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
    在五天之后的晚上十一点钟,我抵达克罗町。先去了克拉伦登酒店,要了一个房间,就上床睡觉了。因为前一天晚上很劳累,我睡过头了。第二天十点差一刻钟才醒来。
    我请服务员帮我送来咖啡、烤吐司和当天的日报。随它们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大信笺,左上角写着“亲启”的字样。
    我带着好奇心翻看着它。这简直出乎意料。信笺纸看起来既厚实又昂贵,上面印有整齐的字。
    上下翻转着看了一遍后,我最终打开了它。
    里边放着一张信纸。上面只有几个大字:
    麻鹬酒店11:30
    房间413
    (敲三下!)
    我盯着这封信,来回翻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注意到了房间号,413,这和时钟的时间一样。一个巧合?还是故意安排?
    我想打电话给麻鹬酒店。然后又想着打电话给狄克·哈卡斯特。后来我谁也没有打。
    我懒散的精神状态彻底消失了。我起床、刮胡子、洗脸、穿衣服,沿着路往前走,来到了麻鹬酒店,正好在约定的时间到达。
    夏季最佳的旅游时节已经结束。酒店里没有太多人。
    我没有去前台问询。我直接乘电梯来到了四层,沿着走廊来到413房间。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敲了三下门,突然感到自己很愚蠢……
    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我转动门把手,门没有锁。我走进去,突然停住了。
    我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见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面对着我坐在那里,热情地朝我微笑着。“很意外吧?”他说,“但我希望,对你而言是个惊喜。”
    “波洛,你个老狐狸,”我嚷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坐着戴姆勒豪华轿车过来的,很舒服。”
    “但是你来这里做什么?”
    “说起来让人很苦恼。他们坚持,强烈坚持要重新装修我的公寓。想想我的处境。我能做什么?我能去哪里?”
    “许多地方。”我冷冷地说。
    “可能吧,但是我的医生建议我去海边,说那里的空气对我更好。”
    “那些体贴的医生发现了你想去的地方,就顺便建议你去那里!这个是你递送给我的吗?”我挥动着收到的信件。
    “自然是,不然还会有谁?”
    “你的房间号是413,这是巧合吗?”
    “这不是巧合。我特意要求的。”
    “为什么?”
    波洛把他的头歪到了一边,朝我眨眨眼睛。
    “这样似乎很合适。”
    “那么敲三次门呢?”
    “我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去做。如果我能附上一小枝迷迭香,或许就更好。我原本想割伤我的手指,把我带血的手印弄在门上。但要适可而止!我可能会被感染。”
    “我想你是返老还童了。”我冷冷地说,“今天下午我该去给你买一个气球和一只毛绒兔玩具。”
    “我想你并不享受这分惊喜。你没有表示出愉悦,看到我时一点也不高兴。”
    “你期待这些吗?”
    “为什么不呢?好啦,现在让我们来点正经的,我有一些愚见,希望对你们有一些帮助。我已经给郡警察局局长打过电话了,他真是非常友善,现在我在等你的朋友,哈卡斯特探长。”
    “你要跟他说什么?”
    “我在想,我们三个应该有一次共同的谈话。”
    我看着他笑了。他也许称它为谈话,但我知道谁会是一直讲话的那个人。
    赫尔克里·波洛!
