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段时光不能说愉快,似乎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但一直没有任何大事发生。期间穿插的只有琐碎小事、奇怪的谈话,关于斯泰尔斯各位房客的趣闻轶事,以及一些令人豁然开朗的评论。以上这些零星的片段都相互关联,如果我当时能得当地把它们拼合起来,本是应该可以离答案更近一步的。
    最终还是波洛给我指明了方向。他仅用寥寥数语,便点出了我一直以来完全忽视的一点。
    当时我正在第无数次地抱怨他对我隐瞒案情。我对他说这不公平。一直以来我们两个掌握的信息都是对等的——虽然我稍微愚钝一些,而他总能机敏地根据事实做出正确的推断。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的确如此,我的朋友。我这么做是不公平!是有违公平竞赛的原则!是不按套路出牌!这些我都承认,你就不用再反复提起了。这不是一场游戏——这不是一场游戏。你一直胡乱猜测x的身份。我请你来不是为了这个,你没有必要忙于那件事。那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而我现在不知道,但必须知道的问题是:不久之后——下一个死者是谁?我的朋友,这不是猜谜游戏,是关乎拯救生命的大事。”
    我惊呆了。“当然,”我慢慢地说,“我——呃,我知道你之前也说过这个,只是我没有意识到。”
    “那现在你应该意识到了——你应该立即明白这一点。”
    “嗯,我会的——我是说,我已经明白了。”
    “那就好!那么告诉我,黑斯廷斯,接下来谁会死?”
    我愣愣地盯着他。“这个我真的完全没想法!”
    “那你就应该去调查!不然你来这儿干什么?”
    “没问题。”我说,思绪又回到了案子上,“被害人和x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也就是说如果你告诉我x是谁的话——”
    波洛狠命地摇着头,看起来十分痛苦。
    “难道我没告诉你那就是x最高明的一点吗?x和死亡事件之间根本找不到任何联系。这是一定的。”
    “你是说这种联系很隐蔽?”
    “隐蔽到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发现。”
    “但是如果研究一下x的历史,肯定可以——”
    “我告诉你吧,没戏。肯定来不及。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有人遇害,你明白了吗?”
    “死者就在这幢宅子里?”
    “死者就在这幢宅子里。”
    “你确实不知道接下来的死者是谁,也不知道凶手会采取什么方式?”
    “啊!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要求你帮我调查了。”
    “你之所以这样推断,完全是因为x在这里?”
    我的话听起来有些怀疑。瘫痪之后自控能力有所减弱的波洛当时就冲我吼了起来。
    “啊,我的天啊,同样的话到底要让我跟你说多少遍才够?如果突然有一大群战地记者同时来到欧洲某地,那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战争即将开始!如果全世界的医生都同时来到某个城市,那能说明什么呢?说明那里有一场医学会议。有秃鹫盘旋的地方一定有尸体。如果猎人在沼泽附近活动,一定会有枪声。如果你看到一个人突然停下脚步,脱掉大衣,一头扎进海里,那么他肯定是要去救人。
    “如果你看到一位外表端庄的中年女士透过篱笆窥视,那么你就可以推论篱笆里边发生了什么不当的行为!最后,如果你闻到香味,而且看到好几个人都沿着走廊朝一个方向走,那么你就可以断定要开饭了!”
    我花了一两分钟思考着这些比喻,然后以第一个比喻为例反驳说:“虽然如此,但一个战地记者的存在,也不能证明战争要开始了啊!”
