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两世记忆的觉醒,让萧铣可以断定“对南梁皇族中抵抗者的遗孤一定要斩尽杀绝”这个决断仅仅是来自于隋文帝杨坚本人;而如今的晋王未来的隋炀帝杨广在这个问题上则是持截然相反态度的。那么,萧铣是断然不敢在欧阳询面前提出让他这次就跟着智顗大师下山去扬州这种话的。
    不过,其实好生分析一下人性,也能看出一些亲疏端倪。对于杨坚来说,兰陵萧氏的遗族如今不过是他一大群儿子当中的某一个的妻族,而且这个儿子还不是太子,所以兰陵萧氏当中的死硬分子后裔,自然是不会刻意去饶恕的了。虽然萧岩等人已经死了六七年,当年统一战争中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淡化,而且萧氏中的其他人都已经显得非常驯服,逐渐融入了关陇门阀集团。
    但是对于杨广来说,兰陵萧氏是他一个非常重要的外力臂助,而且兰陵萧氏越是混的不好,就越没退路,越需要全力支持他杨广,这是一种一荣俱荣的外戚与宗主的关系。如今萧氏自然是没有作为南朝皇族时的权力和兵权了,但是作为一个绵延齐梁两朝统治南方一百多年的世家,其背后的名望文气诗礼簪缨依然是当世罕有的。
    或许,也就只有那些代表着“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寥寥数家可以勉强相比。而北方的关陇集团也好,五姓七望也好,或许势力和军中威望要强得多;但是在“诗礼”二字上,和胡人杂处二百年的北方望族,是不能和南朝一直保持纯正汉人衣冠魏晋风流的萧王谢顾陆等家族比的。
    再加上,自从南陈灭亡至今,晋王杨广身上还有着一个“扬州总管”的官位。在杨坚看来,考评杨广的才能政绩,有一条最明显的硬杠子,那就是灭陈后所取得的江南统治区的安定繁荣财赋税收缴纳率。江南安抚得好,杨广在杨坚心中的能力印象分就会飙升,江南要是还有人“心向前朝”局面不稳,那就是杨广办事无能,怀柔不力。
    别人或许不知道杨广有取代乃兄杨勇的野心,可是两世为人的萧铣还能不知道杨广的野心么?作为一个亲王,如今做着扬州总管,要想把太子的墙角给撬了,没点大政绩作为后盾,可能么?这种情况下,安抚好一切曾经反抗过大隋如今又“悔过”了的重要人物,树立起一个既往不咎的标杆,对于杨广来说就再重要不过了。
    说白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萧铣很有把握,只要不在杨坚杨勇面前出现,而仅仅和杨广或者萧妃接触,目前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在这个问题上,杨广需要一个“千金市骨”的例子。
    何况自己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总角少年,正有人畜无害天性纯良的牌可以打呢。就算当年爷爷和叔叔起兵反隋过,那时的他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孩子,是无辜的。哪怕是这类大案的现行犯,一般来说对于这些身高连车轮子都不到的小孩子也就是一个卖为奴隶或者圈禁的下场罢了,不会有生命危险。
    魂穿重生后的萧铣,想要借着大师赶赴扬州给萧妃做经忏解厄的机会,重新和姑母搭上线。可是他不能把自己的考虑直接和欧阳询明说。
    毕竟他最有力的论据,就是他知道杨广和杨坚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见相左。而这个论据,他是依靠对历史的先知才得出的,所以不能直接拍着胸脯对欧阳询说:“我知道我这个姑父有野心,所以对他老婆的娘家人很好,极尽笼络之能事。”
    他试探着好言好语正面向欧阳询请求,让他带着自己追着大师一起上路,果然被欧阳询断然拒绝了。
    既然如此,只有想别的办法了。幸好欧阳询很关心师弟的伤势,一直没有丢下他自己跑开去休息,所以萧铣还有的是机会劝说。
    萧铣躺在垫子上思忖片刻,决定先套套话,从自己的伤情入手:“师兄,白天小弟这伤,可是请了医匠看的,还是……”
    “当然是大师帮你看的,师弟你这身份可是不能见光,寺中僧众也只有灌顶普明两位师兄知晓你的身份。既然要保密,又怎好从外头请医匠?而且当时紧急,时辰上也来不及。大师看了后,说是磕破了不少,还被竹刺伤到了额前血脉,大师费了不少手脚,先用药汤洗了,又敷了好几方灵药。不然你也不得这么快醒来了。”
    原来是钝器击伤加上毛竹片的毛刺刺伤……萧铣略微整理了一下伤情,又从欧阳询的言语中总结出了一些别的有用的信息。比如:大师是懂医术的,而且医术还不低。自己的便宜姑姑萧妃得了重病,要请大师去做法事解厄,说不定也是安慰疗法和正规医术结合,而不是光靠神棍那般手舞足蹈念经忏悔一番就解决问题,那不科学。
    既然大师医术精湛,自己要想追上去,少不得要在自己的伤情上动动脑子了,如果说自己受伤后有可能有反复,以至于庸医都治不好,非要大师亲自出手才能救回命来,那么自己恳请欧阳询带他去追大师的事情就会少掉很多阻挠。
    毕竟,出远门只要不被挖出真实身份的话,还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而重伤若是放着不治,可就是十死无生了。
    “怎么样想一个假装伤情反复的说辞呢?磕伤这种普通外伤肯定是不行的,竹刺的刺伤么……”萧铣顺着思路默默想着,随后三个字瞬间跃入了他的脑海,“破伤风!”