    2
    哈卡斯特到了。我们互相介绍并问好,然后友好地坐在一起,狄克时不时地会偷偷看波洛,就像动物园里的人研究一只新来的、让人好奇的动物一样。我不禁怀疑他可能从未遇到过如赫尔克里·波洛一样的人。
    彼此寒暄过后,哈卡斯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我想,波洛先生,”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想知道,嗯,整个的计划是吗?这不是非常容易的事。”他犹豫着说,“郡警察局局长让我尽力配合你去做一切我能做的事。但是你必须知道这存在着困难,有很多问题存疑。然而,因为你特意过来了——”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看似一副冷漠的样子。
    “我来这里,”他说,“是因为我在伦敦的公寓要重新装修。”
    我狂笑起来,波洛用责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波洛先生不用专门亲自过来,也不用去查看什么,”我说,“他总是坚持说,只要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就能知道所有的事。但这是真的吗,波洛?否则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波洛以严肃的态度回答着。
    “我说没有必要找来猎狐犬、大警犬和追踪犬,根据气味跑来跑去。但是我承认对于追踪来说,要一只狗是必需的。一只猎犬,我的朋友。一只好猎犬。”
    他转向了探长。得意地用一只手捻着他的小胡子。
    “让我告诉你,”他说,“我不像英国人那么宠爱狗。就我个人而言,没有狗我也可以生活。虽然如此,我接受你对于狗的想法。人们爱他们的狗,娇宠它,会向朋友们吹嘘他养的狗多么聪明和机敏。那么反过来也一样!狗喜爱他的主人。它纵容着他的主人!也吹捧着它的主人,让主人感觉自己十分聪明。所以尽管人们不是真的想出去散步,他也会振作起精神,带他的狗出去溜达溜达,因为他的狗非常喜欢。同样,狗也会努力讨主人的欢心,而满足主人的愿望。”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柯林在这里。他来找我,不是因为他自己的问题向我寻求帮助;他很自信他能自己解决问题,或者,我猜,已经解决了。他担心我没有事情做,一个人很孤独,所以他给我带来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以为这可以提起我的兴趣,让我有干劲。他向我发起挑战,向我挑衅我经常告诉他我能做到的事情。静静地坐在我的椅子里,在一个合适的情况下解决那个问题。我怀疑,这可能是有点蓄意的预谋,但是毫无恶意。他想要对大家说,也向我证明这毕竟不是容易的事。你想以此嘲弄我。仅此而已!我不怪你。我要说的就是,你不了解你的赫尔克里·波洛。”
    他挺起胸脯,捻了捻他的小胡子。
    我看着他,咧着嘴亲切地笑了。
    “那么好吧,”我说,“给我们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你知道的话。”
    哈卡斯特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你说你知道是谁杀害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那个男人,对吗?”
    “当然。”
    “也知道是谁杀害了伊娜·布伦特?”
    “是的。”
    “你知道那个死者的身份?”
    “我能查到。”
    哈卡斯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想到郡警察局局长,他保持着礼貌的态度。但是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
    “对不起,波洛先生,你声称你知道是谁杀害了这三个人。真的吗?”
    “是的。”
    “那么你已经侦破此案了?”
    “那倒还没有。”
    “说了半天,原来你仅仅是在推测。”我不客气地说。
    “我不会和你在无意义的事情上争吵,亲爱的柯林。我只想说,我知道!”
    哈卡斯特叹了口气。
    “但是你明白,波洛先生,我必须要有证据。”
    “那是自然的,但是从你现在掌握的资源来看,于你而言,拿到证据是有可能的。”
    “我不敢保证。”
    “好啦,探长。如果你知道,真的知道,那并不是第一步?你还会继续下去吗?”
    “不一定。”哈卡斯特叹了口气说道,“今天有一些人仍然逍遥法外,他们本应被关进监狱。他们心知肚明,我们也是。”
    “但那总是少数,并不是——”
    我插话说。
    “好啦。好啦。你知道的……现在让我们也知道吧!”