    “当然不能。的确,一燕不成夏。但是黑斯廷斯,一个凶手却足以导演一场谋杀。”
    这话完全在理。但我仍然觉得——波洛似乎没有看到这一点——即便是杀人犯也有不在状态的时候。x或许只是在斯泰尔斯度假,完全没有任何恶意。但波洛此时情绪十分激动,我不敢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我只表示,这件事在我看来希望渺茫。我们应该等待——
    “——然后发现。”波洛接过我的话,“就像上次大战中你那位阿斯奎斯先生一样。那恰恰是,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绝对不能做的。你听好了,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会成功,因为正如我之前跟你说的,当一个杀人凶手决意要杀人的时候,要阻止他是很困难的。但我们至少可以尽力尝试。想象一下,黑斯廷斯,你现在面对一道报纸上登载的桥牌解谜题目。你可以看到所有的牌。你要做的就是‘预测牌局结果’。”
    我摇摇头。“没用的,波洛。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如果我知道x是谁——”
    波洛又冲我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隔壁的科蒂斯都惊慌地冲过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波洛挥手让他离开,然后才克制地跟我接着说。
    “醒醒吧,黑斯廷斯,你并不像你表现得那么愚蠢。你研究过我让你读的那些案子。你或许不知道x是谁,但你知道x犯罪的手段。”
    “哦,”我说,“我明白了。”
    “你当然应该明白。你的问题在于你懒得动脑子。你喜欢玩游戏,喜欢猜想,却不喜欢用脑子思考。x犯罪手段的核心是什么?是不是这些罪行都是完整的?也就是说,这些犯罪有动机、有时机、有条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一个能承担所有罪行的人。”
    我立即明白了案情的要点,心想自己之前竟然如此愚蠢。
    “我明白了,”我说,“我要找的人就是满足以上这些条件的潜在受害者。”
    波洛向后一仰,长出一口气。“终于明白了!累死我了。把科蒂斯叫过来。你现在明白应该做什么了。你活动力很强,能到处走;你可以跟踪别人,与人交谈,在暗处监视别人——”我反对波洛给我派这样的任务,但还是忍住没吭声。这样的争执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可以偷听别人的谈话,你的膝盖弯曲自如,可以蹲下身从钥匙孔窥探屋里的情况——”
    “我才不会从钥匙孔往屋里偷看呢。”我生气地打断了他。
    波洛闭上眼。“那就随你吧。你不想偷看。你想继续做你的英国绅士,坐视别人被杀。不过那都无关紧要。对于英国绅士来说,荣誉才是第一位的。你的荣誉重于他人的生命。好吧!我明白了。”
    “不是的,你说什么胡话啊,波洛——”
    波洛冷冰冰地说:“让科蒂斯过来,你走吧。你真是个冥顽不化的蠢材。我真希望有其他人可以信赖,但恐怕我只能忍受你和你那荒唐的公平竞赛观了。既然你空长着大脑却不用,那就至少在荣誉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利用你的眼睛、耳朵和鼻子吧。”
    2
    第二天我才试着提出一个在我脑海中出现多次的想法。我把想法告诉波洛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迟疑,因为谁也不知道波洛听了我的话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说:“我一直在想,波洛,我知道有一些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说过我很愚蠢——唔,某种程度上你说的没错。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失魂落魄的。自从辛迪丝去世之后——”
    我停住了。波洛生硬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情。
    我接着说:“但有一个人能帮我们——他正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他有头脑、有想象力、有资源——他习惯做决定,而且阅历丰富。我说的是博伊德·卡灵顿。他就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波洛。相信他吧。把案子的事情跟他说说。”
    波洛睁开眼,决绝地说:“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呢?不可否认他很聪明——他可比我聪明多了。”
    “比你聪明,”波洛用令人难堪的嘲讽语气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放弃这个想法吧,黑斯廷斯。我们谁也不能相信。明白了吗?你记住,我不许你再提起这件事。”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过真的,博伊德·卡灵顿——”
    “啊,天啊!博伊德·卡灵顿。为什么你这么钟情博伊德·卡灵顿呢?说到底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大块头的自大之人,因为别人称呼他‘阁下’就洋洋得意。他——当然,他有一点智慧和魅力,但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他不断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一个故事总要讲两遍——再有就是他记忆力糟糕透顶,竟然把别人告诉他的故事反过来讲给对方听!他能力出众?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讨厌鬼、话痨——还有——自大狂!”
    “哦。”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博伊德·卡灵顿的记性确实不好。他确实犯过那些让波洛恼火不已的错误。波洛曾经给他讲过一件他在比利时当警察时遇到的事情,而几天之后,当我们几个人聚在花园里聊天的时候,博伊德·卡灵顿似乎完全没有印象似的,把波洛告诉他的故事讲给波洛听,讲之前还说“我记得巴黎警察局局长曾经告诉我……”。
    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件事让波洛多么恼火!