    想到这里,萧铣就抬起手臂,熟极而流地“哎呀”痛呼出声,让在一旁看护的欧阳询好生紧张。
    “师弟你怎么了?可是又有牵动到伤口了么?快快躺下便是!”
    “不是,外伤已经不打紧了,小弟乃是觉得伤口深处奇痒难禁,而且有阵阵晕眩如……风邪入体一般,莫不是中了……恰才清创时不慎,留下了破伤风的根子?”
    萧铣此言一出,这下轮到欧阳询傻眼了:“破伤风?那是啥?”
    这种病根本都木有听说过啊有木有!小师弟怎么受伤之后一下子多了那么多听不懂的词?
    萧铣偷眼观察欧阳询的反应,知道自己没赌对措辞,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从症状上曲线描述,争取能让欧阳询理解。
    幸好欧阳询也是跟着大师带发修行这几年,懂了一些粗浅医理,对于小师弟懂一点医术这事儿,也想当然地归纳为“肯定是小师弟跟着大师身边时,在医术上下的功夫更多”,没有往深处怀疑。两人如同猜哑谜一样试探了一番之后,欧阳询才拍脑门说道:“师弟说的可是‘七日风’?据说那种病症也是因由外伤刺得深了,且刺伤时所用的锐器有铁锈污秽等不曾清楚干净,便有可能染上此类风疾,若是不治,不过七日便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七日风,便是古代医书对破伤风这种疾病的记录名称。
    “对对对,就是‘七日风’——小弟怀疑自己便是染了这种伤情,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不能追上恩师,让恩师重新诊断更换药方,只怕是便只有七日可活了。”
    这话一说出来,欧阳询也没辙了,总不能看着师弟死吧?
    大师虽然是被左翊卫的精兵赶着带走的,但那是考虑到大师的年纪,肯定不是骑马,最多是坐车赶路,所以要想追的话还是追的上的……让小师弟找个由头追上去同行,也不至于惹左翊卫的官兵们怀疑。
    既然如此,总比在临海地方大张旗鼓遍访名医要安全一些,毕竟如今的临海县只是四五千户人家的小县,能治七日风的名医说不定还找不出来,若是要赶去会稽才能寻到得用的医匠的话,那排场就大了,一个小沙弥得病让人如此劳师动众,别人不会来查你么?
    这几个念头转完,欧阳询便算是屈服了。
    “好吧,既是如此,师弟你今夜好生休养,明日起个四更天,为兄带你下山。为兄这便去准备一些盘缠药物,寻个借口追上去送一些物事。大师年纪大了,回程路上应该走得慢,咱找寺里寻两匹驴子,总能比坐船做车的快一些。”
    “如此便谢过师兄了,小弟此番若是无恙,定然……”
    “说什么呢?不吉利,师弟定然是无恙的了!你我虽然年纪长幼差得远了些,究竟一处读书一场,还说这些生分地作甚。”
    欧阳询打断了萧铣的空头支票恭维,倒是让萧铣心中有些更加适应这个时代了。
    是啊,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天天围着业主监理验收审计之类的大爷应酬恭维的包工头了。面前这个叫做欧阳询的中年书生,是自己的师兄,他对自己的关切是纯发自内心,不带丝毫功利的。包括庇护自己的大师,也是如此。自己待人接物上那虚伪的面具,此生或许应该改一改了吧。
    “是,师兄,是小弟失言了。大恩不言谢,这就有劳了,明早咱赶早下山,追上大师。”
    萧铣说完,就倒头又睡了过去,欧阳询吹熄了油灯,在另一张禅床上躺下。
    禅床本是给僧人坐禅的,比寻常的床要短。萧铣和欧阳询都是带发修行避居于此,懒得做那些虚礼,故而都是直接睡。萧铣还是少年人,身段没有彻底长成,睡在上头还没啥,欧阳询身材高大,就只能蜷缩在那里了。
    “苟富贵,定然提携师兄同富贵。”不过这句默念,欧阳询显然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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