    “我发现你还在怀疑我。但是首先让我说明一下:对事物的‘确信无疑’就意味着当找到合适的方法时,所有的事情就会迎刃而解。你会发现再也找不出其他方法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继续干吧!我同意你所说的。”
    波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并示意探长往玻璃杯里加满酒。
    “有件事,我的朋友,你必须要知道。要想解决问题,你必须先找到事实依据。因此你要有一只狗,一只猎犬,能把需要的东西一件一件地——”
    “带来给它的主人。”我说,“同意。”
    “一个人不可能仅仅坐在椅子里,通过读报纸上的消息就能破案。因为事实要求必须是真实的,而报纸上的信息很少是准确无误的。他们报道某事发生在四点钟,实际上是四点过一刻,他们说一个男人有一个姐姐名叫伊丽莎白,而实际上是他的小姑子名叫亚历山德拉,等等。但是柯林,我有一只有着非凡能力的狗。这种能力,我可以说,令它在自己的工作中表现十分优异。它有一种非凡的记忆力。它能向你复述,甚至是好几天前发生的对话。它能准确地重复谈话的内容,更确切地说,对那些印在脑海中的事,不会像我们似的颠三倒四。它不会粗略地描述。她不会说,‘在十一点二十分时邮递员来过’,而是会描述具体的细节,就如,前门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手里拿着信件进了屋子。所有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这意味着就像我在现场一样,它能听见我能听见的一切,它能看见我能看见的一切。”
    “只是这条忠诚的狗没能做出必要的推断?”
    “所以,就目前而言,我有了这些事实依据,就仿佛‘身临其境’。这是你的战时术语,对吗?‘让某人身临其境’。当柯林叙述完这个故事后,最初打动我的是那不可思议的故事情节。四个钟表,每一个都比正常的时间快了一个小时,所有被引进屋里的人都不认识房子的主人。我们不能,永远都不能相信人们所说的话,直到这些话得到证实。”
    “你的想法和我的一样。”哈卡斯特表示认同。
    “地板上躺着一个死了的男人,一个看起来很体面的中年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在他的口袋里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的名字是r.h.寇里先生,丹佛街七号,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但是没有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没有丹佛街七号,似乎也没有寇里先生这个人。这像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证据,但它也是证据。我们现在进一步分析。显然在差十分两点的时候,文书打印社接到了电话,一位叫作蜜勒莘·佩玛繻的小姐要求将一名速记员在三点钟的时候派到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并特意要求让希拉·韦伯小姐前去。韦伯小姐被派过去,在接近三点钟的时候到达了那里,按照指示进入了客厅,发现地板上躺着一个死人,然后尖叫着冲了出来。她冲进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怀抱。”
    波洛停下来看着我。我向前鞠了一躬。
    “撞上了我这个年轻英雄。”我说。
    “你看,”波洛特意提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连你也无法阻止自己那滑稽夸张的声调。整件事是那么富有戏剧性和奇幻色彩,让人完全难以置信。这种事情只可能在像加里·格雷格森写的小说中发生。我想到当我年轻的朋友带着这个故事找到我时,我正在研究一系列的侦探小说作者,在他们过去六十年的作品中,他们运用了各种各样的诡计。非常有趣。人们几乎会认为真实的犯罪都是在模仿小说中的情节。也就是说,如果我发现一只狗在它应该叫的时候没有叫,我会对自己说,‘哈!福尔摩斯犯罪!’同样地,如果一具尸体是在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发现的,我就会很自然地说,‘哈!迪克森·卡尔案!’然后就是我的朋友奥利弗太太。如果是我发现的话——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这次的案件是在如此荒谬至极的情况下发生的,以至于人们会立刻感到,‘这本书与现实生活完全不相符。所有的事都不真实。’但是,这次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这是事实。这件事确实发生了。这让人想到就生气,不是吗?”
    哈卡斯特没有如此分析过,但是他完全同意这种观点,他表示赞同地点着头。波洛继续说道:
    “这正好与切斯特顿的小说相反。‘你会在哪里藏起一片树叶?在森林里。你会在哪里藏起一块鹅卵石?在海边。’在这里有穿越,有幻想,有传奇!我对自己说,试着模仿切斯特顿。‘一个中年妇女在哪里可以隐藏她已渐渐逝去的美丽?’我没有回答。‘隐藏在其他衰老的面孔中。’完全错误。她是隐藏在她的妆容之下,在口红和睫毛膏之下,用华丽的皮毛包裹着自己,让珠宝环绕着脖颈,让耳坠摇曳于耳间。你听懂了吗?”