    我知趣地没有再说什么,直接退出了波洛的房间。
    3
    我下楼走进花园。花园里没有人,我穿过一片小树林,走上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小山顶上有一座通透的避暑凉亭,已经十分破败。我在凉亭前坐下,点燃烟斗,开始思考。
    现在住在斯泰尔斯庄园的这些人里,谁有确定的动机要杀掉另外一个人——或者谁可能成为栽赃的对象呢?
    除了勒特雷尔上校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人符合这个条件。而且虽然对勒特雷尔上校的怀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恐怕他不太可能会在一局桥牌游戏中间抄起斧子砍向他的妻子。
    问题在于我对这些人其实并不了解。比如诺顿和科尔小姐。通常杀人的动机是什么?金钱?我想博伊德·卡灵顿是这一群人里唯一的富人。如果他死了,谁会继承这笔钱呢?是现在住在庄园里的某个人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或许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比如他或许会把遗产捐赠给科学研究事业,这样一来富兰克林就成了受托人。如此看来,富兰克林医生此前那番“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应该被消灭”的不理智言论或许会成为对这位红头发大夫不利的证据之一。或许诺顿或者科尔小姐是博伊德·卡灵顿的远房亲戚,一旦卡灵顿出事就可以自动继承遗产。虽然有点牵强,但并非毫无可能。难道作为多年老友的勒特雷尔上校是博伊德·卡灵顿遗嘱的受益人?从金钱的角度看这个案子,似乎只有上述几个可能。我转而考虑那些更为浪漫的可能性。首先说富兰克林夫妇。富兰克林太太是个虚弱的病人。有没有可能她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而一旦她去世,她的丈夫会不会因此受到指责?他本人就是医生,他毫无疑问有下毒的条件和所需的资源。那么动机呢?这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令人不快的念头,那就是朱迪斯或许会受到牵连。我固然十分清楚他们之间仅仅是单纯的工作关系——但公众会相信吗?愤世嫉俗的警察会相信吗?朱迪斯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魅力四射的秘书或者助理经常会成为很多罪案的犯罪动机。这种可能性让我忧心忡忡。
    接下来我开始考虑阿勒顿。有人想杀掉阿勒顿吗?如果必须发生一场凶案的话,我宁愿死者是阿勒顿!想要干掉他的动机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科尔小姐虽然不再年轻,但仍然十分漂亮。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或许她曾经与阿勒顿关系亲密,并受到嫉妒心驱使而对后者下手。另外,如果阿勒顿是x——
    我不耐烦地摇摇头。想了这么多却完全没有任何进展。山下砾石路上的脚步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是富兰克林。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向前伸,朝宅子的方向快步走着。他看上去沮丧至极。突然看到他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十分惊讶。
    我光顾着看他,没有听到身边传来的脚步声。当科尔小姐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才猛地转过身。
    “我没听到你过来。”我一边慌忙站起身一边解释道。
    她正盯着避暑凉亭看。
    “好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迹!”
    “可不是嘛。不过估计里面结了不少蜘蛛网。请坐。我来给你掸掸尘土。”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更深入了解同住房客的好机会。我趁着掸扫蜘蛛网的机会,偷偷观察着科尔小姐。
    她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稍显憔悴,但线条分明,而且长着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拘谨的气质——或者说更多的是一种怀疑。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曾经历过苦难的女人,并因而对生活失去了信任。我感觉自己对伊丽莎白·科尔的身世越来越感兴趣了。
    “好了,”我用手绢又轻轻地掸了一下,“这样就差不多了。”
    “谢谢。”她微笑着坐下。我坐在她身边。椅子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不过好在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科尔小姐开口说:“告诉我,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看起来陷入了沉思。”
    我慢慢地说:“我在观察富兰克林医生。”
    “观察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也没什么问题。
    “他似乎很不幸福,这让我很惊讶。”
    我身旁的女人静静地说:“他当然不幸福了。你肯定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我感觉自己表现出了诧异。我有点结巴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我一直以为他是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的。”
    “他的确是。”
    “你认为那是一种不幸吗?我倒以为那是我可以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状态。”
    “哦,是啊,这点我没意见——可是如果一件事你觉得你应该做,却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做,那就不能算是幸福了吧。就是说你没法达到令自己满意的最高水平。”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她。她继续解释道:“去年秋天,富兰克林医生得到一个去非洲继续进行研究的机会。正如你所知,他对这个机会非常感兴趣,而且他在热带地区医学的领域已经达到了顶尖水平。”
    “然而他没去?”
