫人挟制,不敢太乱来。当初掳得乐昌公主纳为侍妾时,也是借着兵荒马乱的时候原南陈驸马官拜侍中的徐德言失散无踪的机会,软硬兼施迫使乐昌公主就范的。
    乐昌公主与丈夫失散,又无依靠,从了杨素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杨素原本以为这桩事情便算是摆平了,何况如今已经八九年过去了,谁还会想到此事会出变故呢?只是在杨素高枕无忧的同时,乐昌公主却是暗中始终不放弃寻访驸马徐德言的下落,让服侍在她身边的忠心阉奴——也就是一个前陈时的宦官——常常拿着半面破铜镜去大兴东市叫卖。为了防止不知就里的外人买走,乐昌公主使了一个心眼儿,让阉奴喊出十五贯钱的高价,如此一来,除非是知道事先约定暗号之人外,想来是不可能掏这么大价钱买一面破了的铜镜的。
    数年寻访,皆无所获。直到这次杨素寿辰之前三天,许是因为这阵子大兴东市太过热闹,所以卖破铜镜的疯子被许多人口口相传,终于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多年不知乐昌公主踪迹的前驸马徐德言出现在大兴东市,用十五贯买下了破铜镜,和服侍乐昌公主的阉奴接上了头。
    徐德言拿到破镜之后,取出当年南陈亡国前夜他亲手打碎的铜镜另一半比对,果然完全吻合。便在铜镜上提了一首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然后让阉奴送回。
    乐昌公主见镜,既喜极而泣,又悲从中来。喜丈夫尚在,悲杨素不一定愿意放走自己。柔肠百转之间,在铜镜另一面也题诗一首:“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
    这一对吟和的诗作落到了杨素手中,杨素感动之余,也微觉愠怒。不过紧要关头,乐昌公主也私下使了点儿小心眼,让杨素的正妻郑夫人也知晓了这件事情。
    郑夫人可是大隋有名的悍妇。想当年开皇四年时,当时杨素的官职还只是御史大夫,有一次郑夫人和杨素吵架,杨素盛怒之下骂了一句:“吾若为天子,汝定不堪作皇后。”而郑夫人被杨素这般骂了一句之后,居然直接入宫控告杨素口出谋反大逆之言,皇帝杨坚听了之后也是大怒,把杨素削职为民,知道开皇六年时才想到重新启用。夫妻斗嘴都能让杨素罢官两年,可见郑夫人的性情完全是鱼死网破也要气场压住男人的悍妇。
    如今,听说乐昌公主的正牌老公找上门了,郑夫人当然更加逮住了发作的机会——乐昌公主在气质美貌年龄气质上都要完爆郑夫人几条街,郑夫人早就寻思着怎么撵走这个比她更受宠的对手了,现在对方主动想走,岂不是快事一件!原本杨素还在犹豫要不要放走乐昌公主,结果被郑夫人扯着耳朵厮闹了一顿后,只能是乖乖放乐昌公主与驸马徐德言团聚。
    然后郑夫人还送了乐昌公主一大笔钱作为安家费,名义上是“帮助乐昌公主重回江东安家”。实际上潜台词么谁都知道:滚得距离京师越远越好,不要再让那个老东西找到你。
    世人不明就里,这几日听说了杨素的这桩事迹,纷纷称颂杨素盛德雅量,成人之美。殊不知,背地里的杨素真是拍桌子的心都有了,完全是家中悍妇所迫啊。
    萧铣听杨洁颖把这其中前因后果条分缕析地说完了,自觉也是瞠目结舌。
    他前世读史,确实也觉得发生在杨素身上的很多奇闻轶事匪夷所思。比如说在“破镜重圆”“成人之美”这些典故中,无论是徐德言还是李百药找上门来,勾搭走了他杨素的小妾,杨素都是“雅量非常”,见对方着实真心相爱,便居然把自己的小老婆送人。而杨素晚年的典故如“红拂夜奔”中,杨素往往被描绘成好色纵欲无度,嚣张跋扈占有欲极强的人。前后反差之剧烈,令旁观者莫衷一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采信。
    如今,萧铣才算是知道:其实这些典故的描述都是对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是会变得。早年的杨素和晚年的杨素完全不是同一种性情——而分歧,就出在他正妻郑夫人的生死上。郑夫人是仁寿元年病故的,比杨素早死了五六年。那些表现杨素“雅量非常”的典故,恰好都发生在郑夫人死前,而“红拂夜奔”则发生在郑夫人死后。
    一个被老婆压抑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在终于完成了“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个走向人生巅峰的事业链之后,突然变得放纵无度觉得前面半辈子都白活了,这丝毫不奇怪。