    “嗯——”探长掩饰着他的无知。
    “因为这些装扮,你知道的,人们会被她身上的高级时装吸引,会去注意衣服上的皮毛、佩戴的珠宝、头饰,他们丝毫都不会去留意这个女人本身的容貌!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对我的朋友柯林说,因为这起谋杀案有太多离奇的设计而转移了人的注意力,所以它一定是一起很简单的案件。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没错。”我说,“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知道真凶呢?”
    “那么你就必须等待了。所以,现在,我们不看案件的这些设计,而来分析本质的东西。一个男人被杀了。他为什么会被杀?他是谁?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显然要通过第二个问题才能得知。直到你得到这两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你才可能再继续查下去。他可能是一个敲诈犯,或者是一个骗子,或者是一位让妻子讨厌的丈夫,他的存在让他的妻子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威胁。他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越来越多的人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受人尊敬的有钱人。我突然想到,‘既然说这应该是一起简单的谋杀案?那么,好,就这么做。让这个人成为他看起来的那样——一个有钱且受人尊敬的中年人。’”他看着探长,“你明白了吗?”
    “嗯——”探长只是礼貌性地应了一声,就停住了。
    “所以他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和善的中年人,他的消失对‘某人’来说一定是必要的。对谁呢?最后我们可以缩小一些排查范围。了解通常的情况——佩玛繻小姐和她的习惯,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还有在那里工作的名叫希拉·韦伯的女孩。所以我对我的朋友柯林说:‘去找邻居们。和他们谈谈。发现一些事情。他们的背景。但最重要的是,要投入谈话。因为在这种你并不仅仅是为了获取问题答案的谈话中,在这种闲聊中,就会有事情无意中泄露出来。当所谈的话题对他们来说具有危险性的时候,人们就处在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中,但是一旦进入随便的闲聊,让他们感到放松时,他们就会无意中说出事实。这样案件就会大有进展。’”
    “高明的方法,”我说,“不幸的是,在这起案件中没有什么效果。”
    “但是,亲爱的,它起作用了。有一句重要的话。”
    “什么?”我问道,“谁说的?什么时候?”
    “在适当的时候,亲爱的。”
    “请你告诉我,波洛先生。”探长礼貌地重又回到这个话题。
    “如果你绕着19号画一个圈,所有在其中的人都有可能杀害寇里先生。黑姆太太,布兰德夫妇,麦克诺顿夫妇,华特豪斯小姐。但最重要的是,有一些人已经被提前设计进了现场。佩玛繻小姐在大约一点三十五分出去之前,可能已经将他杀害,韦伯小姐很可能被安排在那里与他见面,在冲出房间报警之前就已将他杀害。”
    “啊,”探长说,“现在你转入到具体问题了。”
    “那当然,”波洛滑动着他的轮椅说,“你,我亲爱的柯林。你也在现场。在新月街的上半段找着下半段的房号。”
    “呃,是这样啊。”我忿忿不平地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的所有事情!”波洛傲慢地大声说。
    “而我是那个还想着告诉你整件事情的傻瓜!”