    “没有。他妻子反对。她自己的身体没法承受热带的气候,但又不想一个人留在英国,特别是因为那样意味着她必须省吃俭用。非洲那个项目的薪水并不高。”
    “哦。”我慢慢地接着说:“我猜他是觉得自己妻子的身体状况这么不好,不能扔下她不管吧。”
    “你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吗,黑斯廷斯上尉?”
    “呃,我——不了解——不过她不是生病了吗?”
    “她当然很享受生病的状态。”科尔小姐淡淡地说。我怀疑地看了看她。不难看出她完全同情富兰克林医生。
    “我想,”我慢慢地说,“娇弱的女人通常都会表现得自私吧?”
    “没错,我认为病人——那些长期卧床的病人——通常是十分自私的。也许我们不能责备他们什么。毕竟这样生活起来太省事了。”
    “你认为其实富兰克林太太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哦,我不会那样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她似乎总是能如愿以偿。”
    我静静地回想了一两分钟。我发现科尔小姐似乎和富兰克林家庭的各个分支都十分熟悉。我好奇地问她:“我想你很了解富兰克林医生吧?”
    她摇摇头。“哦,没有。我之前只见过他们一两面。”
    “但他跟你讲过他自己的故事,对吧?”
    她又一次摇摇头。“没有,我刚才说的都是你女儿朱迪斯告诉我的。”
    我痛苦地意识到,原来朱迪斯唯独对我才什么都不说。
    科尔小姐接着说:“朱迪斯对她的雇主十分忠诚,并且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她对富兰克林太太的自私意见很大。”
    “你也觉得她自私吗?”
    “是的,但我能理解她的观点。我——我能理解那些虚弱的病人。我也能理解富兰克林医生为什么能这么迁就她。当然,朱迪斯认为他应该把妻子安顿起来然后专心工作。你的女儿是一位非常热情的科学工作者。”
    “我知道,”我闷闷不乐地回答,“这一点有时候让我很苦闷。她这份热情看起来有点异于常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感觉她应该——更像一个普通人——更热衷于让自己开心。找点乐子——比如找个好小伙子坠入爱河。毕竟,青春就是纵情享乐的时候——而不应该坐在那儿拿着试管倒来倒去。她这种状态总让我觉得不自然。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尽情享受——相互调笑——纵情娱乐——你知道的。”
    我们俩都沉默了片刻。然后科尔小姐用一种奇怪的苍老声音说:“我不知道。”
    我一瞬间觉得很恐惧。我没有多想就把她算成了我的同龄人——但我突然意识到她比我小十多岁,而我刚才的话显得太无礼了。
    我尽力地向她道歉。她打断了我结结巴巴的话。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不要跟我道歉。我要表达的就是我说的话的字面意思。我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跟你说的年轻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有享受过你所谓的‘好时光’。”
    她声音中的某种东西,或许是一种悲伤,抑或是一种深深的怨恨,让我怅然若失。我无力却真诚地说:“抱歉。”
    她微笑起来。“哦,唔,没关系的。别这么沮丧。让我们聊聊别的吧。”
    我同意。“跟我说说这里的其他人吧,”我说,“如果其中还有你认识的人的话。”
    “勒特雷尔夫妇我一直认识。他们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很难过——尤其是对于勒特雷尔上校来说。他是个大好人。而他的夫人也比你想象得要好。只是一辈子精打细算让她变得比较——唔——有攻击性。如果你凡事都急功近利地想成功的话,别人早晚会看出来的。我唯一不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她滔滔不绝的做派。”
    “给我讲讲诺顿的事情吧。”
    “其实关于他没什么可说的。他人不错——挺内向的——或许有点儿傻气。他很敏感。他之前一直跟母亲一起住——他母亲是一个脾气很差而又愚蠢的老女人。我估计她当时肯定总是支使他干这干那。她几年前去世了。他喜欢小鸟啊、花草啊什么的。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而且他能看到很多东西。”
    “你是说透过他的望远镜?”