    念及于此,萧铣暗自庆幸他早了数年发现了张芸。否则的话,按照她自己的计划,数年之后再想办法出走,到时候郑夫人一旦死了,杨素肯定不会松口,那就只有作为逃奴这一条路子了。而且现在张芸年纪还小,虽然清秀,姿色却没有完全长开,想来杨素还不至于hentai到对这种年纪的小萝莉有什么直接的色欲,要离开也容易一些。
    萧铣是深知那种见不得光的黑户口的苦楚的,能够不做逃奴当然还是不做的好。尤其是当他了解到张芸的身世并不是如那些传奇话本上所说的红拂身世那么不堪,正常净身出户的话还是可以有个好人家的身份的。
    ……
    和萧铣约定了等到乐昌公主事件的余波过去,再帮忙办张芸的事情。随后杨洁颖便利用自己可以轻松出入后宅的条件,前去和张芸接头,好把这个消息告诉对方,让对方稍安勿躁——萧铣毕竟是男人,被杨素的婢女送出后宅,可就没理由随随便便再进去的道理。
    “怎得这几日突然之间又冒出了个亲戚,还都是年纪相若仿佛的妙龄少女……该死,我为什么要加个又字?”杨洁颖穿过后宅的园子,一边走着一边拿眼睛扫着两旁的假山,试图找出萧铣口中说的那个会拿着一个鲜红绦云帚和她故作邂逅的婢女,可是找了一会儿都没看见,便先找了一处石桌石凳坐下。
    “我明白了,定然是小姑姑的事情,让我不经意加了个又字。小姑姑和他差着辈分呢,怎么可能有事?不要多心,不要多心,要镇静……不过一会儿要见到的那个‘芸妹妹’可是真个辈分年纪都相若的。哼,不过侍婢出身,能有多少气度教养,有什么好怕的。”
    杨洁颖心中想着,目光的搜索不由得迟钝了下来,等到一个如同一抹红云一样飘逸的纤细少女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才回过神来。那少女婢子打扮,果然拖着红绫丝绦的云帚,拂拭了一下杨洁颖面前的石桌,然后把一盘洗净的果子放在杨洁颖面前。
    “这位小姐是来参加主公寿宴的吧,怎得游玩至此,且用个果子吧。”张芸压了一下自己头上的骨钗,把脸凑近杨洁颖,略带促狭地细声说道,“定是南阳郡主了吧。婢子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
    “嘎吱——啊,这杨梅怎得这般酸?果然要五月天的杨梅才是熟透了的,哎呀不吃了不吃了。”杨洁颖捂着腮帮子,一边心中暗恼定然是自己刚才心中思忖,不小心自言自语说出声来了,倒被对方看了笑话,当下借故收敛心神,想着在气场上找回场子。
    所幸场子不用找,自己就会上门。杨洁颖定神细看了一番张芸的姿色容貌,心中马上放心了不少——对面这少女,起码比自己低个两三分,就算考虑到对方如今条件差,素颜没得打扮,那至少也是低一两分的。而且那气质仪态,哪有自己这般贞静娴淑?这么一想,杨洁颖便满面和煦地摆出了要罩远房表妹的姿态。
    “听说你是张主簿的孙女?果真是……爽利得紧,让姐姐看了着实喜欢。救你出去的事情,萧大哥已经和我说了,姐姐自会帮你。不过你也是在府上混得久了的人,乐昌公主前阵子刚刚走脱,这种事儿上杨仆射只怕性子不好,总得等平复一些。不然马上提出你的事儿,岂不是活脱脱打了杨仆射的脸;教人以为杨仆射因为惧内,是个人都能从他府上捞出女人来?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以姐姐的手段,两个月也就把你捞出去了。”
    说着说着,台词也不用编,便越来越顺溜,最后还真有一番款款之态,很是自信。
    张芸虽然豪爽,不以身居奴婢为卑,可被杨素安排在左近伺候,待人接物也是经过见过的,这一点上反而比之不能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有优势。故而她一听,也就知道杨洁颖救她出去却是诚心,但是总归有两分酸意在里头。当下莞尔一笑,也不拿捏,直言道:“杨姐姐,我虽然喊你表哥一声‘萧大哥’,不过你可千万别误会什么。要是有什么忌讳的话,救我出去之后,你就别让我跟着服侍你了,赏我个白身任我自去,岂不是就不会碍眼到你的好表哥了——唉,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四月杨梅酸不假,枇杷可是正当时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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