    “谋杀犯通常都很自负,”波洛指出,“很可能会耍弄你,这样你就有笑话我的理由了。”
    “如果你继续说下去,你就要使我信服了。”我说。
    我开始感觉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波洛又转向哈卡斯特探长。
    “我对自己说,本质上来说这肯定是一件简单的谋杀案。不相干的钟表的出现,提前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故意发现尸体的安排,现在这些都必须放在一边。关键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死了,并且是有人想让他死。如果我们知道这个死去的男人是谁,这将会暗示我们谁是杀手。如果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诈骗犯,我们就必须找到可能被他诈骗过的人;如果他是一名侦探,那么我们就去找那个暗中犯过罪的人;如果他是一个有钱人,那么我们就从他财产的继承人中寻找。但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那么要从这大片的范围中去找出有嫌疑的凶手,就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先不考虑佩玛繻小姐和希拉·韦伯,她们似乎是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答案是令人失望的。我认为只有赖姆塞先生有些异样?”波洛用探询的眼神看着我,我点点头。“每个人都有值得信任的筹码。布兰德是一位著名的本土建筑师,麦克诺顿是剑桥大学的教授,黑姆太太是当地一位拍卖商的遗孀,华特豪斯兄妹是一直受人尊敬的本地人。所以我们再回到寇里先生这里。他来自哪里?是什么原因让他来到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这里住着一位邻居,黑姆太太,说了一句非常有参考价值的话。当得知死者并不是住在19号时,她说,‘噢!我明白了。他只是来这里送死的。多奇怪。’她有一种能一眼看到问题本质的才能,这种才能只有那种只关心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对他人的言行毫不关心的人所拥有。她总结了整个案件。寇里先生是来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送死的。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她的这句话突然让我一惊。”我说。
    波洛没有注意到我。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赶来送死。’寇里先生来了,然后他被杀了。但这还没有完。他的身份查不出,这很重要。他没有钱包,没有证件,衣服的商标也被扯掉了。但这还不够。标有保险代理的寇里的名片,也只是一时想出来的手段。如果这个男人的身份一直无法查证,他最后肯定会被给予一个假身份。不久以后,我敢保证,就会有人出现,会对他进行确认。可以是弟弟,可以是姐姐,可以是妻子。说到妻子,里瓦尔太太,仅仅是这个名字可能已经引起了怀疑。在萨默塞特有一个村庄,我和一个朋友住在那附近——寇里·里瓦尔村,不知道这两个名字暗示着什么,寇里先生,里瓦尔太太。
    “到此为止,这个计划几乎清晰可见了,但是让我迷惑的是,为什么我们的凶手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警方不可能确定死者的实际身份呢。如果这个男人没有家人,但至少会有管家、仆人、生意伙伴。这让我做出了另外的假设: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失踪了。进一步的假设就是他不是英国人,仅仅是来这个国家旅行的。这就与他治疗牙齿的事实相符了,明明有过治牙的痕迹,但却找不到任何治牙的记录。
    “我的头脑中开始隐约有了被害者和凶手的模样。案件经过了精心计划,并且非常高明地被实施,但是现在却出了纰漏,这是凶手没有预料到的。”
    “是什么?”哈卡斯特问。
    出乎意料的是,这时波洛把头向后扬了扬,戏剧性地背起诗来:
    失了一个马蹄钉,丢了一个马蹄铁,
    丢了一个马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输了一场战争,
    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
    全是因为当初少了一颗马蹄钉。
    他向前靠了靠。
    “杀害寇里先生的嫌犯也许有很多。但是杀害、或者有理由杀害女孩伊娜的,却只有一个。”
    我们突然同时看向他。
    “让我们想想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有八个女孩在那里上班。九月九日那天,其中四个因工作安排去了稍远的地方,就是说,与她们见面的客户会给她们提供午餐。正常情况下她们四个是在第一轮的十二点半到一点半之间吃午餐的人——剩下的四个人,希拉·韦伯、伊娜·布伦特和另外两个女孩;而珍妮特、莫林是在第二轮的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吃午餐的。但是在那天,伊娜·布伦特在离开办公室不久后就出了点小意外。她的鞋跟因卡在格栅中断了。这让她无法正常走路。所以她就近买了一些小面包直接回了办公室。”
    波洛对我们摇着他那竖起的强有力的手指。
    “我们知道伊娜·布伦特在因某事而忧心忡忡。她试图在办公室之外的地方去见希拉·韦伯,但是没有成功。这是不是可以推断有什么事情是与希拉·韦伯有关呢,但是我们没有找到证据。她可能只想去问问希拉·韦伯那件一直困扰她的事。但是有一件事确是显而易见的。她想在打印社之外的地方和希拉·韦伯谈话。”
    “在审讯现场她对警员说的话,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可以推断有关她所烦扰的事情的线索。她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那天早晨有三个女人提供了证词。伊娜可能是在指佩玛繻小姐。或者,就像之前推断的,她可能是在指希拉·韦伯。但是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她可能是在指马丁代尔小姐。”
    “马丁代尔小姐?但是她的证词只持续了几分钟而已。”
    “确实如此。她只陈述了那个她接到的声称佩玛繻小姐打来的电话。”
    “你的意思是说伊娜知道那个电话不是佩玛繻小姐打来的?”