    科尔小姐笑了。“呃,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观察力很强。安静的人通常都是如此。他不自私——而且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算得上十分体贴,只不过他——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点头。“哦,是的,我明白。”
    伊丽莎白·科尔突然带着更加悲伤的腔调说:“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压抑。我是说这种落魄的好人经营的旅馆。这种地方充斥着各种失败——住在这种地方的不是过去一无所成并且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成就的人,就是被生活击败、被生活压垮的人,要不然就是行将就木的衰老之人。”
    她的声音低到没有了。一种深深的悲伤感觉流过我的全身。她说得完全没错!我们这些斯泰尔斯的房客都是些没有前途的人。我们只有斑白的两鬓、脆弱的心灵和退色的梦想。我自己孤苦伶仃,我身旁的女人也满心悲伤、对生活失去了希望。雄心勃勃的富兰克林医生大志难伸,他的妻子则被病魔所困。诺顿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只能看着鸟儿消磨时光。即便是波洛,那个曾经聪明绝顶的波洛,如今也已经成了瘫痪在床的垂垂老朽了。
    回想当初,一切都是那么不同——就在我初次来到斯泰尔斯的时候。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感情已经难以忍受——在痛苦与悔恨交织中,我发出了压抑的慨叹。
    我的同伴赶忙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被这种反差吓到了——你知道,我多年前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我刚才在想当初与现在是何等不同。”
    “我明白。那时候这里是个幸福的地方吗?大家都很快乐吗?”
    说来奇怪,有时候人的思维就像在万花筒中摇摆。我当时的思维就是如此。过往的记忆和事件来回往复,直到零碎的片段最终形成了一个真实的图案。
    我感到遗憾是因为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而不是因为多年前的现实有多么美好。因为即便是那时候,斯泰尔斯也不是一个幸福的地方。现在我可以客观地回忆起当时的真实情况了。我的朋友约翰和他的妻子都十分不幸,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愤怒。劳伦斯·卡文迪什终日闷闷不乐;乐观开朗的辛西亚苦于无法独立;英格尔索普为了钱财与一个富婆结婚。不,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幸福的。如今也是一样,这里还是没有一个幸福之人。斯泰尔斯真是一幢不幸的宅院。
    我对科尔小姐说:“我刚才回想起的不过是一些幻象。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幸福的地方。现在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不幸的。”
    “不,也不能这么说。你的女儿——”
    “朱迪斯也不快乐。”
    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其实我是在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没错,朱迪斯不快乐。
    “博伊德·卡灵顿,”我迟疑地说,“他有一天说他感到孤独——可我一直以为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毕竟他有自己的房子,吃穿不愁。”
    科尔小姐严肃地说:“哦,是啊,但是威廉爵士不一样。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来自外面的世界——那个成功和独立人士的世界。他的人生是成功的,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是一个——废人。”
    她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我转过头看着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问道,“为什么你刚才要用那样一个奇特的说法?”
    “因为,”她的语气中突然充满强烈的热情,“那就是事实。至少我是这样的。我就是一个废人。”
    “我看得出,”我柔声说,“你一直不开心。”
    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呃——我知道你的名字——”
    “科尔不是我的姓——其实科尔是我母亲的姓。我是后来才用这个姓的。”
    “后来?”
    “我原本姓里奇菲尔德。”
    一开始我并没有理会——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然后我才想起来。
    “马修·里奇菲尔德。”
    她点点头。“看来你知道那件事。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个。我的父亲是个性情狂躁的病人,他禁止我们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不能邀请朋友到家里来。他不给我们钱花。我们就像——在监狱里一样。”
    她停了一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然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
    她彻底停住不说了。
    “请你别——别说了。对于你来说这样太痛苦了。我了解这件事,没必要跟我讲了。”
    “你并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玛姬(注:玛格丽特的昵称。)。简直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我知道她去了警察局,我知道她自首了,我也知道她供认了罪行。但我有时还是不敢相信!我有时觉得那不是真的——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真相根本不是像她说的那样。”
    “你是说——”我犹豫了,“事情的真相——不同于——”
    她没等我说完。“不,不,不是那样的。不,是玛姬她自己。她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情——玛姬做不出来!”
    话已到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对她说:“你是对的,杀人的不是玛姬……”不过那时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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