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句话,众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堂上尚有公案,刑罚延后执行,再无人敢随意插嘴打断,顾义趁着这段时间,脑海中也翻覆过无数的念头,最后全都归于平静。
    他轻声安抚好老人家的情绪,看着那两个灵牌道:“这件事杨兄知道吗?”
    “不知道!”
    老妇缓缓摇头,声音发涩:“打从上次同你一起回家吃酒后回了军中,就再没有见过人,我听到他被抓的消息后,想去报丧……”
    她数度哽咽,抬袖抹去脸上泪痕颤道:“可,可那些官爷说他是朝廷钦犯,不允许探视。”
    顾义不禁沉默。
    按照规定来说,这做法也没错。
    只是说杨晓通敌卖国,做了内贼,害的将军中毒,弟兄惨死……他不信!
    那个上阵总厮杀在最前方,补给中断时把自己口粮省出来拿给其他人,爽利又腼腆的汉子,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挣点军功多拿些俸禄,等解甲归田时能买上两亩薄田,造上几间瓦房,给家中父母妻儿殷实富足的生活。
    “杨大哥,家里传信说我家媳妇怀了娃儿哩,大夫说是个男娃,兄弟我总算有后了,哈哈哈哈,走,我请你喝酒……”
    “杨大哥,等再过几年,咱们和大离的战事了结,我娃儿也大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需要人照顾,我就跟将军辞了军职,回家享乐去,几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辈子啊就值了!”
    “等你从飞沙谷回来,咱哥俩去偷酒喝,好好过把瘾!不过千万得瞒着老将军,被他发现了,一顿板子是少不了!”
    “……”
    一股酸涩之感涌上眼眶,顾义微微仰头,将汹涌的回忆随着眼泪一道按了回去,他哑声问道:“伯母,关于杨兄通敌之事,军中可有详细的说辞,原因呢?”
    原因……
    杨氏不安的看向坐在上面的曲蓁,又看了眼四周众人,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灵牌。
    曲蓁柔声宽慰道:“老人家有话请直言,你若要喊冤,青镜司总要了解清楚前因后果。”
    犹豫再三,杨氏还是松了口。
    “具体的老身不清楚,听他们的意思,大概是说晓儿在军中遭遇不公打压,被降了军职,一怒之下就投身去了大离。”
    “不对!”
    顾义当即反驳,“杨兄是大将军的亲兵,备受重用,除非犯了重罪,否则以将军的脾性,断不会如此处置。”
    这一点曲蓁觉得顾义倒是没说错,晏晔虽失去了记忆,但治军手段极为严格,赏罚分明,威信颇高。
    军中降职乃是重罚,更何况对方还是身边的亲兵,这说法未免太含糊了些。
    曲蓁本想着等此处事毕后去找晏晔详问,谁知目光落在杨氏身上时,见她面色有异,狐疑道:“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闻言,杨氏身子猛地一颤,惊慌失措的看着她。
    踌躇良久后,轻道:“降,降职的原因老身知道。”
    “是什么?”
    她追问道。
    杨氏深深叹了口气,哀声道:“他们发现了晓儿是大离人。”
    离盛交战多年,势成水火,早已结下生死之仇。
    军中之人更是对离人深恶痛绝,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拆骨扒皮以泄心头之恨。
    又怎么能接受军营中有离人的存在?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顾义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杨兄怎么会是大离人?”
    “是真的!”
    杨氏鼓足勇气,谈起了数年来未曾向外人纰漏半点的秘密,“二十多年前,两国边界尚不分明,交汇的那一带马匪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和老伴儿为了讨生活常会趁夜摸去那边发点死人财。”
    “也就是那时候遇到一女人抱着孩子被追杀,中了箭从山坡滚了下去,我们找去的时候,只剩下那孩子活着,便将他抱回来抚养,换作杨晓。”
    曲蓁疑道:“他的身世自己知道吗?”
    “起先是不知道的,后来随着长大的身上出现了个莫名其妙的刺青,老追着我们问,便与他说了。”
    杨氏悔不当初,痛心疾首的揪着胸前的衣裳,泪如雨下,当初朝廷征兵我就不愿他去,一个离人真要是被发现了身份,谁会相信他投诚报国的心?可他非要去,说他生在大盛长在大盛 就是盛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
    结果如她所料,这傻孩子凭着一腔赤诚参军报国,又岂知世上的‘忠义’二字并不是这般简单就能解释。
    他们所信奉的,从来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老妇说完这番话已经是泣不成声,顾义再问什么都是一概不知。
    见她情绪崩塌,曲蓁清楚现下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得吩咐人扶她先去歇息。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
    有魏康安前车之鉴,谁还敢在此时乱说话?
    顾义重新整理好情绪,对曲蓁问道,“大人,你觉得如何?这桩案子可要接手?”
    青镜司的处境颇为微妙,自建成至今只接管历年来积压的悬案,像叛国罪这等案子,有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过问,他们插手算是越权。
    但杨氏击鼓鸣冤告到了青镜司衙门,他们置之不理又说不过去!
    难办!
    缉拿杨晓是狼军内部之事,三法司尚未裁决,罪名未定,此时谈接手之事还早了些。
    曲蓁摇头,“再说杨氏,她一无诉状,二无证据,军中情况一概不知,支持她跋涉千里来到汴京,为杨晓喊冤的无非就是母子情分,可这一点,能作为公堂辩论的倚仗吗?”
    这倒也是。
    刑狱断案讲究证据,幸好杨氏敲得是青镜司的鸣冤鼓,要换做刑部或是其他衙门,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会当做疯子先杖刑三十。
    顾义不自觉的攥紧拳头,从私心来讲,他认得是杨晓这个人,不管他是离人还是盛人,那份忠肝义胆的赤城之心都不是假的!
    他不愿相信杨晓会背叛狼军,背叛大盛!
    真要是被冤枉的,那他势必要做些什么,毕竟那种身处绝境,无处申诉的滋味他尝过!
    “姑娘……”
    “我明白。”
    曲蓁对上他复杂的眼神,轻道:“这案子虽然青镜司无法插手,但总归是要在大理寺过堂的,我会留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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