    “我的想法比这个还简单。我推断根本就没有这通电话。”
    他继续说着:
    “伊娜的鞋跟掉了。格栅离办公室很近。所以她很快回到打字社。但是马丁代尔小姐在她自己的办公室里,不知道伊娜回来。就她来看,当时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要做的就是只需说在一点四十九分的时候打进来一个电话。伊娜刚开始不知道她知道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希拉去见了马丁代尔小姐,被告知有工作预约要外出。工作预约的方式和时间伊娜都不知道。
    “接着谋杀案的消息传了出来,故事的情节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佩玛繻小姐打来电话,要求希拉·韦伯去她那里。但是佩玛繻小姐说她没有打过电话。电话据说是差十分两点的时候打过来的。但是伊娜知道那不是事实。那时候没有电话打进来。马丁代尔小姐肯定搞错了,但是马丁代尔小姐肯定她没有弄错。伊娜越想这件事,就越感到迷惑不解。她必须去问问希拉。希拉也许知道。
    “接着审讯会开始。所有的女孩都去参加。马丁代尔小姐重复着她有关那个电话的陈述,但是伊娜很明白马丁代尔小姐提供的如此清晰的证据和如此精确的时间都是假的。所以接下来她去问警员,要求和探长说几句话。我想很可能马丁代尔小姐随着人群离开时无意中听到了她的问话。或者也许就在那时她听到了女孩们谈论伊娜折断鞋跟的事情,才知事情败露了。不管怎样,她跟踪这个女孩来到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伊娜会去那里?”
    “仅仅就是想去看看谋杀案发生的那个地方,我猜,”哈卡斯特叹着气说,“人们都会有这种想法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也许马丁代尔小姐当时和她说着话,她们正一起沿马路走着,伊娜随口说出了她的疑问。马丁代尔小姐决定立即采取行动。她们刚好走到了一个电话亭旁边。她说‘这件事非常重要。你必须立刻打电话告诉警察。告诉他们,我们两个现在就过去找他们。’按照别人的指示去做,这是伊娜已经养成的习惯。她走进去,拿起了电话,马丁代尔小姐跟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拉紧她的围巾绕住脖子,把她勒死了。”
    “没有人看见?”
    波洛耸耸肩。
    “本来应该会有人发现的!但当时正好是一点。午饭时间。而且新月街上的人们都在19号前忙着看这看那。这正好给了这种大胆的无耻之徒可乘之机。”
    哈卡斯特摇摇他的头,表示难以置信。
    “马丁代尔小姐?我不明白她是如何卷进此案的?”
    “的确。刚开始确实看不出来。但是毋庸置疑,绝对是马丁代尔小姐杀害了伊娜。噢,是的。只有她会杀害伊娜,所以她肯定会卷进来。从马丁代尔小姐的身上,我开始怀疑这次的谋杀案是麦克白夫人 式的,一个残忍又缺乏想象力的无趣女人。”
    “缺乏想象力?”哈卡斯特问道。
    “噢,是的,非常缺乏想象力。但很有效率。是一个优秀的阴谋家。”
    “但是原因呢?她杀人的动机在哪里?”
    赫尔克里·波洛看着我。他晃动着一根手指。
    “所以说邻居们的谈话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对吗?我发现了一句让我很受启发的话。你还记得当谈到旅居海外时,布兰德太太说她喜欢住在克罗町,因为这里有她的一个姐姐。但是布兰德太太实际上没有姐姐。一年前她从加拿大的她的一位舅老爷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因为她是整个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
    哈卡斯特警觉地坐直身子。
    “所以你认为——”
    波洛又向后靠着椅子,把他的手指合拢。他半闭着眼睛,似乎在说梦话。
    “比如说你是一个男人,一个非常普通、小心谨慎的男人,经济拮据。一天收到从一个律师事务所寄来的一封信,说你的妻子从她加拿大的舅老爷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信件寄给了布兰德太太,但问题就出在收到信件的布兰德太太不是信上说的布兰德太太。她是第二任妻子,不是第一任。想象一下这有多遗憾!简直让人非常生气!但突然有了办法。谁会知道这不是那位布兰德太太呢?在克罗町没有人知道布兰德以前结过婚。他的第一段婚姻,是在好多年以前,当时是战时,他还在海外。他的妻子在婚后不久就死了,他很快又结婚了。他有最初的结婚证明,各种其他文件,加拿大所有亲戚的照片。一切都顺理成章。不管怎样,值得冒险一次。他们尝试,并且成功了。通过了所有的法律手续。布兰德夫妇变得富有,他们窘迫的经济状况结束了——”
    “然而,一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他们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什么事?我推测是有人从加拿大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人知道第一任布兰德太太的详细情况,事情就要败露了。他可能是一位年长的家族法定代理人,或者是一位家族的亲密朋友,但是不管他是谁,他都会知道。也许他们想可以避免见面。布兰德太太可以假装生病,她可以去国外,但是任何类似的这种事都会引起怀疑。这位拜访者一定会坚持要见他专程过来打算拜访的这个女人。”
    “所以,就去谋杀他?”
    “是的。这里,我想,布兰德太太的妹妹可能是幕后的主角。她谋划了整件事。”
    “你是说马丁代尔小姐和布兰德太太是姐妹?”
    “只有这样事情才说得通。”
    “当我看见布兰德太太时,她确实让我想到了某个人,”哈卡斯特说,“虽然她们性格很不一样,但仔细想起来,的确有点像。但是她们希望侥幸逃脱,这怎么可能呢?有人失踪了。等待她们的是审讯——”
    “如果这个人去了国外,也许仅仅是旅游,而非公事,他的行程就不会是固定的。收到来自一个地方的信件,又收到来自另一个地方的明信片。在人们开始怀疑时,可能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候,谁会将这个已经被确认身份为哈里·卡斯尔顿的人与那个来自加拿大的有钱观光客联系起来,他甚至于都没在这个国家露过面?如果我是凶手,我就会去法国或者比利时漫不经心地旅游一天,然后故意把死者的护照扔在一列火车或者是电车里,好让审讯在那里发生。”
    我不自觉地动了动,波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对吗?”他说。
    “布兰德跟我说他最近去布伦旅游了一天,和一个金发美女,我还以为——”
    “这是很正常的事。不用怀疑,这是他的老习惯。”
    “但这些都只是推测。”哈卡斯特反驳道。
    “但你可以去做调查。”波洛说。
    他从他前面的架子上拿起一张旅馆专用便条纸,递给了哈卡斯特。
    “你可以写信给住在西南7号英尼斯摩花园10号的恩德比先生,他承诺会去加拿大为我做调查。他是一位有名的国际律师。”
    “那么关于那些时钟怎么解释呢?”
    “噢!那些钟。那些了不起的钟!”波洛笑了,“我想你会发现马丁代尔小姐要为它们承担责任的。因此这起案件,就像我说的,很简单,只是被伪造成具有奇幻的色彩。那个希拉·韦伯拿去修的罗丝玛丽时钟。她是不是忘在文书打印社了?马丁代尔小姐趁机以此作为她胡言乱语的基础,或许就因为那个时钟,她选择了希拉作为发现尸体的那个人——?”
    哈卡斯特突然大声说:
    “你还说这个女人很无趣,没有想象力?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这一切的?”
    “但这些不是她策划的。这就是事情有趣的地方。一切都在这里,等着她。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这一作案方式,正是我所熟悉的,因为我正好一直在看这方面的书。非常幸运。就像柯林要告诉你的,这星期我参加了一个作家手稿的拍卖会。其中有加里·格雷格森的一些作品,我几乎没抱什么希望。但是幸运之神找到了我。这里——”就像变魔术似的,他突然从桌子的抽屉里抽出两本破旧的笔记本。“——都在这里!都是他计划要写的这些书的情节。书还没完成他就去世了。但是马丁代尔小姐,作为他的秘书,知道书中所有的情节。她只要稍加利用就可以拿来满足她的目的。”
    “但是这些钟最初肯定代表着什么含义——在格雷格森的故事情节中,我想。”
    “嗯,是的。他的钟表时刻被定在五点过一分,五点过四分和五点过七分。这连在一起就是一个保险箱的密码,五一五四五七。这个保险箱被藏在一幅蒙娜丽莎画像的复制品的后面。在保险箱的里边,”波洛不悦地继续说,“放着俄罗斯皇室的皇冠。所有的事情都真相大白了!接下来就是马丁代尔小姐策划的故事。一个被陷害的女孩。噢,是的,对于马丁代尔小姐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只需选几个本地人物,然后让她们依照剧情演戏即可。所以这些清晰的线索,最后都让你无路可走!呃,是的,她确实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人们想知道,格雷格森先生是否留给她一笔遗产?他是怎么死的,因什么而死,我很好奇?”
    哈卡斯特不愿多听过去的旧事。他收起了练习本,从我的手里拿走了那张旅馆专业便签纸。像着了魔似的,我盯着它,哈卡斯特匆匆写下恩德比律师的地址,并且不嫌麻烦地把这张纸故意颠倒拿着。酒店的地址正好跑到了左下角。
    注视着这张纸,我意识到了过去我有多么愚蠢。
    “谢谢你,波洛先生,”哈卡斯特说,“你说的话确实给了我们很大启发。”
    “如果真的帮到你们的话,我将会非常高兴。”
    波洛表现得很谦虚。
    “我得去核实所有事——”
    “自然,自然——”
    互相告别后,哈卡斯特离开了。
    波洛转身看着我。他皱起了眉。
    “振作点。我想问你,你怎么了?这么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明白了我有多么愚蠢。”
    “啊哈。没关系,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但不可能是你,赫尔克里·波洛!我必须攻击他。
    “就告诉我一件事,波洛。是否,就像你说的,在伦敦坐在你的椅子里你就能洞察一切,完全可以让我和狄克·哈卡斯特去你家见你,为什么?噢,究竟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我告诉你们了,他们在整修我的公寓。”
    “他们可以让你去另一栋公寓。或者你还可以去里兹大饭店,你在那里会比在麻鹬酒店舒服得多。”
    “那还用问,”赫尔克里·波洛说,“咖啡,我亲爱的朋友,因为这里的咖啡!”
    “得了吧,你倒是说呀,为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突然怒气冲冲。
    “也罢,因为你笨得根本就猜不出来,所以让我告诉你。我是一个人,对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变成一台机器。我能倚靠在椅子上思考。所以我能解决问题。但我告诉你,我是人,这些问题都与人有关。”
    “所以呢?”
    “理由就如同这谋杀案一样简单。是出于人类的好奇心。”赫尔克里·波洛这么说着,试图保持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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